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下旬,天氣也日漸炎熱起來。小小拿著雙刀,站在花苑裏,抬頭看著明晃晃的太陽。
「怎麼不練了?」一旁,溫宿坐在椅子上,開口道。
「練,馬上練!」小小擦擦汗,歎口氣。真要命,這套刀法她都練了半個月了,而且每天四五個時辰,比起她拿手的那套「不得不練」還要辛苦啊!乾脆,這什麼刀法就叫「死也得練」算了……唉……
她歎著氣,起刀,正要再練。卻見溫宿端起小幾上的茶杯,喝茶。
小小看著他的動作,不禁怔忡。他喝茶的樣子跟師父一模一樣,三隻手指輕輕拿著茶杯,無名指輕輕托在杯底,尾指懸空微曲。喝茶時候,第一口淺啜,第二口深品。每次都只喝兩口,便停杯放盞。小時候,小小覺得這樣喝茶很漂亮,自己也學了很久,但始終沒有那種韻味。
她看著溫宿,淺淺笑起來。果然是兄弟啊,不僅僅是長相,連習慣舉止都很像呢。
「看什麼……」察覺到她的目光,溫宿略有些不滿地開口。
小小笑著,道:「師叔,你喝茶的樣子,跟師父一模一樣呢!」
聽到這句話,溫宿的眉頭皺了起來,「又如何?」
他的語氣冰冷,似是不悅。小小當然聽得出來。天下又有誰喜歡被拿來跟另一個人比的呢?
「呃……其實,也不是很像。」小小開口,道。
溫宿看著她,沉默。
小小幾步走到小幾前,端起了茶杯。她深吸一口氣,一腳踩在小幾上,仰天而灌。將茶水一飲而盡,隨後,她豪爽地用袖子一抹嘴,長籲了一口氣。
她笑著,對溫宿道:「我師父一般這麼喝!」
溫宿愣住了,下意識地看了看小小踩在小幾上的腳。
小小笑得狡黠,她放下茶杯,一下子跳開,抱拳道:「多謝師叔賜茶!」
溫宿這才反應過來,他看著小小,突然,笑了出來。
見他笑,小小得意起來。她這師叔平日都是冷著一張臉,就算笑也是笑得冷冰霜寒,如今竟能笑得這般和煦,簡直就是不可思議了。
溫宿起身,斂起了笑意,道:「這般心思若用在武學之上,你早有大成,也不必次次求饒。」
小小抓抓頭,道:「就算我武功蓋世,還是會求饒的呐……」
溫宿不解,「為什麼?」
「因為……」
小小剛要回答,突然,一名弟子神色匆忙地跑進了花苑,對溫宿道:「師伯,島主傳喚,所有人去大堂。」
溫宿點了點頭。
小小樂了,這是不是說明,她不用練刀了。她立刻放下雙刀,滿臉期待地準備離開。
溫宿見狀,無奈地歎了口氣,轉身走出了花苑。
……
大堂之內,早已聚滿了東海弟子,個個表情嚴肅,噤若寒蟬。溫靖坐在堂上,左右是東海幾個大島的舵主。
溫宿進門,行禮之後,便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小小則走到了弟子中間,乖乖站好。
「人到齊了麼?」溫靖開口,問道。
一旁的林執立刻答道:「齊了,島主。」
溫靖點了點頭,道:「今日,召集大家前來,是有一件事要告訴大家。」溫靖略微停頓,「昨夜,本派之中有一名弟子私自駕船離島……」
溫靖說完這句話,弟子中一片譁然。
小小有些不解,但心裏也算是明白了一點。看樣子,這私自離島,是大罪啊……
「本派門規,若無島主諭令,任何人不得私自離島,違者門規處置。」溫靖身邊的一名舵主開口,「島主仁厚,只要那個人能自己站出來,島主可從輕發落。」
大堂內瞬間一片寂靜。
小小歎口氣,搞了半天,原來是捉人啊。無趣……說起來,不過是私自出海,用得著這麼大費周章麼?
片刻沉默之後,溫靖站了起來,開口道:「自本座繼位島主之後,自認勵精圖治,待眾位應是不薄。如今,有人違背門規,私自出海,無論緣由為何,本座都希望,他能站出來給本座一個交待。」
「島主,何必多費口舌?」舵主之中,有人起身,「三更半夜,私自出海,定是南海奸細、朝廷走狗!待我親自查問!本派弟子若有人包庇隱瞞,同罪論處!」
這番狠話撂下,弟子中有了竊語聲。
小小左右看看,滿心好奇那叛徒究竟是誰。
突然,有弟子上前一步,開口道:「島主,弟子有事稟報。」
「說。」溫靖坐下。
那弟子道:「昨夜丑時,弟子見到有人往海邊去。」
「是誰?」
那弟子看了溫宿一眼,略有些膽怯,但還是開口道:「是……是左小小!」
小小猛地一驚。周圍弟子齊刷刷地看著她,場面好不壯觀。
「當真?」溫靖看了看小小,問那弟子道。
那弟子微怯,道:「島主,此事只需問與她同屋的弟子就一清二楚!」
於是,眾人的目光投向了葉璃。葉璃的表情有些尷尬,她猶豫著,「我……昨晚……」
小小僵硬了。半夜三更,去海邊唱歌。這種話就算說出來都沒人信吧?何況,這個師姐和她素來冷淡,肯定不會為她說話的……
「呃……其實我……」小小抓抓腦袋,心想著怎麼才能解圍。
「島主,何須多問!嚴刑之下,看她說不說實話!」一旁的幾位舵主卻耐不住性子,打斷她,生生吼道。
小小聞言,心中一滯,嚴刑拷打???不是吧???她眨了眨眼睛,然後,幾步沖上前去,「撲通」一聲跪了下去,大喊道:「島主恕罪啊!千錯萬錯都是我左小小的錯……我……我真的不知道不能私自出海啊……」
所有人都愣住了。
小小聲淚俱下,哀怨無比,道:「是我幹的,但是我絕對不是南海奸細,朝廷走狗啊!我知錯了……島主你饒了我吧……」
溫靖一臉莫名,說不出話來。
身旁的幾位舵主卻憤怒了。
「混賬!原來是你!你先前對南海討饒,丟盡我東海顏面,如今還私自出海?!方才要你認罪,為何不認!」
小小無辜道:「我……我害怕,所以……各位舵主……我下次不敢了……」
「島主,此事非同小可,定要重懲!」
小小低著頭,歎氣。天理何存啊,她怎麼就這麼倒楣呢?唉……算了,也罷……
「慢著。」溫宿站出一步,開口道。
「怎麼,你想為她求情?」舵主的表情不善。
「不是。」溫宿走到小小身邊,「我只想問她幾個問題罷了。」
小小抬頭,看著他,不解。
「你昨夜,是怎麼出海的?」
小小眨眨眼睛,「划船……」
「就你一人?」
「就我一個……」
「從東岸還是西岸?」
小小看著他,怯怯道:「……西……西岸……」
這時,弟子中有了一陣騷動。堂上的溫靖和舵主們的表情也怪異起來。
溫宿轉身,道:「島主,她根本連本派船塢都不清楚,怎麼可能駕船出海?」
小小愣住了。
溫宿看著她,道:「本派只有南北兩岸才有船塢,難道你要說,你是用自己的船出海的麼?」
「我……」小小語塞。
堂上的溫靖淺淺微笑,道:「小小,既不是你,你為何要認罪?」
小小咽咽口水,「我……」
「島主,這丫頭語無倫次,前不搭後,分明有鬼。就算不是她,恐怕她與那奸細也脫不了關係。」舵主開口,說道。
小小無奈至極。怎麼會越來越複雜啊……
「小小,你可知道叛徒是誰?」溫靖開口,問道。
小小欲哭無淚,「我……」
「島主,」溫宿開口,「她如此亂來,全是弟子教導無方。還請島主將此事交給弟子處理。」
「溫宿,你這是護短?」一旁的舵主不悅。
溫宿抬頭,眼神冰冷,「弟子不敢。」
溫靖見狀,起身,笑道:「既然你願意追查此事,本座就給你機會。不過……」他看看小小,「此事事關重大,就算她不是叛徒,這般胡言亂語,也應受罰。看在你的面子上,就免去皮肉之苦,去雲崖思過吧。」
「謝島主。」溫宿看了一眼小小,「還不說話。」
「啊?哦!」小小回過神來,開口,「謝島主!」
溫靖笑著歎了口氣,示意眾人退下。
小小垂頭喪氣地走到門外,剛抬頭,就見葉璃用複雜難辨的眼神看著她。小小不解,只得點了點頭,算是打招呼。
葉璃見狀,立刻轉身走開了。
小小愈發不解。這時,她想到自己還要去思過,不禁無奈。啊……人生多舛,說的就是她這樣的情況吧……
……
入夜,萬籟俱寂。
小小坐在雲崖上,百無聊賴。東海這天氣,白天雖熱,一到晚上,海風一吹,就有些寒意。何況,這雲崖之上,毫無障蔽,寸草不生,要是在這多坐幾天,估計人就被吹幹了。
小小摸摸自己的肚子,歎了口氣。怎麼她就這麼倒楣呢?為什麼無論到哪里,她都逃不了挨餓受凍的命呢?難道,這是因為她最近好事做多了?遭報應了?
她無奈地躺到在地,四肢大開。今夜月光黯淡,滿天繁星閃爍,很是好看。
記起小時候,每逢在野外露宿,師父便教她認星星。她總是時不時打斷,問些有的沒的,比如說,天上究竟有多少顆星星。
這種問題,誰也答不出來。但師父卻笑著,對她說:我認識的,有一百九十一顆。
小小不滿,道:那不認識的呢?
師父理直氣壯地回答:不認識的管它做甚!
於是,小小無語了。
小小笑著,伸手向天空中的繁星,自語道:「角亢氐房心尾箕,鬥牛女虛危室壁,奎婁胃昂畢觜參,井鬼柳星張翼軫,中有四輔守北極……」
沒錯,這些星宿加起來,共一百九十一星。
她興致漸高,一顆顆地數了起來。
突然,她察覺到了腳步聲。她正要起身防備,卻不料一條毯子從天而降,直接蓋住了她的頭。
「哇——」小小眼前一黑,立刻慘叫了一聲。她一下子坐起來,手忙腳亂地把毯子揭開,一抬頭,然後,看見了面無表情的溫宿。
溫宿俯視著她,開口道:「若我是來殺你的,你早就死了。」
小小看看他,又看看自己身上的毯子,「師叔……用毯子也能殺人麼?」
溫宿一臉不屑,他將手中拎著的紙包扔給小小,席地坐下,不發一語。
小小接著那個紙包,小心翼翼地打開,裏面的包子還是熱騰騰的。小小的眼睛都發亮了,她一口咬住一個,含糊道:「謝……師叔……」
溫宿微微點點頭,不說什麼。
小小裹好毯子,認認真真地吃著包子。
「你是替誰頂罪?」許久,溫宿開口,問道。
小小搖頭,「沒有啊。」
「那就是胡亂認罪了?」
小小想了想,「呃……」她看了看溫宿,道,「師叔,你怎麼知道我是胡亂認罪的?」
溫宿沉默了一會兒,道:「我剛才不是也說了麼,你根本連船塢在哪里都不清楚。」
「那師叔是怎麼知道我連船塢在哪里都不清楚的呢?」小小歪著腦袋,繼續問。
溫宿愣了愣,微怒道:「別說到我身上來!問你話呢,既然不是你做的,為什麼隨隨便便就認罪了。叛出東海是重罪,若是幾位舵主執意殺你,你要如何?」
小小捧著包子,無辜道:「要真是那樣,我也沒辦法啊……」
「混賬!」溫宿怒道。
小小縮縮腦袋,怯怯地看著溫宿。
「你當真被冤枉了都不在乎?」溫宿平下怒氣,說道。
小小想了想,回答,「那要看冤枉我的人是誰了。」她笑起來,道,「我師父說了,不認識的管它做甚!」
聽到這句話,溫宿不禁沉默。
小小笑著,繼續吃包子。
雲崖之上,只剩下了風聲和海浪聲。
許久,小小吃完包子,舔完手指。疑惑地看了看坐在身旁的溫宿,怯怯道:「師叔……你還不回去休息麼?」
溫宿連看都不看她一眼,冷冷道:「我的事輪不到你過問。」
小小立刻閉嘴。實話實說,她這個師叔還真難伺候……她只得繼續看天,數星星。
不知過了多久,天上的星星一顆顆黯淡了下去,淡淡的晨光鋪成開來,暈在了天空上。
溫宿站起了身子,走到了崖邊,迎風站著。
小小看著他的舉動,有些不解。
溫宿轉身,看著她,說了一句莫名的話,「知道這裏為什麼叫『雲崖』麼?」
小小茫然地搖了搖頭。
溫宿的眸中,染上了一絲淺淡的笑意。他轉頭,靜靜看著海面。
小小順著他的目光看去,而後,出現的景象,讓她一生難忘。
晨光之下,海面之上,水氣氤氳,濃霧漸生。那白色的水霧愈升愈高,海風一吹,霧氣如雲般奔湧而來。不消一刻,這荒無一物的懸崖便被霧氣籠罩,宛如一片雲海。
小小看著環繞在身邊的水霧,不自禁地驚歎起來。放眼望去,微薄的晨光之下,只有一大片的雲霧,早已分不清海水陸地。說是天上人間,也不過如是。
「天快亮了,回去吧,記得卯時晨練。」溫宿舉步,走到她身邊時,說道。
小小已看得癡了,忘記了回答。
溫宿無奈地搖了搖頭,舉步離開。
「師叔。」
突然,小小開口,叫住了他。
溫宿轉身,看著她。
她的眉睫發梢被雲霧沾濕,笑時仿佛連雙瞳中都含進了水氣,盈盈動人。
「師叔……」小小清了清嗓子,怯怯問道,「你是不是經常被罰到這裏來思過啊?」
聽到這句話,溫宿皺了眉。
「胡說八道!」他帶著怒氣丟下一句,快步離開。
小小依然笑著,「看來,我說中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