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縣令原本想裝裝糊塗,現在一瞧,糊弄是糊弄不過去了,索性借著五分酒勁,說些掏心窩的話:“崔縣令,你是不是心裡很不服氣?”
崔縣令喝茶的動作一頓。
“郡主如此厚待恩遇我,別說崔縣令心裡不服氣,今日在場的縣令,怕是心裡都不那麽痛快。”
蔡縣令毫不諱言自己的好運道:“去年,我還只是一個上不得台面的窮酸師爺,短短大半年,就坐穩了酈縣的縣令位置。還成了郡主的心腹愛臣,我自己都像做夢一樣。”
“論出身,我遠不及你崔縣令。論才學,我更是拍馬難及。便是論一論每年縣衙交的稅賦,酈縣這樣的窮縣,和葉縣也是不能比的。”
崔縣令終於忍不住了:“那我到底差在了何處?”
蔡縣令笑了一笑,語重心長地說道:“我唯一勝過崔縣令的,是一心為郡主當差做事。郡主想什麽,我就做什麽。郡主愛惜百姓,我這個縣令,整日就為百姓生計絞盡腦汁。”
“郡主希望酈縣富裕起來,我就想方設法,除了督促百姓農耕之外,還組織百姓進山采藥。百姓們不認識草藥,也不會炮製,我花銀子請了藥鋪的郎中來,教百姓們認藥炮製。然後親自領著衙役去各縣城的藥鋪賣草藥。”
“賣了銀子後,再親自一筆筆發到百姓們手中。”
“酈縣一千多戶百姓,每一家我都去過。誰家富裕些,誰家吃了上頓沒下頓,我心裡都清楚。”
“那些格外窮困的,我一一登記在冊子上。每隔一段時日,就去看看,送些米糧去,免得他們餓得賣兒賣女。這些糧食算是縣衙借給他們,等地裡有收成了,再還給縣衙就行。”
“崔縣令捫心自問,這樣的事,你能做得來嗎?”
崔縣令啞然無語。
他當然做不來。
他是清河崔氏子弟,自幼衣食無憂,一心讀書考科舉。考中了進士外放,家中長輩為他出力,謀了葉縣縣令一職。
葉縣在大梁能排進前十,是有名的富縣。他到任之後,根本不用費多少力氣,就能穩穩地收大筆稅賦。
按著大梁官員考核制度,稅賦繳納多少,就是衡量一個官員是否稱職的最高標準。以這個標準而言,他就是大梁最優秀的縣令之一。
可是……
郡主顯然有另一套標準。
眼前這個黑老鼠一樣乾癟醜陋的蔡縣令,才是郡主眼中的好臣子。
蔡縣令所說所做的那些事,對一個七品堂印官來說,太瑣碎太細致,甚至是太跌份了。以他略顯清高的脾氣來說,根本做不到。
蔡縣令打開了話匣子,坐姿也從容多了,又往崔縣令胸口扎了一刀;“崔縣令莫怪,我還有一問。”
“蔡縣令請問。”崔縣令放下茶杯,端正坐姿,一副請教的姿態。
蔡縣令睜著細縫一樣的眼,直直盯著崔縣令明亮有神的黑眸:“假如我和崔縣令換一換,我能治理好葉縣。崔縣令能否治理好酈縣?”
崔縣令:“……”
崔縣令沉默了許久,忽然站起身來,鄭重地衝蔡縣令拱手:“蔡兄今日指點,我沒齒難忘。”
這回,輪到蔡縣令手足無措了。他連忙起身,雙手托起崔縣令的手:“崔縣令太客氣了,我哪裡敢當。”
他一個窮酸師爺出身的縣令,哪有資格和清河崔氏子弟稱兄道弟。
崔縣令不由分說的抓住蔡縣令的雙手,正色說道:“今日蔡兄推心置腹地指教於我,我感激不盡。以後,我就稱呼蔡兄,蔡兄叫一聲崔老弟便可。如果蔡兄不應,那就是瞧不上我了。”
蔡縣令隻得笑著改口:“也罷,我虛長十幾歲,以後就厚著臉皮稱呼一聲崔老弟。”
崔縣令臉色依舊鄭重:“今日蔡兄一番話,點醒了我。以前是我太過倨傲,自以為是。葉縣原本就富庶,誰來做縣令,都能坐得穩穩當當。能將下縣治理得好,才是真本事。以後,我得多向蔡兄學習才是。”
崔縣令緊緊抓著蔡縣令的手不肯松開,蔡縣令維持著這個略顯別扭的姿勢,笑著應道:“崔老弟實在太自謙了。葉縣民富,人盡皆知。換了別人去做葉縣縣令,怕是要想盡辦法搜刮。也就是崔老弟,能這般清廉,讓葉縣百姓安居樂業。”
“這些,郡主都看在眼底哪!所以,才特意留崔老弟在王府裡安頓。這份體面,也可見郡主對崔老弟的器重禮遇。”
這話說得太順耳了。
崔縣令臉上終於有了笑意。
蔡縣令灌了一通迷湯,將崔縣令哄得高高興興地回去了。
崔縣令最後,蔡縣令抹一抹額上的汗珠,自言自語道:“今晚可是累死我了。”
話音剛落,一個年輕精乾的衙役便進來了:“蔡大人,雷縣令和高縣令一直在外等著。”
蔡縣令:“……”
真沒想到,他也有成為香餑餑的一天。
蔡縣令抹一把皺巴巴的臉,笑成一朵花似地迎了出去。
雷縣令和高縣令今晚都飲了不少酒,此時借著酒勁來尋蔡縣令說話,一見面就像親兄弟似的,挽臂把手,親熱地不得了。
雷縣令是雉縣縣令,高縣令是舞陰縣的縣令,在加上酈縣,南陽郡排名前三的窮縣縣令就算湊齊了。
至於雷縣令和高縣令的來意,不用問也知道。
蔡縣令是個敞亮人,半點不藏著掖著,將自己大半年來做的事,一一說給兩位同僚聽。
雷縣令高縣令大有收獲,一臉感激,連連道謝。
蔡縣令這幾日著實風光,卻沒輕飄昏頭,依舊笑得真摯誠懇:“我們三人,治下都是窮縣,和葉縣博望縣比陽縣根本不能比。郡主也體恤我等,並未逼著我們如何,倒是為我們三個縣格外開了恩典。誰家有孩子出生,就一個月賞二十斤糧食。”
“其實就是變相地為我們三個縣降低稅賦。”
“我們身為臣子,唯有加倍勤勉當差,才能報答郡主恩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