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裡忍不住有些許的煩躁,手中拿著郭嘉的醫書,當然,那本曾讓我深惡痛絕之的醫書此時的功效等同於一把扇子。
扇了幾回,反覺得更加悶熱了,便狠狠將醫書卷成一團,複又展開,無奈地再扇,我開始無限懷念家裡的空調房。
當然,我更懷念涼州的太守府。
馬車一路吱吱啞啞地走著,我側目看著前後步行的兵士,一個個身著重甲的模樣,我都替他們累得慌。
“大人,就快到洛陽了,讓大家休整一下再進城吧。”一旁,有一個副將模樣的人稟道。
連日來,雖然一路隨軍在走,但大部分時間我都待在馬車上不動彈,所以除了郭嘉,唯一認是出來的便是讓人想忽視也困難的曹操。其余人等,一律視為路人甲乙,到目前為止仍是面目模糊。
而之所以待在馬車上不動彈,其一,是為修養生息,準備養精蓄銳,方便跑路;其二,是為在思索逃跑的路線和方法;其三,實在是有些害怕曹操那雙深不可測的眼睛……唉,我是膽小鬼,我承認。
“距離洛陽還有多遠?”曹操的聲音仍是淡淡的,仿佛那炎熱的天氣未對他造成任何影響。
“還有小半日的路程。”有人答道。
“好,停軍休整,準備進城。”曹操點頭,隨即喚一人上前,“李副將,你先行快馬進城,打點一切。”
那李副將領命退下,我坐著的馬車也停了下來。
我卻是怎麽都坐不住了,還有小半日就要到洛陽了?這麽快?我到底是磨蹭了幾天,若知如此,一早我便該開溜的。
不能再等了,我必須在入城前先一步離開,潛意識裡,我抗拒進洛陽。因為,歷史上,太多人的不幸和霸業便是從那裡開始的……
“神……神女……”不知何時,郭嘉已經上了馬車,正彎腰盯著我手裡被糟蹋成一團的醫書,痛惜不已。
此時我心情正是鬱悶至極,故而白他一眼,繼續我行我素,拿他的醫書當扇子扇個痛快。
“其實……那個……心靜自然涼的……”一邊依依不舍地看著我手中已經辨不出本來面目的醫書,郭嘉在我面前坐下,“我是來給你拆布的,結的痂已經差不多脫落了,天氣這麽炎熱,若是再悶著,我怕會傷口反而會……”
手裡扇著的醫書停頓了一下,我幾不可見地點了一下頭,傷口,終於好了麽?能不能一切回到從前,只要我活蹦亂跳地回到涼州,董卓一定會很開心吧……或許,那不是開心所能夠形容的呢。
他清瘦的手輕輕撫上我的左頰,清清涼涼的感覺在這個炎熱的天氣裡倒是舒服是緊。
“我要拆布了。”清澈如水的眼睛認真地看著我,沒了玩笑的心思,他道。
微微彎了彎唇,我終於大發慈悲,放下手中的醫書,“好,拆吧。”
郭嘉點頭,那模樣似乎比我還緊張。
我安靜了下來,任他一圈一圈緩緩揭開蒙在我臉上的白布,心裡卻沒閑著,我啊,最善於粉飾太平了,呵呵,就像我曾可以當作什麽事都沒有發生過一樣回到太守府,日日與那些曾經要取我性命的仆役們相對一樣,如今的我,只要完好無損地回到太守府完成那個未完成的婚禮,我和董卓,便像什麽事都沒有發生一樣,就像那一日我數著幸福的腳步,踏過那個未踏進的門檻,緩緩走向那個一臉明亮,身著喜服的董卓。
終於,我的皮膚感覺到了空氣的碰觸。有些遲疑地,我輕輕撫了撫左頰,沒有一絲疼痛,手感很是光滑,呵呵,果然。
心裡自動刪除一切不愉快的回憶,我開始籌劃著怎樣逃回涼州卻繼續完成我的未完成的幸福之路。
“奉孝。”心情甚好地看了一眼郭嘉,我笑眯眯地開口。
郭嘉頗有些受寵若驚地看著我,自從他灌藥以來,我一直都是以“臭書生”來稱呼他的,難得如此溫柔呢。
“放我走吧,現在我能跑能跳,回到涼州,董卓定然不會誤解你們,說不定還會對你們感激不盡呢。”涎著臉,我輕言軟語,比起曹操那個總是一臉深不可測,似笑非笑的家夥,我寧可從郭嘉這邊動之以情,曉之以理,畢竟他也算是故人了吧,想當年,我可是把從自己嘴裡拿出來的雞腿分他了呢(口水,惡……),還有那塊紅燒豬肘……連他的小毛都了一杯羹……對於吃的,我的記性一向是出奇的好。
清秀的眉微微皺起,我從郭嘉的眼睛裡看到了不舍,還有……憐惜。
驀然,我微微一愣,那雙清澈如水的眼睛裡,倒映著一張熟悉的臉,那是我,只是……那左頰上隱隱約約似乎有什麽髒東西一般。
心裡驀然一愣,仿佛有一盆水迎面澆下,涼透了。
我的臉……怎麽了?
車簾再度被掀開,曹操走了進來,“小神女……咦,傷口複原了?”略略訝異地看了我一眼,他道。
我微微轉頭,看向曹操,想要從他眼睛裡讀出些什麽異樣來。只是,他仍是那樣一副雷打不動的神情,淡淡地看著我,“你從未到過洛陽吧,過了正午便要進城了。”
“有鏡子麽?”一手下意識地揪緊了郭嘉的衣袖,我開口。
曹操定定地看著我,半晌,別過眼去,“行軍作戰,誰會像個女人一般帶著鏡子。”語罷,轉身便拂下了車簾,離開。
“臭書生,鏡子!”回頭,我已經有些惡狠狠了。
郭嘉咧了咧嘴,竟是跳下馬車奪路而逃。
唯剩我一人坐在馬車內,呆呆地愣了半晌,轉而跳下馬車,郭嘉的長袍穿在我身上,顯得寬大而滑稽。
車外在樹蔭下或坐或站的軍士們一個個神情自若,無一人盯著我看,只是愈是如此,我愈是心慌。
就算他們刻意地忽視,但一個女人出現在軍營裡,就算臉上沒有疤,他們也會盯著看吧,現在他們如此明顯地漠視我的存在,只有一個可能,有人下了軍令!
心裡的疑惑和恐慌幾乎將我壓垮,後退幾步,我發現不遠處的一處水源,而近處,曹操正在與一副將談論什麽,郭嘉正假惺惺地看他的醫書,抿了抿唇,我便向那湖邊奔去。
急切地跪在湖邊,還沒有來得及低頭看清水中的倒影,便感覺被人一把從身後抱住了。
被人拖著走了幾步,我感覺身上的衣服被人一把扯開了,心下不由得一陣恐慌,雖然是亂世,但會有人光天化日,如此明目張膽地施暴嗎?
“放開我!騎都尉大人就在前面,你不怕他殺了你!”穩住心神,我咬牙道。
那人狠狠將我壓在身下,聲音十分的令人作嘔,“嘿嘿,想不到曹操軍中竟然有如此美人隨行,真是不枉此行……”
被他狠狠壓在地上,我面朝地,背對著他,感覺到的手已經觸到我的背,他不怕曹操?而且知道我是隨軍而來的,莫不是他是衝著曹操來的?
“嘿嘿,我家大人權傾天下,連天子都尊他一聲……”說著,他頓了口,隻道,“曹操算什麽,在我家大人眼裡,不過一隻蹦不起來的蚱蜢罷了。”
“狗眼看人低的東西,哪知有一日,曹操二字會名留青史,爾等都將死無葬生之地!……”感覺到他的上下其手,我掙扎起來,口不擇言地尖叫。
感覺到他的手,我感覺如吞了一隻死蟑螂般惡心,狠狠一推,我轉過身來。
那人面上蒙著黑布,該是屬於見不得光的殺手之類吧,那人一見我的臉,卻竟是立即一臉嫌惡地放開了我,“隻道是個美人……”
我沒有看他,只是雙手遮避著自己幾近的身體,看著他身後的那道陰影,那一道明紫色分外的耀眼,他在那邊站了多久?又看了多久?
“卻原來是個醜……”那人嫌惡的說著,絲毫沒有注意到身後那道冷咧的眼睛。
那個“醜”字還未出口,他的頭顱便搬了家。
鮮血猛地噴湧出來,那離了體的頭顱圓睜著眼,被人背後一劍,連死,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麽死的。
緩緩收劍回鞘,曹操淡淡看我一眼,“沒事吧。”
“笑笑!笑笑……”不遠處,郭嘉慌慌地跑了過來,忙不迭地脫下自己的長衫,罩在我身上。
我微微低頭,再側目看他,一向一本正經的他,此時半裸著上身,蒼白得有些不健康的膚色在太陽下閃著漂亮的光澤。
怔怔地看著郭嘉胸前一片光裸的白色膚理,我抬頭,對上他清澈的雙眼,那眼中有著不容錯辨的焦急,扯了扯嘴角,半晌,我才慢條斯理地開口,“書生,你衣冠不整,有損文人的形象。”
聞言,郭嘉“轟”地一下從脖子紅到了耳根,只是雖然臉色紅得像蝦米,但抱著我的雙臂卻未松動分毫。
我微微抿唇,輕笑,極力忽視心底那漸漸蔓延開來的恐懼。我真是越來越佩服自己了,這種時候,我居然還能信口開河。
曹操正看著我,他狹長的雙目總讓我有種無所適從的感覺,剛剛那一劍,那般的狠厲,便見著那顆頭顱直直地從那人頸上飛落下來。這果然是人吃人的時代麽?你不殺人,別人便來殺你?
心有余悸地看著地上那一灘快被太陽蒸發的殷紅,還有那一具屍首分離的屍體,那個人……他本來是來取曹操性命的,現在反倒是斷送了自己的性命。
頭頂的烈日令我有些目眩。從我一開始被挾持時,曹操便跟在身後吧,他遲遲未出手,只是因為他想探究那黑衣人的幕後主使者,而我,便是絕佳的誘餌。
只是如此想著,心裡竟是並沒有太多的難受,想來是習慣了。
背後殺人一向是為那此自詡為忠義之士者所不恥的,但曹操冷冷一劍,便將那人砍了個屍首分離,面上竟是沒有一絲一毫的心虛或歉疚,有的,只是理直氣壯的坦然。
曹操仍是看著我,狹長的眼中辨不出情緒。
“曹操二字會名留青史?”玩味著這句話,曹操看著我,終於緩緩揚唇。
我這才記起剛剛慌亂中的口不擇言,“狗眼看人低的東西,哪知有一日,曹操二字會名留青史,爾等都將死無葬生之地!……”剛剛,我是這麽喊的吧?
“是啊,騎都尉大人文韜武略,定是國家的棟梁之才”,暗暗懊惱剛剛一時說溜嘴,我滿口奉承。
定定地我看我半晌,曹操終於開口,“借神女吉言。”
我低眉順眼地靠著郭嘉,再不願開口,尚未從剛剛的差點被施暴的恐懼中回過神來,明明全身都是因掙扎而濡濕的汗液,我卻仍是緊緊裹住了郭嘉披在我身上的外袍。
“不怕,不怕,沒事了。”輕輕拍了拍我,郭嘉開口。
果然是個心思透徹的孩子,就算我插科打混,他還是能看出我藏在心裡的恐懼,所以……他一直沒有松開擁著我的手。
靠在郭嘉有些單薄的臂彎裡,我忽然想起了那個蒙面人臨死之前看到我的面容之時所露出的嫌惡。
鬼始神差地,我微微側頭,從郭嘉的臂彎裡,終於在湖面上看見了水中自己的倒影。
眉如遠黛,眼如春山,只是……原本光滑的臉頰之上,傷口所結的痂脫落之後,留下的是竟一塊粉色的新肉,與原本白晰的肌膚相襯著,竟是說不出的怪異醜陋。
我的心裡微微顫了一下,第一個浮上心頭的便是:回不去了……
一切,都回不去了,有了這樣一道醜陋的痕跡刻印在臉上,我又該如何粉飾太平?
“笑笑?”見我面上蒼白得無一絲血色,郭嘉急急地喚道。
“回去穿衣服吧,否則被我玷汙了清譽,小心一輩子都討不到老婆。”回頭仿佛什麽都沒有看到似的,我笑眯眯地氣他。
郭嘉卻是看著我,眼中有著了然的悲憫,“為什麽不哭呢?”
那樣天真,卻又是理所當然的語氣,為什麽不哭?是啊,為什麽不哭呢?唉,無奈地在心底歎了口氣。
還是那個老掉牙的理由。因為,仲穎……他叫我笑笑。
只是,真是慶幸,沒有被董卓看到我如此這副模樣。
還好他沒有看到,因為他若看到,他的心,會痛死。
如果一樣會痛,那麽何必讓他再痛一回?如果我再度出現在他面前,帶給他的不是喜悅和快樂,而是他的心痛和不舍,那麽,我又何必多此一舉?現在的董卓已經很痛了,總有一天,他的心會痛得麻木,到那時,便不會再痛了。
那麽笑笑這個女孩,便仿佛從未在他的生命中出現過一般。
臉上帶著微笑,心裡卻仿佛缺了一個口子,有一種叫做眼淚的東西,從心裡緩緩蜿蜒……
“如果傷心的時候不能哭,那麽眼淚,是用來幹什麽的呢?”認真地看著我,郭嘉皺著清秀的眉。
微微一愣,我瀟灑地抬手揉了揉有些發酸的鼻頭,順便彈了一個他的額,這個家夥,差點引得我破功掉眼淚。
趁著他輕揉著額頭呼痛的時候,我便從他懷裡站起身來,腳步微微一個趔趄,差點又跌坐在地上。
我沒有看到,身後,曹操幾度抬手,終是垂下手去,沒有上前。
晃了幾晃,我終於站穩了身子,笑眯眯地看著郭嘉,“眼淚啊,那種東西,是用來喜極而泣的。”
說完,我便瀟灑至極地返回馬車,回不去涼州了,洛陽,那個曾讓我避之如蛇蠍的地方,終於還是逃不開。
一路回到馬車上,郭嘉的長袍裹在我的身上,一走一晃,一步一揚,頗有幾分“人生在世不趁意,明朝散發弄扁舟”的氣概……
剛剛被那蒙面人扯爛的衣衫自外袍下露了出來, 走幾步,晃幾晃,就差沒唱“鞋兒破,帽兒破,身上的袈裟破,你笑我,他笑我,一把扇兒破,南無阿彌陀佛……”了。
真是應景啊。
無聲地咧了咧嘴,背對著郭嘉和曹操,一路瀟灑地走著,終於,有什麽東西抑製不住地從眼角滑落。
又鹹又澀,該是眼淚吧。
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說了不哭,還哭!
我哀悼我還沒有來得及埋葬,便已經死在路上的愛情,不可以麽?
拜托,隻這一次,以後,真的再也不哭了。
真的,隻這一次。
讓我再放縱一回吧。
淚水,終於絕堤。
還好,沒有人看見,還好,董卓沒有看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