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淮本就隸屬金陵,距離並不算遠,兩人一馬一驢。
前幾日下了大雨,林間空氣甚是清新,踏著潮爛的腐葉跟柔軟草叢,迎著朝霞吹著清風,心情格外暢爽。
兩人在半晌午時來到徐家門前,恰好見到徐小姐帶著夫婿回娘家省親。
徐小姐身著素衫,梳著婦人發髻,臉蛋還是清清秀秀的,照上次相見氣色好了許多,在她身旁跟著位男子,男子身著藍色儒衫,發絲梳的一絲不苟,此時微微頷首,很是禮貌俊雅。
“陸大人?”徐小姐瞧見陸斬,唇角笑容有些凝固。
並非對陸斬有嫌隙,陸斬救她性命,她自感激涕零,可見到陸斬她便情不自禁想到當初事情,心底當即被愁緒籠罩。
陸斬將驢子交給門前小廝,拎著一份賀禮:“徐小姐成親之時,公務繁忙未來道賀,今日閑暇特地來賀。”
謝捕頭笑道:“我也一樣。”
名叫秦修儒的書生,望著兩人露出喜悅笑容:“勞煩兩位大人專門跑一趟,我們夫婦不勝感激,請進去吃盞酒吧。”
陸斬頷首,隨著兩人進去,秦修儒行事妥當禮節十足,全然不見妖物風范,倒真像是位博學多才的才子。
謝捕頭偏頭,小聲道:“看不出來貓膩。”
陸斬微微笑著,拍了拍謝捕頭的胳膊,示意他別輕舉妄動,有些妖物善於偽裝與模仿,若是不泄露妖氣,十分難辨真身。
穿過外院跟長廊,又走過花草環繞的花園,這才在二院正廳見到了春光滿面的徐縣令。
徐縣令身寬體胖,徐小姐的事情解決,秦淮又太平安康,若無閑事掛心頭,便是人間好時節,以至於徐縣令相較於上次胖了不少,精神奕奕。
只是待看到陸斬跟謝捕頭時,徐縣令胖臉上掛著的笑容瞬間僵硬,嘴角狠狠抽了抽。
秦修儒行了一禮,笑容如沐春風:“嶽丈大人,這兩位大人自稱是嶽丈舊交,小婿便請進來了。”
“啊……是,是。”徐縣令眼皮子直跳,訕笑著道:“這位是陸斬陸大人,先前是江寧鎮妖司鎮妖師,我們跟鎮妖師時常合作,與陸大人更是交情匪淺,至於這位……”
提到謝捕頭時,徐縣令停頓一下,才道:“這位是金陵府衙謝捕頭,早年我受過他的恩惠,原是我該去拜訪他才對,未曾想卻要老弟登門,實在是汗顏。”
話雖如此,可徐縣令神色明顯不對,好在為官多年也有些城府,倒沒讓女婿女兒察覺到問題。
謝捕頭寒暄兩句落座,在陸斬耳畔低聲道:“早年間他去花滿樓喝酒狎妓,因囊中羞澀付不起銀錢被人扣下,我路過借了他幾兩銀子,不過後來他成了縣令後,我們就少有往來了。”
陸斬這才恍然,怪不得徐縣令表情如此怪異。
徐縣令跟他認識,是因為給徐小姐驅邪相熟,跟謝捕頭是徐縣令喝酒狎妓沒錢被扣相識,雖說這其中都有恩情,可不管哪一樁事都不光彩,想必是徐縣令不願提起的往事。
如今他跟謝捕頭一起登門,在徐縣令眼底可不就是兩尊瘟神來了,實在有些晦氣,可又不能將兩人敢將出去,甚至還要陪著笑臉,屬實糟心。
倒是秦修儒十分驚喜:“大人便是在望月茶樓力壓鹿雲書院學子的陸觀棋公子?”
陸斬笑著道:“不錯,正是在下。我聽徐縣令說,你十四五歲時便中了秀才,現在可有繼續讀書科考?”
“自然是要的。”秦修儒態度更為客氣和善:“嶽父對我青眼有加,將愛女許配與我,我自是要努力爭氣,他日若是上榜,也不枉費嶽父栽培。”
旁邊的徐小姐揚起笑臉,但笑容卻又幾分牽強,那雙眼睛時不時看向陸斬,帶著疑惑。
謝捕頭突然問道:“秦公子是否在金陵城生活過?我記得當時城內盛傳,說是紅元街出了位秀才,莫非便是閣下?”
“在下確實在金陵住過一段時日,不過後來便回了秦淮,那棟宅子父母住過一段時間,後面父母也搬至秦淮,就荒了下來,聽說最近剛剛找到租客。”秦修儒說著,起身給兩人倒茶,很是尊敬。
謝捕頭道謝後,目光飄向陸斬,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這家夥行事穩重氣質儒雅,哪裡有半分凶殘模樣,謝捕頭心底有些拿不準,不管是殺人惡徒還是妖物,似乎都與這位秦公子不沾邊。
倒是徐縣令坐立不安,他可不信這兩位上門是來道賀的,直覺告訴他,要有案子發生。
金陵總部鎮妖師跟總部捕頭齊至,這案件還小不了。
想到這裡,徐縣令忙道:“宴席已經備好,先用飯吧。”
……
餐飯十分豐盛,徐縣令坐在正位,臉上始終強顏歡笑,心底又驚又怕,生怕家中再碰到什麽是非。
或是因為望月茶樓一事,秦修儒對陸斬很是敬佩,席間不住敬酒。
趁著這個機會,陸斬將燒成灰的符灰趁機倒入酒壺,符灰對普通人並無大礙,可若是妖物,喝下後則會悄無聲息腐蝕血脈,令妖物陷入虛弱之中,就算不至於顯出原形,也會受到符籙限制。
然而等到酒足飯飽,秦修儒都未露出端倪,陸斬對符籙了解不多,眼下這種狀況,要麽是符灰還未起效,要麽是對方不是妖物。
“你們兩個先去見見你們的娘親。”徐縣令將兩夫妻支走,目光這才落在陸斬身上,神色一下就急迫起來:“陸大人此番是為何而來?我家中莫非又有妖物?”
需救命時,自是期盼有鎮妖師坐鎮,可若是青天白日,鎮妖師不請自來,那主人心難免慌亂。
徐縣令早就經歷過鬼物,愛女因此差點殞命,如今實在談鬼色變,讓他繼續若無其事跟陸斬交流,他實在做不到。
陸斬若有所思,道:“目前有待調查,尚且不能確定。”
“那誰最有嫌疑?”徐縣令經手的案子不少,心思還算敏銳,當下聽出話中深意,急切的問道:“陸大人且說吧,我經受得住,與其猜來猜去,倒不如給老夫個痛快。”
不管秦修儒是妖物還是人類,這件事都要跟徐縣令說個清楚,畢竟是在秦修儒家中發現的屍骨,於情於理他難逃乾系,陸斬坦率道:“目前嫌疑人是伱的女婿。”
剛剛言稱能承受住的徐縣令,整個人從椅子上滑了下來,他顧不得整理儀容,呆呆的道:“什麽?”
陸斬解釋道:“但他到底不是妖還未有定論,可牽連到案件是板上釘釘,因緣際會下我租了他在金陵的宅子,在他家的枯井中發現一具已腐化的枯骨。不過徐大人放心,這件事我們並未聲張,徐小姐本就不易,若能私下解決是最好的。”
徐縣令神色恍惚:“也就是說,就算他不是妖物,也牽扯到一樁陳年舊案…”
陸斬跟謝捕頭默契的端起茶盞,此時無聲勝有聲。
徐縣令沉默半晌,忽然抬手掩面,肩膀抖動好一會兒,才苦笑道:“我這位女兒,自幼體弱多病,長大後更是三災五難。我請大師為她算了八字,說她八字屬陰易招妖魔,是天生福薄之相。我並不信邪,但如今卻不得不信。”
說到這裡,徐縣令站起身,朝著兩人行了一禮:“多謝兩位並未聲張此事,否則小女怕再難做人。”
雖說徐小姐是受害者,但在這種世道,流言蜚語是能殺人的。
上次徐小姐經歷鬼祟,若是傳出去,她就算能活下去,怕也鬱鬱寡歡。這次事情也一樣,若是真嫁了個妖物,就算她是受害者,也擋不住茶余飯後的消遣,這也是陸斬選擇暗訪的原因。
若是鎮妖師出動,自然無須這麽多廢話,照面直接武力試探即可,可目前並不知道對方真實面目,若是實力高深,就怕激怒妖物引起大動靜,到時四鄰皆知,就算是鎮妖司也擋不住流言蜚語。
暗訪雖然麻煩,可對方喝下符水後會陷入虛弱,縱然想發狂,身體也不允許,最多被徐家丫鬟仆從撞見,自家下人自會守口如瓶。
徐小姐確實命運多舛,有些事情經歷一次已是痛苦,經歷兩次則是無法跨過的深淵,陸斬動了惻隱之心,若是能悄無聲息解決,自然是最好的。
這時,雜亂的腳步聲自外面傳來,徐小姐跌跌撞撞跑到書房,那張清麗的小臉慘白,指著後院方向,訥訥道:“爹…相公…相公他…”
……
午後陽光明媚,徐家後院百花盛開,卻似乎被一層陰雲籠罩。
陸斬走在最前面,失魂落魄的徐小姐早已麻木,任由徐縣令拉著前往後院。
徐小姐喜靜,早將院裡的丫鬟婆子打發走,原想陪著夫婿小憩片刻,卻不料發生這種事情。
待陸斬行至徐小姐閨房前,才見秦修儒在床上打滾,喉嚨裡不斷發出‘嗬嗬’聲,原本白皙的皮膚像是碰到了硫酸,正在逐漸潰爛,似有什麽東西埋在皮內,要破皮而出。
若是平常女子,見到這種場面只怕會當場嚇傻,可經歷過上一遭的事情後,徐小姐的膽量大了許多,雖有些失魂落魄,但還是猜測到了陸斬來意,這才跌跌撞撞的去了書房告知。
“他…他是什麽…”徐小姐從木然中回神,捏起手帕捂住嘴巴哭泣,眼淚順著她臉頰滑落,纖細的身姿顫抖如秋日落葉。
秦修儒已失去理智,皮膚破裂如蛇蛻般滑落,自皮裡鑽出一道人影,說是人影,實則只有形狀與人相似,周身似乎由黑氣組成,四肢皆有,臉上卻光滑如鏡沒有五官,一具枯骨在黑氣裡若隱若現,甚是滲人。
“是畫皮妖。”陸斬緩緩呼出一口氣,心底早就有此猜測。
妖物種類繁雜多變,最會偽裝的邪祟便是畫皮妖跟畫皮鬼。
畫皮鬼生前是人,死後為鬼,面目猙獰喜食人心,喜愛穿著人皮扮作美麗女子引誘普通男子,待成功厚便將其心臟掏出吃掉。
而畫皮妖多為白骨成妖,成妖後仍有做人的執念,喜歡扒掉人皮偽裝自己,融入人類生活。
相對於畫皮鬼惡言,畫皮妖更難被發現。
這類妖物就算實力不高,卻天生善於隱藏,若不主動泄露妖氣,就算鎮妖師也很難發現,且畫皮妖極具模仿天賦,模仿人類生活時能模仿的一般無二,就連親生父母怕都難以分辨。
甚至有許多畫皮妖在披上人皮後,會逐漸忘記自己的真正身份,隻把自己當作是真正人類,每日跟人類一般生活,或受苦或發財,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妖。
也有部分妖物性格暴戾,玩膩了便會殺死周圍親朋,再換張人皮繼續融入下個家庭。
徐縣令渾身顫抖,隻覺晴天霹靂,他期盼著問道:“有沒有一種可能…有的妖物沒有惡意,只是想跟人類生活?”
並非是不懼妖物,徐縣令是愛女心切,經歷趙豐那樁事情後,徐小姐好不容易走出陰霾,跟秦修儒結成連理後,婚後恩恩愛愛勝蜜糖甜,他知曉鎮妖司能為妖物入籍掛牌,當下有此一問。
陸斬搖頭:“畫皮妖喜歡跟人混居,模仿人類一舉一動,但不代表它們會有感情,畫皮畫骨難畫心。若是碰到入戲較深的畫皮妖,以為自己是人類,周圍人或許一生無憂。可眼前這隻黑煞繚繞,不知害過多少人,若不是發現的早,等它在這裡玩膩了,便會殺死你們離開,這是畫皮妖慣用手段。”
徐縣令掩面而泣,卻又不敢哭出聲,只是看著旁邊站著的徐小姐,渾濁的雙眸裡飽含熱淚。
徐小姐卻忽然一笑,輕聲道:“殺了吧。”
徐縣令見徐小姐反常,不由喊道:“囡囡,你…”
徐小姐笑容更甚,就如同春日裡的銀鈴清脆,她一邊笑一邊流淚:“妖物怎能與人結為夫妻,這太荒謬,這太荒謬!”
這隻畫皮妖實力並不高,只是善於偽裝才能如此混居,喝下符灰水後難以抵抗符籙威力,已沒了反抗能力,陸斬一刀便將其滅之,但妖物好滅,心魔難除。
陽光恬靜溫柔,清風吹拂院落花草,片片落葉在風中打旋翻飛,像是秋後的螞蚱,很快便落至地面,用不了多久便零落成泥碾作塵。
徐小姐站在陽光下,臉上的笑容跟淚水皆緩緩消散,她蹲下看著面前的黃葉,悲傷死寂的眼神竟消失不見,那眼神竟忽然變得純潔如孩童,她道:“爹,你看這黃葉多像我呀。”
陸斬望著她,心底感慨萬分,不管是哪樁案件,徐小姐都是個徹頭徹尾的受害者,但他無能為力。
縱然他網開一面不去追究畫皮妖的過往,可害人無數的畫皮妖已有惡根,他日膩了自然也會朝著徐小姐伸出毒手,現在斬殺是最好的選擇。
陸斬望著徐小姐,忽想起一句話來,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莫過於此。
陸斬同謝捕頭走出徐家,並未要徐縣令塞來的報酬,兩人一馬一驢,迎著清風沐著暖陽,心情卻不似來時開闊。
“你說若是徐小姐知道來到世上會受這些磨難,她還會選擇來到這世上嗎。”謝捕頭突然文縐縐的問了句,關於徐小姐的事情,他聽徐縣令說了。
自幼多災多難,長大又經常被妖物纏身,原以為嫁人後能夫妻和睦迎來新生,不料丈夫卻是畫皮鬼,何其困苦,何其哀哉。
陸斬道:“人若是能選擇,怕有許多人都不願來到這世上。但既然來到這世上,便是要好好生活的,前路道阻且長,可自有清風徐來吹散迷霧,她會有個好結局的。”
“會嗎。”
“會的。”
希望是會的。
陸斬長舒一口氣,畫皮妖已經被元神啃食煉化,關於畫皮妖的過往記憶浮現在腦海。
……
畫皮妖誕生於百年前的戰亂沼澤處,沼澤埋骨無數,怨氣同沼氣混合,愈發陰邪。
匯聚無數屍骨強大的生之**,又與渾厚的陰邪怨氣相融,令白骨成妖。
畫皮妖初時只是具會行走的骨架,直到某天一隻野豬誤入沼澤,畫皮妖披上野豬皮,走出了戰亂沼澤。
這百年裡,畫皮妖做過妓子,做過管家,做過妻子的丈夫,做過孩童的父親……但這都不是它,它只是個竊取其他人生命,將普通人玩弄於股掌之間的的卑劣邪祟。
每次過膩當下生活後,它便悄無聲息的殺死這些人。
或放火,或偽裝成山匪劫掠,並無破綻。
且每次做完這種事情後,它都會謹慎的換個地方,約莫在三四年前,它以客商身份來到金陵,聽說有位秀才出類拔萃,便動了心思。
它每天都會悄悄的趴在秦修儒窗前,無聲無息的模仿他一舉一動。
待學有所成後,它便殺死了秦修儒,將其擲入後院井中,以秦修儒身份行走江河湖海,明秀山川。
在路過秦淮時,它幫著徐小姐修好馬車,察覺到徐小姐的好感後,它趁勝追擊。
若非是陸斬誤打誤撞租到秦修儒房子,按照畫皮妖的計劃,徐小姐活不過今年。
此次煉化畫皮妖,雖然並未獲得其天賦功法,但陸斬也不覺遺憾。
誅殺它,功德無量。
這世間雖有豔陽高照,可終究同陰影共存,作為修者,亦道阻且長。
*
PS:長吧,夠長吧,別說我短!早點睡覺!
感謝【書友20220901220822308】兄弟的六百賞,感謝!!陸斬給你磕頭,啪啪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