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觀察聽重慶道述了一遍領事的話,不覺目定口呆,做聲不得。歇了半晌,才說道:『那裡有這個話!這是我在上海,識了一個寧波朋友,名叫時春甫,他告訴我的。他是個老洋行買辦,還答應我合做這個生意。他答應購辦機器,叫我擔認收買煤斤,此時差不多機器要到上海了。我想起來,這是那領事妒忌我們的好生意,要輕輕拿一句話來嚇退我們。天下事談何容易!我來上你這個當!』重慶道道:『話雖如此,閣下也何妨打個電報去問問,也不費甚麼。』某觀察道:『這個倒使得。』於是某觀察別過重慶道,回來打了個電報到上海給時春甫,只說煤斤辦妥,叫他速運機器來。去了五六天,不見回電。無奈又去一個電報,並且預付了複電費,也沒有回電。這位觀察大人急了,便親自跑到上海,找著了時春甫,問他緣故。春甫道:『這件事,我們當日不過談天談起來,彼此並未訂立合同,誰叫你冒冒失失就去收起煤斤來呢!』某觀察道:『此刻且不問這些話,只問這提煤油的機器,要向那一國定買?』時春甫道:『這個要去問起來看,我也不過聽得一個廣東朋友說得這麼一句話罷了。若要知道詳細,除非再去找著那個廣東人。』某觀察便催他去找。找了幾天,那廣東人早不知到那裡去了。後來找著了那廣東人的一個朋友,當日也是常在一起的,時春甫向他談起這件事,細細的考問,方才悟過來。原來當日那廣東人正打算在清江開個榨油公司,說的是榨油機器。春甫是寧波人,一邊是廣東人,彼此言語不通,所以誤會了。大凡談天的人,每每喜歡加些裝點,等春甫與某觀察談起這件事時,不免又說得神奇點,以致弄出這一個誤會。春甫問得明白,便去回明了某觀察。某觀察這才後悔不迭,不敢回四川,就在江南地方謀了個差使混起來。好在他是明保過人才的,又是個特旨班道台,督撫沒有個看不起的,所以得差使也容易,從此他就在江南一帶混住了。」說到這裡,客棧里招呼開飯,便彼此走開。
我在宜昌耽擱了十多天,到伯父處去過幾次,總是在客堂里,或是花廳里坐,從不曾到上房去過;然而上房裡總象有內眷聲音。前幾年在武昌打聽,便有人說我伯父帶了家眷到了此地,但是一向不曾聽說他續弦。此時我來了,他又不叫我進去拜見,我又不便動問,心中十分疑惑。
有一天,我又到公館里去,只見門房裡坐了一個家人,說是老爺和小姐到上海去了。我問道:「是那一個小姐?是幾時動身去的?」那家人道:「就是上前年來的劉三小姐,前天動身去的。」我看那家人生得輕佻活動,似是容易探聽說話的,一向的疑心,有意在他身上打聽打聽這件事情,便又問道:「此刻上房裡還有誰?」一面說著,一面往裡走。那家人跟著進來,一面答應道:「此刻上面卧房都鎖著,沒有人了,只有家人在這裡看家。」我走到花廳里坐下,那家人送上一碗茶。我又問道:「這劉三小姐,到底是個甚麼人?在這裡住了幾年?你總該知道。」那家人看了我一眼,歇了一歇道:「怎的侄少爺不知道?」我道:「我一向在家鄉沒有出來,這裡老爺我是不常見的,怎能知道。」那家人道:「三小姐就是舅老爺的女兒。」我道:「這更奇了!怎麼又鬧出個舅老爺來呢?」那家人道:「那麼說,侄少爺是不知道的了。舅老爺是親的是疏的,家人也不得而知,一向在上海的,想是侄少爺向未見過。」我聽了更覺詫異,我向在上海,何以不知道有這一門親戚呢。因答他道:「我可是未見過。」那家人道:「上前年老爺在上海頑了大半年,天天和舅老爺一起。」我道:「你且不要說這些,舅老爺住在上海那裡?是做甚麼事的?」那家人道:「那時候家人跟在老爺身邊伺候,舅老爺公館是常去的,在城裡叫個甚麼家街,卻記不清楚了,那時候正當著甚麼衙門的幫審差呢。」
我回頭細細一想,才知道這個人是自己親戚,卻是伯父向來沒有對我說過,所以一向也沒有往來,直到今日方知,真是奇事。因又問道:「那三小姐跟老爺到這裡來做甚麼?這裡又沒個太太招呼。」那家人道:「這個家人不知道,也不便說。」我道:「這有甚麼要緊!你說了,我又不和你搬弄是非。」那家人道:「為甚麼要來,家人也不知道。只是來的時候,三小姐捨不得父母,哭得淚人兒一般。他家還有一個極忠心的家人叫胡安,送三小姐到船上,一直怞怞咽咽的背著人哭;直等船開了,他還不曾上岸,只得把他載到鎮江,才打發他上岸,等下水船回上海去的。」我聽了不覺十分納悶,怎麼說了半天,都是些不痛不癢的話,內中不知到底有甚麼緣故。因又問道:「那三小姐到這裡,不過跟親戚來頑頑罷了,怎麼一住兩三年呢?又沒有太太招呼。」那家人道:「這個家人不知道。」我道:「這兩三年當中,我不信老爺可以招呼得過來。就是用了老媽子,也怕不便當。」那家人聽了,默默無言。我道:「你好好的說了,我賞你。這是我問我自己家裡的事,你說給我,又不是說給外人去,怕甚麼呢。」那家人囁嚅了半晌道:「三小姐到了這裡,不到三個月,便生下個孩子。」我聽了,不禁吃了一大驚,腦袋上轟的一聲響了,兩個臉蛋登時熱了,出了一身冷汗。嘴裡不覺說道:「嚇!」忽又回想了一想道:「原來是已經出嫁的。」那家人笑道:「這回老爺送他回上海才是出嫁呢,聽說嫁的還是山東方撫台的本家兄弟。」我聽了,心中又不覺煩燥起來,問道:「那生的孩子呢?此刻可還在?」那家人道:「生下來,就送到育嬰堂去了。」我道:「以後怎麼耽擱住了還不走?」那家人道:「這個家人那裡得知。但知道舅老爺屢次有信來催回去,老爺總是留住。這回是有了兩個電報來,說男家那邊迎娶的日子近了,這才走的。」我道:「那三小姐在這裡住得慣?」那家人想了一想,無端給我請了一個安道:「家人已經嘴快,把上項事情都說了,求少爺千萬不要給老爺說!」我笑道:「我說這些做甚麼!我們家裡的規矩嚴,就連正經話常常也來不及說,還說得到這個嗎。」那家人道:「起先三小姐從生下孩子之後,不到一個月,就鬧著要走,老爺只管留著不放,三小姐鬧得個無了無休。有一天,好好的同桌吃飯,偶然說起要走,不知怎樣鬧起來,三小姐連飯碗都摔了,哭了整整一天;後來不知怎樣,又無端的惱了一天,鬧了一天。自從這天之後,便平靜了,絕不哭鬧了。家人們納罕。私下向上房老媽子打聽,才知道接了舅老爺的信,說胡安嫌工錢不夠用,屢次告退,已經薦了他到甚麼輪船去做帳房了。三小姐見了這封信,起先哭鬧,後來就好了。」我聽了這兩句話,又是如芒在背,坐立不安。在身邊取出兩張錢票子,給了那家人,便走了。
一路走回興隆棧,當頭遇了丁作之,不覺心中又是一動,好象他知道我親戚有這樁醜事的一般,十分難過。回頭想定了,才覺著他是不知道的,心下始安。作之問我道:「今天晚上彝陵船開,我已經寫定了船票,我們要下次會了。」我想了一想,此處雖是開了口岸,人家十分儉樸,沒有甚麼可銷流的貨物。至於這裡的貨物,只有木料、藥材是辦得的,然而若與在川里辦的比較起來,又不及人家了。所以決意不在這裡開號了,不如和作之做伴,先回漢口再說罷。定了主意,便告訴了作之,叫帳房寫了船票,收拾行李,當夜用划子劃到了彝陵船上,揀了一個地方,開了鋪蓋。
剛剛收拾停當,忽然我伯父的家人走在旁邊,叫了我一聲,說道:「少爺動身了。」我道:「你來作甚麼?」那家人道:「送黨老爺下船,因為老爺有兩件行李,托黨老爺帶到南京的。」我心中暗想,既然送甚麼小姐到上海,為甚又帶行李到南京去呢?真是行蹤詭秘,令人莫測了。那家人又道:「方才少爺走了,家人想起來,舅老爺此刻不住在城裡,已經搬到新-長慶里去了。」我點了點頭。那家人便走到那邊去招呼一個搭客。原來這彝陵船沒有房艙,一律是統艙,所以同艙之人,彼此都可以望見的。我看著那家人所招呼的,諒來就是姓黨的了,默默的記在心裡。歇了一會,那家人又走過來,我問他道:「你對黨老爺可曾說起我在這裡?」那家人道:「不曾說起。少爺可要拜他?家人去回一聲。」我道:「不要,不要。你並且不要提起我。」那家人答應了,站了一會,自去了。
半夜時,啟輪動身。一宿無話。次日起來,覺得異常悶氣,那一種鴉片煙的焦臭味,撲鼻而來,十分難受。原來同艙的搭客,除了我一個之外,竟是沒有一個不吃煙的。我熬不住,便終日走到艙面上去眺望;艙里的人也有出來抒氣的。到了下午時候,只見那姓黨的也在艙面上站著,手裡拿了一根水煙袋,一面吸煙,一面和一個人說話,說的是滿嘴京腔。其時我手裡也拿著煙袋,因想了一個主意,走到他身邊,和他借火,乘勢躁了京話,和他問答起來。才知道他號叫不群,是一個湖北候補巡檢,分到宜昌府差委的。我便和他七拉八扯的先談起來。喜得他談鋒極好,和他談談,倒大可以解悶。
過了一天,船已過了沙市,我和他談得更熟了,我便作為無意中問起來,說道:「你-在宜昌多年,可認得一位敝本家號叫子仁的?」黨不群道:「你們可是一家?」我道:「不,同姓罷了。」不群道:「這回可見著他?」我道:「沒見著呢。我去找他,他已經動身往上海去了。」不群道:「你們向來是相識的?」我道:「從先有過一筆交易,趕後來結帳的時候,有一點兒找零沒弄清楚,所以這回順便的看看他,其實沒甚麼大不了的事情。」不群道:「你-再過兩個月,到南京大香爐陳家打聽他,就打聽著了。」我道:「他住在那邊么?」不群道:「不,他下月續弦,娶的是陳府上的姑娘。」我聽了這話,不覺心下十分懷疑,因問道:「他既然到南京續娶,為甚又到上海去呢?」不群笑道:「他這一門親已經定了三四年了,被他的情人盤踞住他,不能迎娶。他這回送他情人到上海去了,回來就到南京娶親。」我聽了這話,心裡兀的一跳,又問道:「這情人是誰?為甚老遠的要送到上海去?」不群道:「他情人本是住在上海的,自然要送回上海去。」我道:「是個甚麼樣人?」不群道:「這個不便說他了。」我聽了這話,也不便細問,也不必細問了。忽然不群仰著面,哈哈的笑了兩聲,自言自語道:「料不到如今晚兒,人輪上都有升遷的,好好的一個大舅子,升做了丈人!」我聽了這話,也不去細問,胡亂談了些別的話,敷衍過去。不一天,船到了漢口,各自登岸。我自到號里去,也不問黨不群的下落了。
我到了號里之後,照例料理了幾條帳目。歇了兩天,管事的吳作猷,便要置酒為我接風。這吳作猷是繼之的本家叔父,一向在家鄉經商。因為繼之的意思,要將自己所開各號,都要用自己人經管,所以邀了出來,派在漢口,已經有了兩年了。當下作猷約定明日下午在一品香請我。我道:「這又何必呢,我是常常往來的。」作猷道:「明日一則是吃酒,二來是看迎親的燈船,所以我預早就定了靠江邊的一個座兒,我們只當是看燈船罷了。」我道:「是甚麼人迎親?有多少燈船,也值得這麼一看?」作猷道:「闊得很呢!是現任的鎮台娶現任撫台的小姐。」我道;「是甚麼鎮台娶甚麼撫台的小姐,值得那麼熱鬧?」作猷道:「是鄖陽鎮娶本省撫台的小姐,還不闊么!」我搖頭道:「我於這裡官場蹤跡都不甚了了,要就你告訴我,我才明白呢。」作猷道:「你不厭煩,我就一一告訴你。」我道:「你有本事說他十天十夜,我總不厭煩就是了。」作猷道:「如此,我就說起來罷。這一位鄖陽總鎮姓朱,名叫阿狗,是福建人氏。那年有一位京官新放了福建巡撫,是姓侯的。這位侯中丞是北邊人,本有北邊的嗜好;到了福建,聞說福建恰有此風,那真是投其所好了。及至到任之後,卻為官體所拘,不能放恣,因此心中悶悶不樂。到任半年之後,忽然他籤押房裡所糊的花紙霉壞了,便叫人重裱。叫了兩個裱糊匠來,裱了兩天,方才裱得妥當。到了第二天下午,兩個裱糊匠走了,只留下一個學徒在那裡收拾傢伙。這位侯中丞進來察看,只見那學徒生得眉清目秀,唇紅齒白,不覺動了憐惜之心。因問他:『姓甚名誰?有幾歲了?」那學徒說道:『小人姓朱,名叫阿狗,人家都叫小的做朱狗,今年十三歲。』侯中丞見他說話伶俐,更覺喜歡。又問他道:『你在那裱糊店裡,賺幾個錢一月?』朱狗道:『不瞞大人說,小的們學生意是沒有工錢的。到了年下,師傅喜歡,便給幾百文鞋襪錢。若是不喜歡,一文也沒有呢。』侯中丞眉花眼笑的道:『既是這麼樣,你何苦去當徒弟呢?』朱狗笑道:『大人不知道,我們窮人家都是如此。』侯中丞道:『我不信窮人家都是如此,我卻叫你不如此。你不要當這學徒了,就在這裡伺候我。我給你的工錢,總比師傅的鞋襪錢好看些。』那朱狗真是福至心靈,聽了這話,連忙扒在地下,咯嘣咯嘣的磕了三個響頭,說道:『謝大人恩典!』侯中丞大喜,便叫人帶他去剃頭,打辮,洗澡,換衣服。一會兒,他整個人便變了樣子。穿了一身時式衣服,剃光了頭,打了一條油松辮子,越顯得光華奪目。侯中丞益發歡喜,把他留在身邊伺候。坐下時,叫他裝煙;躺下時,叫他捶腿。一邊是福建人的慣家,一邊是北直人的風尚,其中的事情,就有許多不堪聞問的了。兩個的恩愛,日益加深。侯中丞便借端代他開了個保舉,和他改了姓侯名虎,弄了一個外委把總,從此他就叫侯虎了。侯中丞把他派了轅下一個武巡捕的差使,在福建著實弄了幾文。後來侯中丞調任廣東,帶了他去,又委他署了一任西關千總,因此更發了財。但只可憐他白天雖然出來當差做官,晚上依然要進去伺候。侯中丞念他一點忠心,便把一名丫頭指給他做老婆。侯虎卻不敢怠慢,備了三書六禮,迎娶過來。夫妻兩個,飲水思源,卻還是常常進去伺候,所以侯中丞也一時少不了他夫妻兩個。前兩年升了兩湖總督,仍然把他奏調過來。他一連幾年,連捐帶保的,弄到了一個總兵。侯制軍愛他忠心,便代他設法補了鄖陽鎮;他卻不去到任,仍舊跟著侯制軍統帶戈什哈。」
正是:改頭換面誇奇遇,浹髓淪肌感大恩。未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再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