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官城的秋日,原本濕潤寒涼。每每入秋後,無數紅楓夾在道路兩旁,傲霜挺立,在秋風中掀起陣陣紅浪,景色宜人。 可如今的武官城乾如火灼,萬物腐朽。夜晚風聲漸起,掀起陣陣黃沙。
陸斬行走在武官城北部平原,本該是沃野千裡的肥沃土壤,如今乾裂成荒原,大地像是被硬生生砸碎,裂出一道道駭人溝壑,到處都散發著乾旱之氣。
“踏踏踏……”
秦非生在汴京繁華之地,頭次見到如此荒涼寂寥之景,他來回飛掠行走,觀察武官城情況,稚嫩的面容滿是驚駭:
“年幼時我曾聽過旱魃過境,知道旱災影響百姓,但沒想到會影響到這種程度…”
“你出身世家,知道什麽民生疾苦?往年旱災最多影響收成,導致百姓食不果腹,可遠不能跟此時此刻相比…”
謝春嚴跟秦非面色凝重,再不似路上嘻嘻哈哈。
他們身為修者,行走在乾裂大地,尚且都有些不適,更何況那些普通百姓。很難想象,百姓們這半月的經歷。
陸斬沉默無言,徑直順著官道朝著城門走去。
昔日繁華昌盛的城池,如今像是轟然倒塌的巨獸,再也沒了往日生機。百姓們苦不堪言,縮在官道兩旁,希望能碰到過路人施舍些糧食水源。
大周幅員遼闊,每座城池間相隔不近,對修者而言不算什麽,可對普通百姓而言,將是長途跋涉。
身體強壯的百姓,或許還能撐著流向其他城池,老弱病殘只能原地等死。
“我們就這麽乾看著嗎?”秦非看著遍地災民,憤怒地攥緊拳頭,眼睛紅紅的:“天道不仁,竟然一點余地都不留!”
謝春嚴歎了口氣,覺得秦非實在天真,他低聲道:
“到現在你還看不明白嗎?這根本不是天災,這是人禍。天災就算來勢洶洶,但也不會瞬間抽乾所有水源。武官城百姓富裕,大部分都有存糧,短短半個月時間,武官城不會狼狽成這樣,這是有人作祟。”
秦非恍然大悟,咬牙罵道:
“不要讓我逮住作祟的畜生!修仙難道就是為了謀害百姓嗎?該死的!”
謝春嚴沒有理會秦非,而是看向陸斬:
“觀棋,自從進入武官城地界,你一直在沉默,這事你怎麽看?”
陸斬望著前方巍峨的城門,昔日高大宏偉的城牆,竟然也已經乾裂,上面刻畫著的防禦陣紋,在這種級別的乾旱下也已經失去光澤。
“先下場雨吧。”陸斬抬頭望了望天空,輕聲道:“就算對這片大地沒有用,可至少能讓百姓喝點水。”
武官城上報的折子提到過,鎮妖司曾設法連降幾場雨,可這片大地卻猶如無底洞般,不見任何緩解。
下雨唯一的作用,便是能保證百姓們不被渴死。
可是鎮妖師會施法降雨的不多,降雨又消耗極大,普通修者實在很難接連降雨,只能眼睜睜看著百姓們食不果腹、連喝口水都是奢求。
陸斬知道下雨解決不了根源,但陳北放來時,帶著賑災的糧食,現在只要百姓們有水喝,武官城裡就鬧不出大亂子。
這也是給鎮妖司爭取時間。
鎮妖司的存在,本就是為民除害。查案要緊,可百姓的性命也同樣要緊。
否則就算查清案件,百姓們皆被活生生渴死,那麽這份正義也失去了意義。
秦非不明白陸斬的心思,但憐憫百姓,可降雨乃是仙法,並非所有人都會,他撓了撓頭:
“我爹倒是會降雨的法術,但我還沒學……”
謝春嚴翻了個白眼:“誰指望你了?”
秦非眼睛一橫:“不指望我,難道指望你一個小小鎮妖師?”
“我確實是小小鎮妖師,但我兄弟不小。”謝春嚴與有榮焉:“我家觀棋,天下無敵。”
秦非聽到這話,覺得謝春嚴實在誇張,便看向陸斬,詢問道:
“你會降雨?若是你也不會,我這就傳信回家,搖點人過來。”
“……”
陸斬淡淡笑了笑,秦非雖然性子衝動,腦子簡單,但卻有一顆熾熱之心,知道憐惜蒼生苦楚,很是難得。
他沒有嘲諷秦非,而是轉身走向城門不遠處的高崗上,輕聲道:“你們兩個,離我遠一點。”
謝春嚴知道陸斬厲害,麻溜地撤了出去:“觀棋,一切小心。”
秦非還沒見過陸斬真正出手,想近距離見見世面,道:
“沒關系,你盡管施展你的。我在家見過我爹降雨,無非就是用真炁引動降雨,陣仗不大,沒必要離那麽……啊!!”
秦非話未說完,眼前忽然風聲呼嘯、金光刺目。
只見陸斬竟然化作一條金龍,咆哮衝霄而起,僅僅是那股金龍之霸氣,便將秦非掀飛出去。
秦非失聲驚呼,覺得胸腔都被金龍威壓壓碎。他捂著胸口,在半空翻了幾十個跟頭,才勉強穩住身形。
“可惡……”
秦非咬緊牙關,迫使自己站穩,才抬眸看去。
只見無盡蒼穹之上,積攢起厚重烏雲。烏雲遮住星辰月亮,隱約間有雷光閃爍。而在烏雲密布間,一條金色龍影穿梭其中,逸散出神聖之氣。
“吼——”
金龍咆哮出聲,周身掀起狂風,一道道閃電劃過夜空,頃刻間電閃雷鳴,大雨傾盆。
“呼呼……”
秦非瞪大眼睛,呼吸急促,他能清晰地察覺到,那條金龍是陸斬所化。
而僅僅是金龍咆哮產生的音波,都令秦非心神搖顫,頭疼欲裂。
好強的壓迫感!
秦非頭次見到陸斬動用仙法,雙腿竟有些發軟,有種想跪拜俯首的衝動。
察覺到身體異樣,秦非忙地抬起雙手,低吼道:“移山換影!”
身為秦家子弟,秦非的修煉資源超出常人想象。不管是靈藥還是仙法,他自幼便如數家珍。
當意識到自己身體失控,秦非本能地施展仙法。真炁在周圍匯聚,凝聚成高山虛影,為他擋住浩蕩壓迫。
趁著這個檔口,秦非飛速遠遁,退到謝春嚴的身旁。
遠離陸斬的刹那,秦非覺得壓迫盡消,神清氣爽,唯見天地蒼茫,大雨傾盆。
秦非想到剛剛的壓迫感,尚有些後怕:
“陸斬修煉的到底是什麽功法,壓迫感竟如此強,就好像龍族降臨一般,小爺的腿都有點軟……”
謝春嚴看到秦非吃癟,搖了搖頭,老神在在地教育道:
“不聽長輩言,吃虧在眼前。你姑爺爺都讓你退避,你卻執意在跟前,現在總算長記性了吧?”
“……”
秦非“輕嗤”一聲,表面鎮定自若,實則心有余悸。
剛才的場面,確實令他腿軟心慌,甚至察覺到了死亡的氣息。
陸斬化身為龍,那種強大的衝擊感跟壓迫感,令他瞬間窒息。就在那一刻,秦非覺得自己就像是卑微螻蟻,在仰望世間最偉岸的存在。
那種心理上的情緒,令秦非久久難以平複。
“轟隆隆——”
高空之上,厚重雲層中,傳來滾滾雷鳴,金龍穿梭擺尾間,甘霖傾盆而下。
原本死氣沉沉的百姓,在大雨滴在身上的刹那,尚有些愕然。但愕然之後,便是欣喜若狂、熱淚盈眶。
“下雨啦…終於下雨了!”
“你們快看啊,雲裡有金龍!是金龍在庇佑我們!”
“應該是鎮妖司的神通,這些天若不是鎮妖司庇佑我們,咱們早死了!”
“天不絕我們武官城啊!”
“……”
百姓們激動不已,叫嚷聲此起彼伏,他們本能地跪地匍匐,祈求庇佑。
若僅僅是旱災,餓個兩天尚能強忍,可現在武官城連滴水都沒有,這種煎熬絕非常人能忍。
若非這半個月裡,鎮妖師強撐著下了三回雨、又專門調水,百姓們只怕早就成了乾屍。
眼下看到武官城再次下起了暴雨,哪怕暴雨滴入地面,便瞬間消散,無力拯救乾涸大地,可對百姓而言,至少能有口水喝。 他們手舞足蹈,努力搬出能裝水的罐子,希望能盡可能地儲存水源。
陸斬身在雲層中,暗自歎息。
他斬殺靈石潭老蛟的時候,獲得了呼風喚雨之法。後來又在南疆補足了金龍之魂,兩者相輔相成,致使他的呼風喚雨愈發強橫。
看著大雨中那一張張笑臉,陸斬並不高興,隻覺得可憐。他沒有半點人前顯聖的想法,默默地自雲層中隱去身形,悄無聲息落在謝春嚴跟秦非身後。
“走吧。”陸斬輕聲道:“這場雨會下兩天,希望在這兩天裡,這件事能有進展。”
秦非聽到這話,一把拉住陸斬手腕,低喝道:
“連下兩天?你不要命了?!”
修者操控降雨不難,可難的是一直維持。連續兩天傾盆大雨,考驗的不是仙法強度,而是把真炁當燃料,這是自毀之法。
秦非雙目通紅,胸膛不斷起伏,眼底滿是無力之色。從前在汴京時,他呼風喚雨、好不自在,覺得世間一切盡在掌握。
可如今來到武官城不到半個時辰,秦非世界觀翻天覆地。
那種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滋味,實在痛苦不堪。
秦非咬牙道:“我雖然不服你,但你前途遠大,絕不能這樣自毀根基,我們想其他的辦法!”
陸斬摸出一把黑色折扇,搖了搖,道:“你別擔心,我自有恢復的辦法。區區兩天降雨,對我造不成傷害。”
黑色折扇平平無奇,可卻透露著一股陰邪之氣。這是聚魂帆所化,只要聚魂帆在手,陸斬便能源源不斷地召集惡鬼,補充真炁。
謝春嚴察覺到折扇不對勁,提醒道:“觀棋,修者為國為民,這沒錯,但也要保全自己。”
陸斬笑了笑:“放心吧,我還沒那麽偉大。走吧,去鎮妖司。”
秦非卻沒有動彈,他道:“陸斬,你能保證這件事跟鎮妖司沒有任何關系嗎?”
陸斬腳步微微停頓,轉身看向稚嫩少年:“你有什麽想法。”
秦非抿了抿唇,低聲道:
“若這次是人禍,對方將武官城搞成這樣,顯然是利用大地精氣做邪惡勾當,這手筆可不小,若沒有後盾,怎敢如此狂妄?”
陸斬點頭:“還算有點腦子,繼續說。”
秦非被陸斬譏諷,難得地沒有生氣,繼續道:
“萬一鎮妖司裡有蟲豸,他們裡應外合,我們很難順利查清。倒不如我們兵分兩路,你去鎮妖司,我跟春哥在暗地裡查,怎麽樣?”
陸斬讚賞地看了秦非一眼,道:“想法不錯,但你性格衝動,恐怕不能勝任。”
秦非有些著急,但又知道陸斬說的是實話,強忍著不耐,道:
“我知道我性子衝動,但你總要給我表現的機會,你放心,我絕對會小心暗訪,盡力調查。況且,不是還有春哥嗎?”
陸斬稍作思索,秦非既然身在鎮妖司,早晚都要獨當一面,趁機歷練成長也好,就點了點頭:
“話雖如此,但你們兩個實力不行,就算真能查到東西,也未必能帶回來。這樣,我給你們派幾個保鏢。”
言罷,陸斬掏出月桂鈴鐺,將自己養的倀鬼全都召喚出來。
倀鬼以姬夢璃實力最高、心機最深,讓她指揮倀鬼調查此事,順便保護秦非跟春哥,陸斬才能放心。
只不過…
當秦非看到倀鬼的刹那,臉色瞬間大變,他指著眾倀鬼,顫聲道:
“陸…陸斬,你…你可是正道修者啊!你怎麽能豢養倀鬼?這可是極為陰毒的手法啊!”
陸斬點頭:“沒錯,我是正道修者。”
……
……
鎮妖司。
縱是深夜,鎮妖司內依舊燈火通明,陸斬趕到時,武官城總司長顧懷城,正在跟陳北放交代此次案情。
對於陸斬的突然“襲擊”,顧懷城跟陳北放都有些意外。
“執刃大人,您怎麽親自來了?”陳北放快步走到陸斬跟前,面露喜色,介紹道:“顧司長,這是陸斬陸大人。”
顧懷城知道陸斬名號,卻不知陸斬模樣,初次見面尚有些愕然。
眼下聽到陳北放介紹,顧懷城才反應過來,忙不迭出來迎接,因為太過激動,語氣都有些磕磕巴巴:
“執刃大人,您…您怎麽親臨武官城?”
武官城的事情雖然大,可還沒大到執刃親臨的地步,顧懷城心中惶恐。
陸斬抬了抬手,打斷顧懷城的寒暄,邁步走到大堂,撩袍坐下後,道:
“閑話少說,說說武官城具體情況。”
對於這位少年執刃,顧懷城絲毫不敢懈怠,連忙將卷宗遞給陸斬,道:
“這場旱災來得實在突然,對武官城而言,簡直是滅頂之災。此事乃卑職失職,請執刃大人責罰!”
陸斬打開卷宗,細細查看,半晌才問道:“卷宗上述,旱災源頭是幽蘭山?”
顧懷城有些欲言又止:“沒錯,此次旱災不像是天災……”
陳北放知道武官城事情棘手,眼見陸斬過來穩定大局,他喜不自勝,急忙道:
“有話就說,不要吞吞吐吐,不管是天災還是人禍,都要調查清楚。顧司長,我希望你不要有半分隱瞞。”
?!
隱瞞?
顧懷城哪裡敢隱瞞?他巴不得事情趕緊解決:
“大人明鑒,卑職怎敢隱瞞?這件事確實太過離奇,根據卑職判斷,此次絕不是天災,而是有人吸幹了武官城水汽。”
“能在旦夕之間吸乾一座城,如此恐怖手筆,想必對方身份不可小覷。恰逢蠱神複蘇消息傳開,鎮妖司更不敢懈怠。”
“根據調查結果,此次旱災始發地,乃是幽蘭山。幽蘭山的山水美麗如畫,擁有武官城最大的湖泊,可半月前湖水忽然被抽乾、大地乾裂。”
“乾旱以幽蘭山為中心,迅速蔓延全城。我等本想去幽蘭山調查,可誰料幽蘭山離奇失蹤,就連幽蘭谷都離奇消失,這才不得不向汴京求援!”
顧懷城越說越覺得憤慨。
他就任鎮妖司總司長,已經一百二十年,明年便要退休。
顧懷城在任期間,武官城風調雨順、百姓們富足安康,官聲頗為不錯。
結果在即將退休的節骨眼,武官城卻發生了這麽大的事,還查不到有用線索。
甚至,在這種尷尬境地,青丘使團還來到了武官城,眼看著丟人丟到青丘,自己將晚節不保,顧懷城比誰都急。
陸斬盯著顧懷城,暗暗運轉道家望氣術,他看出顧懷城沒有撒謊,但正因為顧懷城沒撒謊,這件事才更加棘手。
陸斬手指在桌上輕敲,稍作思索後,道:
“若幽蘭山是源頭,想必會留下痕跡。可幽蘭山怎會忽然失蹤,你們可曾查出過蛛絲馬跡?”
幽蘭山若是源頭,說明對方作祟地點就在幽蘭山。如此大規模的乾旱,對方定會留下施法痕跡、或者法寶痕跡
或許能根據仙法、法寶痕跡,判斷出對方身份。
就算沒辦法判別身份,也會有個調查方向。
前提是要找到幽蘭山。
顧懷城眉頭緊鎖,歎氣道:
“幽蘭山地界,就好似憑空消失,卑職猜測,或許是受到某種“法術”影響,形成了秘境,只可惜至今未找到秘境入口…”
陸斬折扇在掌心輕敲,道:“既然如此,本官親自去幽蘭山方位走一趟。”
顧懷城愈發惶恐,在他看來,像陸斬這樣的上位者,理應發號施令,而不是親力親為。他剛想勸說幾句,便聽到下屬來報:
“大人,青丘帝姬跟青丘青厭將軍,想見見大人,正在朝大堂而來。”
?!
陸斬眼皮子一跳,沒想到剛到武官城,就要跟世玉見面,考慮到兩人尷尬關系,他起身道:
“本官還有要事要辦,顧司長且去吧。”
陳北放眨了眨眼,覺得陸斬的反應不太對,他低聲道:
“青丘帝姬在武官城已經待了兩天,擺明了是想看看旱災如何解決,您又是接待大臣,雖說這不是汴京,可既然在大周境內,您便是代表大周,不見見嗎?況且…您不是跟青丘帝姬有交情嗎?”
陸斬嚴肅道:“都是謠言,我對青丘女人不感興趣,而且我微服私訪前來,見什麽見,還是幽蘭山比較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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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求個月票~明天就是葬禮,今天也有些忙,我檢查的不夠仔細,如果有錯字請指出,感謝!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