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裏,小小還是習慣性地來到海灘邊,彈三弦。只是,這一次,她唱不出來。
她不止一次地想像,她再見到廉釗的情形。如果他要殺她,她該如何?下跪求饒?他會原諒她麼……奮起反抗?她應該不是他的對手……還是……逃跑?可是,現在的情勢,她逃得了麼?
這些念頭,在腦海中糾結,或者,她還有最後一個選擇:乖乖受死。
想到這裏,她的手指一滯,指甲和琴弦摩擦,留下了綿長刺耳的餘音。
不,也許,他根本不知道她在這裏。所以,她的擔心是多餘的……應該是這樣吧。她從來都沒說過她會去哪里,他不可能知道的……
小小歎口氣,諸多的也許,只是自我安慰吧。
她沉默了一會兒,站起了身子,對著大海喊道:「東海好危險啊啊啊啊啊!早知道去太平城了啊啊啊啊啊!我每天被逼練武,還被人冤枉,我怎麼那麼倒楣啊啊啊啊啊!!!我要做壞人!!!我要做叛徒!!!我乾脆加入南海算啦!!!」
她剛喊完,就聽見了冰冷的訓斥聲,「你敢。」
小小全身一僵,一點一點地回頭,就看見溫宿略帶怒氣地走了過來。
「師……師叔……」小小抱著三弦,怯怯道。
「你膽子夠大的,先前胡亂認罪也罷了,現在竟然敢說想加入南海?」溫宿說道,「如今大敵當前,再這麼胡說八道,我都保不了你!」
小小低著頭,道:「小小知錯了……」
溫宿看著她,輕歎了口氣,「你若真知錯就好了……」
小小抬眸。嘖,錯就錯在她不該留戀這張臉啊……
兩人之間,有了短暫的沉默。
溫宿看著她,思忖再三,才開口道:「廉釗領兵的事你聽說了吧?」
小小看著他,點了頭。
溫宿略微沉默,道:「……如今的情勢,交手在所難免。你可有準備?」
小小笑了笑,道:「也許,他根本不知道我在這裏啊,我避開就是了。」
「他知道。」
聽到溫宿的回答,小小沉默。
「今早的招降書上,白紙黑字寫得清楚,要東海把你交出去。」溫宿慢慢說道。
小小低著頭,不說話。
「事到如今,你不會以為他是要你回去做廉家的少夫人吧?」溫宿的聲音冰冷,「他現在是朝廷鷹犬,和神霄派同流合污!他要的不是你,是九皇神器!而你,卻還對他念念不忘……小小,要我說多少次你才明白,你和他,註定了是敵人!」
溫宿的話,每一個字都嵌進了小小心裏。她無法反駁,只能靜靜聽著。
「好,就算他不是為了九皇神器,你也該知道,大哥與廉家,素有仇怨,他能真心對你嗎?」溫宿繼續道。
聽到這句話,小小想起了廉家的種種,想起了雙目失明的朱宸彥……沒錯,這樣的仇怨,如何能了結。突然,她想到了什麼。廉釗曾經說過,鬼師闖神箭廉家,是廉家之恥,廉家從未對外人提起。溫宿和鬼師失散多年,應該並無交集才是。可溫宿已經不止一次提起這段恩怨了……
「師叔……」小小有些疑惑,開口問道,「你是怎麼知道師父和廉家有仇的?」
溫宿的表情微變,但很快便平靜地回答,「大哥當年尋九皇神器,奉的是神霄派的命令。那時,東海也是神霄門下,自然略有所知。有何奇怪。」
「哦……這樣……」小小點了點頭。
「不要顧左右而言他。我問的,是廉釗……」溫宿道,「我退一步,你無需與他交手。只是,我殺他的時候,你休要阻撓。做得到麼?」
小小垂眸,沉默。
溫宿看著她沉默,表情裏帶上了異樣的落寞,他猶豫著,伸出手,輕輕摸了摸小小的頭。
小小嚇到了,跳開了一步。
溫宿略有些尷尬。他開口,道:「大哥在天有靈,也不想見你這般傷心……」
小小笑了,道:「我知道師叔是為我好,師叔的話,我會記住的。」
溫宿的眼神依然染著落寞,他緩緩道:「你知道就好……」
「對了,師叔,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裏?」小小笑著,問道。
「吵死人的三弦聲,聽不到才奇怪吧……」溫宿回答。
小小愣了下,「啊?很難聽麼?」
「是啊……」溫宿伸手,拿過她懷裏的三弦,走到礁石邊,坐下。然後,起手扣弦。
小小驚訝不已。她還真的不知道,她這位師叔會彈三弦。
小小看呆了。這樣的姿勢,這樣的弦音,和師父一模一樣。指法控弦,都比她強上百倍。
只是,很快,小小就發覺了不同。溫宿的眼神空洞清冷,視線停在虛無的遠處,讓那三弦聲也莫名的冰冷遙遠起來。而師父彈琴時,總是帶著笑意,親切而溫暖。
一曲彈罷,溫宿轉頭,看著小小,「這樣的曲子都彈不出來,還敢夜夜擾人清夢。」
小小硬著頭皮,回答道:「師叔,你這樣彈是賺不了錢的……」
溫宿皺眉,「什麼?」
小小走到他身邊,認真道:「所謂的賣唱,就是要俗一點,熱情一點麼。這麼冷冷清清的,像賣身葬……」
小小的下半句,扼殺在了溫宿冰冷的眼神下。
「好,俗一點的小調是吧?」溫宿微怒,他深吸了一口氣,撥弦。
這一曲出來,小小傻眼了。沒錯,這就是她夜夜彈的小調,只是,跟她比起來,溫宿彈出的音色,好太多了……
溫宿抬眸,微微一笑,似是挑釁。
小小眨眨眼睛,「師叔……不夠熱情喂……」
溫宿皺眉,指法又快了一分。
「熱情又不是指彈得快。」小小笑著道。
「……」溫宿不再理會她,自顧自彈。
「喂,師叔,你這就不虛心了呐。」小小坐下,認真道,「俗話說:從道有先後,術業有專攻。弟子不必不如師,師不必賢于弟子。我雖然是小輩,但論起賣唱,我肯定……」
「囉嗦!」溫宿抬頭,微怒道。只是,他的眼神裏,卻帶著隱隱的笑意。
小小厚著臉皮,笑道:「可是,我說的是實話呀!來來來,我給您示範一遍啊!」她說完,就動手搶三弦。
溫宿一個旋身站起,「憑你的功夫,也想從我手裏搶東西?」
「師叔,那是我的三弦呐……」小小無奈。
溫宿看她一眼,「目無尊長。」
「那您還欺負小輩咧。」小小反駁。
溫宿冷著臉,將三弦遞給她,「拿去。」
小小小心翼翼地接過,把三弦抱在懷裏。
「半夜三更在這裏賣唱,這樣的毅力用在練武上我就高興了。」溫宿說完,轉身,「早點休息,明日還有正事要做。」
「是,師叔。」小小笑著回答。
溫宿冷著臉,走了幾步,不自禁地笑了出來。「誰會去賣唱啊……」他笑著,低聲自語。
小小看著他的背影,安靜地笑著。沒錯,他不是她的師父……從來都不是。無論是生氣,還是微笑,都不一樣。他就是他……不能拿來代替任何人。
「對不起……師叔……」小小低聲地說著,「其實,你不是很像我師父……真的……」
……
……我 是 表 示 和 平 已 經 結 束 的 分 割 線 = = ……
第二天一早,朝廷的戰船在海上擺出了陣形。戰船布成了三重,第一重前鋒,乃三艘快艦。第二重中防,六艘鐵甲戰船。第三重後防,九艘鐵甲艦。陣內還有數十艘輕裝小艇,為遊擊之用。而這陣中,除了前鋒的快間和遊擊小艇之外,其他戰船全以鐵鏈互聯。
看到這種陣形的時候,東海所有人都想起了昔年曹操赤壁。同樣是不諳水性的軍隊,同樣是連船。而比起昔年赤壁,廉家此次的軍力,就顯得單薄了點。
東海七十二環島,共有戰船百艘,各形小艇五百有餘。況且門下弟子千名,皆是精通水性,熟悉海戰。如此懸殊的戰力,勝負之數,所有人都以為自己猜到了,只是,到了正式開戰的時候,一切與猜想的完全不同。
東海戰船依的是尋常戰法,幾艘成隊,攻入敵陣。而此時,廉家先鋒的三艘快艦必然憑藉速度將其分離,隨即,中防的六艘鐵甲艦將剩餘的艦船阻攔在後。而東海的艦船一被孤立,就被後防的九艘鐵甲艦船包圍。那些鐵甲艦本就用鐵鏈相連,包圍之時,就成網袋之勢,如內艦船,如同甕中之鼈,毫無招架之力。
東海弟子本想借由水性的優勢突圍,但廉家箭陣卻毫不含糊。數十艘小艇之上,均是廉家箭手,使用的皆是兩石的強弓,箭支還加了精鋼增重以備破水之需。而更為讓人心寒的是,所有箭支上都淬了劇毒,一凡中箭,不出三刻,必定身亡。
不出半日功夫,東海戰船節節敗退,絲毫討不到便宜。
溫靖負手站在船頭,看著面前的戰局,微微歎了口氣。「神箭廉家行事,果然不似江湖作風。兵法之道,不勝即敗,絕無道義。」他轉頭,道,「溫宿。」
溫宿抱拳,「弟子在。」
「你帶上幾名水性好的弟子,護出戰的舵主回島。」溫靖說道。
「弟子明白。」溫宿應道。
……
後防九艦中間那艘,是廉家主艦。只見,一片戰亂狼藉之中,那主艦船頭坐著一名秀麗女子,素手纖纖,正專心刺繡。
「纖主好興致。」魏啟走上前來,開口道。
那刺繡的,正是纖絲繡莊的主人,纖主曦遠。曦遠手中針線未停,含笑對那男子道:「曦遠繡的這幅,是『碧海破軍圖』,待大勝而回,便可獻給當今聖上。」
「纖主果然忠君愛國,在下佩服。」魏啟笑了笑,道。
曦遠笑笑,道:「纖絲繡莊得蒙天師垂憐,才能在江湖上佔有一席之地。天師若說要回朝效忠聖上,曦遠絕無二話。只是……」曦遠手中的針線略停,「只是,若有人假借天師之名……曦遠雖是一介女流,也定不會放過他。」
魏啟點了點頭,道:「說得好。不過,天師有通天之能,這世上,誰能欺瞞他老人家?纖主多慮了。」
曦遠撚了撚手中絲線,笑道:「曦遠也是這麼想。」
魏啟抬眸,「纖主,看來,你這幅『碧浪破軍』要緩一緩了……」
曦遠停針,抬眸,就見九艦陣中突入了一艘快艇。艇上的人,正是溫宿。
船陣之中,本來困了東海的幾位舵主,已押上小艇,準備關押。卻不想,這艘快艇一入陣,便損了好幾艘小艇。
「放箭!」船上軍士見狀,當即下令。
但見那艇上之人紛紛入水。
廉家的弓箭雖有強弓精鋼,但也僅能破水五尺。但那幾人潛水之深,箭力不及。反倒是弓手所待的小艦紛紛被鑿,破翻落水。一旦落水,熟悉陸戰的廉家軍士,又豈是東海弟子的對手。
不消一刻工夫,那些被俘的舵主紛紛被解救出來,奪了幾艘小艇,逃離了陣外。
曦遠抿唇而笑,拂袖起身。「一幅刺繡未免小氣,曦遠也該送份大禮才是。」
她說完,抱起未完的繡品,縱身飛下,落在了一艘小艇之上。她撚起彩繩,起針而射。只見無數彩繩入水,她牽起彩繩,用勁一拽。只見突入的幾名弟子被牽出了水面。她微微一笑,指間多了幾枚略粗的長針。正是專用來斷氣脈的「封脈針」。
她正要射出,突然,冷寒的刀光隱現。那些彩線紛紛斷開,被拽出的幾名弟子重回水中,瞬間失了蹤影。
「重陰雙刀,果然名不虛傳。」曦遠收針,含笑道。
溫宿揮了揮手中的刀,站在一旁的小艇上,頷首道:「好一手百繡針法。」
曦遠抱著繡品,道:「那就看看,是你的雙刀厲害,還是我的針法更勝!」她說完,手中的封脈針激射而出,只襲溫宿而去。
溫宿縱身一躍,避開那些針。
曦遠早有後招,她再起針,射向了半空之中的溫宿。
溫宿旋身揮刀,那些針一一被擊落,溫宿未傷分毫,下一瞬卻落在了曦遠的面前。
曦遠一驚,立刻用封脈針迎戰。
溫宿的樣子依然冷然,全不當一回事。只見他招式之間,悠然流暢,卻讓曦遠絲毫無法逼近。
船上的魏啟見狀,輕歎了一口氣,但依然饒有興致地觀望。
溫宿看了看主艦,皺了皺眉頭,隨即腳下用力一踏。小艇受此重力,當即一歪。曦遠身形一晃,慌忙躍起。溫宿起手,刀行殺招。
這時,一支長箭破空而來,擊中了溫宿手中的刀。
刀身一震,歪了走勢。
曦遠乘機抽身。
溫宿看了看釘在小艇上的那支長箭,神情裏有了冷冽的笑意。他轉身,一躍上了主艦。他無視旁人,直接揮刀,攻向了那個射箭的人。
數支長箭疾射而出,阻了溫宿的攻勢。溫宿避開長箭,站穩了身子,起身,看著對手。
廉釗的手指,依然停在弓弦上,看著溫宿的眼神,溢滿了殺氣。
兩人皆是一語不發,靜靜對視。周圍的戰局依然,喊殺聲混著悲鳴,層層鋪開。那兩人卻似乎完全聽不到。
那一刻艦上之人,都感到了讓人心寒的戰意。
突然,一瞬之間,兩人同時出招,近身交手。
艦上的士兵早已滿弓,卻無人敢先發一箭。
溫宿對廉釗的招式,自然再熟悉不過。而廉釗亦然。兩人拆了數十招,依然未分勝負。
溫宿暗暗提勁,運於刀上,狠狠斬下。
廉釗並不避讓,將手中的雕弓一送,架住了刀鋒。
刀、弓互撞,勁力互擊,兩人皆被震開,退了幾步。
溫宿站穩,眼神裏帶上了驚訝。握刀的手,尚有些微微發麻。不過一個月的功夫,廉釗的內力竟突飛猛進,與他不相上下。
「敢孤身一人闖我主艦的,恐怕只有你一個。」廉釗站定,平了呼吸,道。
溫宿看著他,道:「射人射馬,擒賊擒王。這種戰場的道理,不是只有你才知道。」
廉釗聽罷,垂眸,淺淺一笑,「擒賊擒王……」他抬眸,眼神銳利如刀,「那也要你殺得了我才行。」
「少陽流平嚴正宗內力,果然博大精深。要殺你雖然不易,但也不會太難。」溫宿說道。
廉釗收弓,道:「廉釗不是江湖中人,單打獨鬥的江湖規矩,本就不是軍法制勝之道。」
他話音一落,周圍的兵士就湧了上來,將溫宿團團包圍。
「溫宿,識時務者為俊傑。如今之勢,不是你憑一人之力就能化解的。」廉釗說道,「我勸你歸順朝廷,免去了這場爭鬥。」
溫宿笑了起來,「廉釗,我不是你。更沒有你那般的胸襟。能與這些人化敵為友……」
溫宿說話的時候,目光輕輕掃過了一旁的魏啟。
廉釗的眼神微有變化,但又重回了冷冽。「拿下!」
此令一下,周圍的士兵紛紛放箭。溫宿縱身而起,躍過箭陣,沒入了水中。
廉釗皺眉,躍上船舷,起箭而射。長箭如水,激起了數尺水花。水花平息,廉釗輕歎了一口氣。
「還是讓他跑了……」魏啟走上幾步,開口道。
「無妨。」廉釗躍下船舷,將手中的弓交給了身邊的士兵。
這時,一艘小艇駛來,艇上士兵單膝跪下,道:「公子,東海戰船敗退!」
廉釗點頭,「不必追了。整軍。」
「是,公子。」士兵應完,轉身傳令。
「廉公子不乘勝追擊?」魏啟開口,道。
廉釗看他一眼,略有些冷淡地道:「東海七十二環島上,大半是普通民眾。只需圍困,便能降服。無謂浪費兵力。」
魏啟點了點頭,「廉公子智謀過人,在下佩服。」
廉釗並不理會他,徑直回了船艙。
魏啟的目光裏隱著寒光,他轉頭看著海面,淺笑。
敗退的東海戰船,早已亂成一團,急急往回撤。眾多弟子落水受傷,兼有中毒,正慌亂地往戰船上爬。這般時刻,決沒有人會注意上船的,是朋友,還是敵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