上首坐著的顧老太太神色疲憊而又蒼老,渾濁的眼睛裡閃著微光,過不多一會兒,她盯著顧承宇,幾乎是一字一句的問他:“小五,實話與你說了罷,你父親才過世,正是屍骨未寒之際,你便提出要分家的事情來,實在是不近情理。你可知今日的事情傳揚出去,外邊的人會怎麽看你?”
顧老太太的遣詞用句還是很溫和的,什麽叫做不近情理?這要是傳揚出去,盛京裡多少人會指著顧承宇的脊梁骨罵上一句:“不孝子!”
王氏這些年來縱使不討婆母的歡心,不受丈夫的偏疼,但是她到底是當家的嫡母,是宗婦,做事上從來沒給人留下什麽話柄,對待庶子庶女也能稱得上是慈善,這一次顧承宇要拿她來當擋箭牌分家出去,算是打錯了算盤。別說顧老太太跟顧家現今不敢拿王氏的名聲去冒險,便是後頭站著的王庭然也不是吃素的。
顧承宇咬著牙跪著,額頭上漸漸的滲出汗來。
這個時候,庶女是沒有資格說話的,因此顧煙只是糾結的絞著手裡的帕子,無意識的看了一眼顧承宇,又轉頭去看看上首神色嚴肅的顧老太太,心內慌張之余又有些期待。她相信顧承宇的,就像現在短短時日,他便能從一個默默無聞的庶子青雲直上,成為皇帝面前的紅人近臣。
侯府是個好地方,只要有定遠侯在,就等於是一顆枝繁葉茂的大樹,靠在這樹蔭底下當然好乘涼,可是這顆大樹的枝椏實在是太多了,她們這些邊邊角角的小葉子哪裡能站得穩?要是一直在侯府呆著,那他們永遠都要背著一個庶出的身份,都要低嫡出的姐妹兄弟一頭。
既然這樣,還不如索性賭一賭,反正現在的人生也是賺來的。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這世間的事哪裡有不付出代價的?
顧承宇心中的想法跟顧煙不謀而合。
他是要做大事的人,原先顧博齊還在的時候,知道顧博齊對自己偏疼,顧老侯爺又不一定還能活的長久,底下的嫡出的弟弟顧成峰雖然身份比自己高一頭,但是到底比自己小了十幾歲有余,等自己闖出明目來了,這侯府的爵位究竟落到誰頭上還真是說不定。
可是現在不行了,顧承宇是聰明人。當然明白顧博齊的死意味著什麽。
他嘴角微微顫抖著。思索半響之後歎道:“祖母仁慈。孫兒只求帶著妹妹與姨娘出府另立門戶!”
事情說到這裡,已經定了結果。
其余的幾位叔伯們都若有所思,低著頭並沒有說話。
“好!”顧老太太沉吟半響,覺得喉嚨裡有股血腥氣直要往外冒。她蹙著眉頭,鎮定自若的下了決定:“既是你這麽說,那我這祖母的不應倒是顯得不通情理了。這樣吧,你既然一心想著要往外搬,咱們就請了族裡的長老來,都說祖父母、父母在者,子孫不許分財異居,如今我便替你祖父與父親,成全了你這份心!”
在座之人無不變色。
本朝有明文規定。祖父母、父母在者,子孫不許分財異居,卻又有一條說明是“其父母許令分析者,聽。”,如今顧老太太自然有許令顧承宇分出顧府單過的資格。
只是顧老太太已經把話說到這份上了。大周又素來重視孝道,顧承宇這回分出去,縱然是前程似錦,縱然大有前途,於名聲這一條上,大抵是畢生都有個汙點了。
不過他想必也不在乎的,錦衣衛啊,那是個什麽地方,進去了那裡當差的人,哪個不是日日被人在背後吐口水罵的。
顧老太太見顧承宇仍舊穩穩當當的坐著,半絲表情也沒有,倒是鎮定了下來。
“小五,我如今派人去請族中長老過來,在這之前,你須得應我三件事。”
顧承宇抬頭,瞧見顧老太太蒼老又疲憊的神色,皺眉點了點頭:“但請祖母明示。”
“一.你雖是我顧家的兒孫,分了家出去,卻又是單獨家業,自此之後,一筆雖寫不出兩個顧字,但到底不是同一個了。”
顧承宇現在乾的是錦衣衛的勾當,說起來倒是一直被顧老侯爺所擔心又不喜的職業,錦衣衛這種地方,最容易惹是生非,招惹禍患,早日與他撇清關系倒也好。
此言一出,顧煙先心中一動,恍惚覺得胸腔那顆心惴惴不安得可以直接蹦出喉嚨來。
“孫兒曉得了,必當從命。”
顧老太太點點頭,繼續道:“其二,如今你父孝未過便嚷嚷著要分家,總有那起子小人在後頭戳咱們家的脊梁骨......”
“祖母放心,是孫兒不孝,累及家人,自當一人做事一人當,絕不壞了家裡名聲。”
“這第三點.你父親唯有你與你弟弟兩個兒子。這家產由我作主分成五份,你幾個叔伯每人一份。你父親名下的產業便由你兄弟二人均分,你可服氣?”
這實是沒什麽好不服氣的,顧承宇便點頭刀:“孫兒一切聽祖母做主。”
鬧了一日,顧老太太到了此刻才真正覺得心神俱疲,便揮手道:“既是如此,你便先去知會你姨娘一聲,早做準備罷!明日大家便開祠堂。”
顧承宇沉了臉色,認認真真的給顧老太太磕了三個頭,便撩起衣袍,領著顧煙徑直出了德安居。
這一次,顧承宇沒佔到絲毫便宜。
大周朝重孝道,如今親父過世,顧承宇已經報了丁憂,幸好他身份特殊,並不需同文臣那般守足三年。
可是一年的時間,錦衣衛這樣特殊的地方會有什麽變化,卻又難知曉了。畢竟,錦衣衛可還有個歐陽宣在,那個也是個年少成名,跟著皇帝多年的心腹。他在這個時候分離出顧家,且還落的個與嫡母鬧翻,與祖母不合,得罪顧家全族的下場,著實有些冒失了。
顧煙蹙著眉,心中的擔憂一陣一陣的湧上來。
仿佛是看出了顧煙的害怕與擔憂,顧承宇在碧波庭站住了腳,望了一眼滿湖的湖水,輕聲問刀:“煙兒,你怕麽?”
自然是怕的,侯府是顆巨大無比的樹,而顧承宇如今的修為,還遠遠不能達到與侯府分庭抗禮的地步,這一分家,以後的日子未必能如同今日這般好過。但是顧煙也明白,顧承宇這麽做也沒錯,遲早是要分的,還不如早早的分出去,少了許多掣肘,說不定顧承宇還能更快的從顧家的這個漩渦裡脫身出來王家實在是個恐怖的存在,她覺得她們從王氏與顧滿顧成峰身上佔不到好處。
“我不怕。”她立定了腳,盈盈的望著顧承宇,一雙眸子亮的出奇:“從此咱們就是自己的主子了,再也不用低人一等,因此我什麽也不怕。”
顧承宇心頭一軟,神色溫柔下來,如同小時候那般摸摸她的頭,歎道:“是啊,從此咱們就是自己的主子了,你合該不怕的。從今往後,你再也不用低人一等,站在顧滿面前低聲下氣了!為兄一定給你掙出一份前程來,定要你比顧滿風光百倍千倍!”
不用再依靠侯府了,也就是說以後不用再看嫡母的臉色,不需要在嫡姐嫡妹面前做出一副唯唯諾諾的樣子來,生活肯定會容易許多。雖然失去的,或許會是暫時的聲名,但是他顧承宇不怕,顧煙就有了立足的底氣。她親哥哥是皇帝的救命恩人,是六皇子身邊極為得用的心腹呢,錦衣衛又是個這樣特殊的地方,多的是人要來奉承她顧煙,日後的日子,且過且瞧著罷!
想通了這一點,顧煙覺得心頭的不虞跟憤憤都一掃而空,以後的日子還長,誰知道將來會是什麽樣呢?總之不會比現在差就是了。
顧承宇攜著她先去了關雎閣,掃了一眼院內的丫頭嬤嬤,回頭衝她道:“煙兒,咱們明兒分家,下人大概總也能分個幾房。你現在就瞧瞧你得用的,咱們去跟母親討來就是。”
單獨出去立府,找下人就是個難事,找牙子來,一時半會兒的也挑不出可心的人來,就是挑出來了,往往也還得費心調教才能上的台面, 大家子人家,下人們也是彰顯主人體面與否的。顧煙這屋子裡的下人向來有幾個心腹得用之人,到時候與王氏一說,王氏為了名聲也不會在乎這幾個丫頭,說不得到時連她們老子娘也一道送了來。
顧煙答應了,見他轉身便要出門,又有些猶豫的叫住他:“五哥!”
顧承宇回頭看她,眼睛陰沉沉的,待觸及顧煙時卻又陰霾盡散,笑道:“怎麽?”
太陽遙遙的掛在西邊天上,已經被山擋住了半邊,旁邊的雲彩皆被染得紅通通的。
顧煙莫名覺得自己想多了些,便搖頭笑道:“沒事,哥哥去看看姨娘罷。”
關雎閣安靜許多,顧煙瞟了一眼書房主正對著的秋千,沉聲吩咐:“收拾收拾東西,明日就不在這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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