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匆忙。入夜的時候,齏宇山莊總算是平靜了下來。
用過晚膳,小小慢慢地走在回廊上。連日來發生的事,讓她有些疲倦了。齏宇山莊也好,神霄派也好,九皇神器也好……她從來都沒想過要參與。她不過是個路過的小人物罷了,爭霸江湖,一統天下這種戲碼,她沒興趣。至於顛倒黑白、栽贓嫁禍……那不是她能扭轉的事態,除了旁觀,別無他法。而事到如今,讓她上心的事,只有一件……神箭廉家。
師父說過,身在江湖,沒有人是完全乾淨的。
無論廉釗有多好,他始終是神箭廉家的公子。如果神霄派回朝,廉家身為朝廷命官,自然不會與其為敵。而他,即便今天對眼前的一切深惡痛疾,將來卻可能因為皇命,成為神霄派的盟友。
小小越想就越覺得無奈。的確,神箭廉家從來都不插手江湖的事,這一次,為何會讓廉釗參加英雄堡的奇貨會?……這一切的因果,細細想來,便有了千絲萬縷的聯繫。原來,那一句「九皇現世,天下歸一」,就是一切的源頭麼?
師父啊師父,你是不是已經料到了今日的情狀,所以當初才選擇離開神霄派,隱於市井的呢?
那麼,她今天遭遇的種種,是不是也可以說成「天理迴圈」呢?
小小仰頭,歎了口氣,「師父……您到底,欠了多少東西?」
她剛想再抱怨幾句,卻聽得一個爽朗的女聲在不遠處響起,「這就是你信上說的那位姑娘?」
小小猛地轉頭,就看到先前那負箭策馬的女子含笑走來,而廉釗走在她一邊,一臉無奈。
那女子走到小小面前,仔仔細細打量了一番。「嘖,這麼瘦小的身子骨……」
「姑姑……」廉釗有些尷尬地打斷。
那女子挑眉道:「怎麼了,讓姑姑說說都不行了?」她又望向了小小,「這般瘦弱,恐怕連一石的弓箭都拉不開,怎做我廉家的媳婦?」
廉釗看了看小小,滿臉的歉意,「姑姑,您別說了……」
小小下意識地退後了幾步,咽咽口水,不發一語。
這時,那女子突然抬腿,踢向了小小的腰際。
小小大驚失色,慌忙避開。那女子卻不停手,步步緊逼。小小欲哭無淚,左閃右避。她閃避之間瞥見廉釗站在不遠處看著她們,眼神裏全是擔憂。
小小心裏卻踏實了下來。沒錯,就算他不計較她的一切,那廉家呢?堂堂神箭廉家又怎能容得下她這種來歷不明的女人?
騙到月底也好,他的真心也好,她真正需要的,是一個足以死心的理由。而廉家的門第,就是理由。
她正這麼想著,那女子的招式突然停了下來。
「好,步法嫺熟,手上的小擒拿也夠看。」那女子笑了笑,道,「我叫廉盈,如姑娘所見,是那小子的姑姑。你就隨他叫我姑姑罷。」
她轉身,對廉釗道:「瘦小也不是什麼大問題,以後多吃點就是了。這裏的事,我已經交給當地府衙了,明日,你就隨我一起回家吧……」她轉頭,看著小小,笑道,「……婚姻大事,還是要爹娘說了才算。也該快點讓大哥大嫂見見這位姑娘才是。」
說完,她拍拍廉釗的肩膀,邁步離開。
小小僵在原地,長大了嘴巴。
廉釗籲了口氣,走了過來,道:「小小,你沒事吧……我剛才不是不幫你,只是若不隨著姑姑的性子,她必定更為難你……」
廉釗說著說著,見小小依然僵硬,便打住了話題。伸手,在小小眼前揮了揮。
「小小?」
小小僵硬地抬眸,小心翼翼地問道,「呃……你姑姑剛才說……」
廉釗笑了,道:「你太瘦了,要多吃點。」
小小的嘴角抽動一下,「呃……這……我……我不是說這個……」
廉釗垂眸,輕輕抬手,捏了捏自己的耳垂,「姑姑她……她已經承認你了……」他抬眸,道,「所以……我們回家吧……」
聽到這句話的時候,小小心裏的某個地方,絲絲抽痛起來。回家……從小到大,她都在流浪,她去過許許多多地方,唯獨沒去過「家」。每次離開一個地方,她總是留戀不舍,而師父卻歎著氣告訴她:吾心安處,即是吾鄉。
她用那句話安慰了自己很多很多年……而今天,有人對她說:回家。
小小笑了起來。為什麼他說的話,那麼順耳呢?……原來是這樣的啊,只要多相處一刻,便越不想放開。她終於明白自己錯得最離譜的地方了:拐個良家公子去作奸犯科……這樣的壞事,根本就做不到麼。
「我……」小小開口,正要回答。
這時,帶著慍怒的聲音傳來,「她哪都不能去。」
小小回頭,來者,正是溫宿。
溫宿走到兩人面前,開口道:「我已經說過了,我是她的長輩,這門婚事,我不會答應的。」
廉釗皺了皺眉頭,然後,看著小小。
小小眨了眨眼睛,「呃……」
溫宿的眼神冰冷,聲音裏也帶著徹骨寒意,「小小,準備一下,我們啟程去神農世家。」
小小雖有些不解,但立刻想通了。先前東海弟子中了「生蛇蠱」,想必是神農長老願意出手相救了。
「你腕中的淬雪銀芒,也須及時救治才好……」溫宿冷然地補上一句。
小小這才想起,自己腕中的淬雪銀芒已解,尚未告訴這兩個人。她正想開口,就聽見廉釗道:「廣陵神農世家與臨安是同路。我陪你去,等治好傷,再一起回家。」
小小低頭,仔細想了很久,然後,點了頭。
廉釗笑了笑,道:「那你回去收拾吧,我去知會姑姑一聲。」
小小目送他離開,然後,怯怯地看著溫宿,「師叔……」
溫宿的眼神絕對不善,「到底要師叔說幾次你才會明白?……好,我就當他是真心喜歡你,但你須記住,他是神箭廉家的公子。就算他容得下你,廉家呢?廉家的宗祠,是那麼容易進的?!」
聽到這樣的話,小小並不動氣,只是低著頭,不說話。
溫宿皺眉,「哼。難道,你就算做妾,也要跟著他?」
小小抬頭,道:「師叔……你跟廉家有什麼深仇大恨麼?」
溫宿有了一瞬的怔忡,隨即答道:「朝廷鷹犬,與我江湖中人,一直水火不容。有什麼奇怪?」
小小笑了笑,「沒有啊,只是,我覺得師叔您不像這樣的人。」
溫宿蹙著眉頭,「怎樣的人?」
小小道:「您不像是會在背後道人是非的人。」
聽到這句話的溫宿,一下子愣住了。
小小笑著,道:「我覺得吧,您應該不屑於這些才對啊,呵呵……」
「你跟我才認識多久,就敢下這樣的論斷?」溫宿不悅,道,「好,我不管這些閒事就是!」
他帶著怒意轉身,快步離開。
小小抓抓頭髮,「哎……這樣就生氣了?我也沒說什麼壞話啊……」
她笑了起來,又歎了氣。神箭廉家……好!就當是為了讓自己死心!去就去!就不信廉家能收她做媳婦!嗯!
……
與齏宇山莊的寧靜不同,鎮上的府衙內,熱鬧非凡。壞事傳千里,不過一個時辰,鎮上所有的人都知道了齏宇山莊莊主勾結神農叛徒,殘害少女的事。於是,一時間鎮上群情激憤,衙門前聚集著一大群人,或是苦主,或是看熱鬧的。這般大案,自然不能懈怠。衙門早早將相關人等安置妥當,就等明日審理。
沈鳶從來沒想過自己會到這種地方來。雖然待的不是牢房,但此時此刻她的心情,卻如同秋後問斬的犯人一般。
人心險惡。她終於第一次知道了這四個字的意義。自己的父親的確是多行不義,只是,她並非是想要那般的結果……正如銀梟所說,她太傻了。憑她一個弱女子,怎能與神霄派為敵?
她不想則已,一想卻萬念俱灰,心口壓抑,幾近窒息。
突然,房門打了開來。
先前的諸番遭遇,早已讓沈鳶如驚弓之鳥,她一下子站起來,驚惶不已。
只見,門口站著一個身著紅衣的女子,眼角眉梢帶著萬千媚態。
那女子看到她,含笑道:「沈大小姐?」
沈鳶戒備著,點了頭。
「哎喲,總算被奴家找到了!」那女子笑道,「沈小姐莫怕,奴家喚作李絲,是受朋友之托,來帶小姐離開的。」
沈鳶不解,「李絲?」
「沒錯,『鬼媒』李絲。」李絲笑吟吟地走過去,伸出了手。她的掌中,有一枚銀制的翎羽,熠熠閃光。
「銀梟?!」沈鳶驚訝。
「呵呵,沈小姐既然認出了信物,就隨奴家走罷。」李絲道。
沈鳶沉默了一會兒,搖頭,「我不能走……我走了,誰照顧奶奶……」
「沈小姐,你若不走,怕是只有死路一條哦。」李絲拿出檀香扇,替自己扇風,她側身靠在門框上,笑了一下。
那一刻,沈鳶驚恐地發現,門外橫著數具屍體。
「沈小姐,你招惹的,是先帝最寵愛的神霄派。而如今,聖上也招它們回朝。你不是認為官府會為你主持公道吧?呵呵,令尊已死,如今便是替罪羔羊。你看在奴家這麼辛苦的份上,別拿自己的小命開玩笑了。」李絲的語氣含笑,眼神卻是冷然的。
沈鳶低頭,思忖了一會兒,毅然邁步,走向了門口。
李絲笑了起來,「真聰明。」
沈鳶剛出門口,就看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趙顏就站在他們面前,眼神裏帶著殘酷的快意。
趙顏笑了笑,開口喊道:「來——」
只是,她的聲音還未發出,紅色的絲線就疾射而出,刺向了她的咽喉。
趙顏無法閃避,驚恐不已。
然而,千鈞一髮之時,森冷的刀鋒揮開了紅線。莫允站在她的身前,執刀而立。
「呀,原來是英雄堡的二公子……」李絲收起紅線,笑道,「奴家在江湖上也算薄有微名,要真動起手來,二公子也討不了便宜。不如我們打個商量,你放奴家兩人離開,奴家也不找你身後那位姑娘的麻煩。」
莫允點頭,「請便。」
「二公子果然爽快!」李絲拉起了沈鳶,「後會有期。」
莫允並不回答。
兩人悠然邁步,走過了趙顏身邊。沈鳶轉了頭,看了趙顏一眼。趙顏的神情冷漠,帶著若有似無的笑意。
待那兩人離開,莫允收刀,轉身。
「我不會謝你。」趙顏開口,道。
「不用。」莫允回答。
趙顏笑了笑,抬眸看著他,「二公子,你到底要玩多久?」
「等你肯見師父為止。」
趙顏冷哼一聲,「我說過了,我不會見他。」
「你要怎樣才肯見師父?」莫允問道。
趙顏笑了起來,「好啊,你死了,我就見他。」
莫允的眉宇微微一動。
「呵呵……」趙顏的口氣裏滿是不屑,「做不到吧。男人都這樣,承諾的時候什麼都行,等到真的讓他做便什麼都不行。戚函是,沈沉是,你也是……」
「別拿師父和沈沉相提並論。」莫允道。
「為什麼?」趙顏湊近一步,看著他,道,「不,認真算起來,戚函還比不上沈沉,他從頭到尾都沒喜歡過我娘。完完全全的一時興起,無恥至極……」
「他是你爹。」
「是我爹又怎樣?」趙顏道,「我娘病死的時候,他在哪里?我被人扒光衣服,賣進妓寨的時候,他在哪里?我快冷死餓死的時候,他又在哪里?……現在跑出來說是我爹,是不是太晚了點?」
莫允看著她,沉默。
「我娘,本可以做齏宇山莊的夫人,卻因為他,失了一生的幸福。而現在,他又來破壞我的幸福……二公子,你若是有心,幫我問問,他究竟跟我有什麼深仇大恨,要如此待我。」趙顏的口氣,咄咄逼人。
莫允有些不解,「破壞什麼?」
「不明白?」趙顏笑得譏嘲,「好啊,就讓我告訴你。八年前,汐夫人救了我,想收我為養女。只是,英雄堡的宗親說我出身低賤,不配入他們的宗祠。我用盡了手段,穩固夫人的地位。只差一點點,我就能讓你那不成器的弟弟登上堡主之位,然後就能名正言順地做他義妹。可是,你卻出現了……你好厲害啊。武藝超群,又有戚氏作背景,連石樂兒那小丫頭都對你青睞有加。英雄堡上下都看好你……你以為我為什麼要離開英雄堡到齏宇山莊來送禮?」趙顏頓了頓,「因為我不走,你也不會走……」
莫允無法插嘴,只能靜靜聽著。
「然後呢?你表面在我房門外替我守衛,其實,是想監視我,不讓我『多行不義』,不是麼?……還有我娘……」趙顏淒然一笑,「男人就是這樣,她豔冠天下時,個個趨之若騖,為她一笑,什麼都肯做。等到她香銷玉殞,就立刻另覓新歡。人情涼薄,自古如此……」
「所以,你殺了沈莊主?」莫允開口,問道。
趙顏笑了起來,「我?我一個弱女子,怎能殺他?……殺他的,是行屍。」
莫允皺眉,「你當真沒有半點愧意?」
「愧意?」趙顏一臉無辜地看著他,「沈莊主殺了那麼多無辜少女,就算我殺他,也是替天行道,我為何要有愧意?」
「其實,老天爺真不公平。我究竟做錯了什麼,它要讓我失親人,嘗疾苦。而那些滿身罪孽的人,卻能逍遙快活。」趙顏的目光銳利如刀,直直盯著莫允,「二公子,就連你這樣毒殺未出世嬰兒的人,都能習得上乘武學,左右逢源……你告訴我,我如何相信善有善報,惡有惡報?」
「……」莫允答不上來,只得再次沉默。
這時,拍手聲響起。魏啟帶著笑意,慢慢踱步過來。
「趙姑娘的話,真是一針見血,讓在下佩服。」魏啟看看莫允,笑道。
趙顏含笑,「英揚少爺。」
魏啟歎口氣,「客套就免了。你設計殺死沈沉,不僅僅是為了自己洩憤吧。」
趙顏揚眉,道:「英揚少爺在地宮中未能及時殺死沈沉,這才不得不替他脫罪,以作權宜。沈沉不過是個懦夫,難保會出賣少爺,下婢想替您分憂罷了……」
魏啟點頭,「你想要什麼?」
趙顏沉默了一會兒,冷然道:「我若痛苦,便要負我的人比我更痛苦百倍!就算我最後會入地獄……也要拖著那些人一起!」
魏啟笑了起來,他伸手,輕輕抬起趙顏的下巴。
「最毒婦人心……女人是把雙刃劍……」魏啟的眼神裏,帶著危險,「沈沉可能出賣我,你就不會?」
趙顏卻絲毫無懼,「我有利用價值,而他沒有。」
魏啟點頭,「說得好。」他鬆手,道,「趙姑娘,你是把好劍。」
趙顏笑了,「下婢不是劍……是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