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這生意足夠大呢?李掌櫃就不動心?”
只要這個李傑訛稍有動心,或是他只是問一句“有多大”,唐奕就能開出一個任誰都無法拒絕的數字。
可是,沒想到李傑訛猛一擺手,“公子,您小看我李某了!再大,也跟我李某人沒關系。”
唐奕聞聲,倒被他這股子氣度弄的愣住了。
“掌櫃就不想聽聽?”
“不想!”
“那掌櫃的這是......?”
唐奕心說,不想聽,你過來幹嘛?
李傑訛滿臉得意,甚是滿足。這還是唐奕進店以來,他第一次算是佔了上風。
“可能是某家多心,現在朝廷風緊,所以,還是想勸公子一句,慎重為上。”
唐奕笑道:“李掌櫃確實多心了。”
“......”
李傑訛真的想立馬問問唐奕,你誰啊?怎麽會這麽自信?
但是,做為掮客,有些事兒不知道比知道更好。
他卻不知,唐奕正是用這份狂傲,徹底打亂了李傑訛,包括那潑皮的思路,也讓他們放松了繃緊的那根弦。
李傑訛也是好心,點到即止。既然唐奕不領情,李傑訛也沒什麽好說的,敷衍兩句,起身回了櫃上。
他一走,唐奕又等了有一刻多種,那潑皮漢子才從店外引進來一個留著山羊胡子的小老頭兒,往唐奕對面一坐。
唐奕搭眼一瞅,用下巴指了指老頭兒身後的潑皮,“你是他家大人?”
“不是,但管事兒。”
”公子要走鹽?“
“嗯。”
“冒昧問一句,公子高姓大名?何方人士?”
唐奕笑了,“我是誰,你不用管。隻說這買賣能不能做?”
老頭點點頭,“那小老兒也就不賣關子了。公子要把鹹面兒販到京畿路,這買賣我們做不了。也沒那麽大的本事。”
唐奕不信道:“那你還來做甚?”
本來就是見不得光的買賣,既然不能做,那就不應該來惹他這個不必要的麻煩。
不想,那老頭兒微微一笑,對著那潑皮道:“李大掌櫃點頭了,小老頭兒就得過來看一眼。這趟生意不成沒關系,以後有的是機會,全當交個朋友。”
唐奕下意識地看了眼李傑訛。
沒想到,這個自稱掮客的李掌櫃有這麽大的分量,點個頭就算把他保下來了。
其實,別看唐奕橫衝直撞挺像那麽回事兒,但鹽行裡的那些個規矩,他真的是一點兒都不知道。
李傑訛開店迎客,生臉兒在他這裡先過眼,只要李掌櫃的點頭,這生意也就成了一半兒。若不是現在時局微妙,也就沒有這麽多周章了。
聊到這兒,唐奕就聊不下去了,人家既然已經把底都交了,他還能說什麽?
只不過,你越是把唐奕往外推,就越勾著他非得看看這行當裡面到底有什麽。
開始,他只是想摸摸西北鹽事的底,看看若是真實行鹽改,阻力到底會有多大。
但是現在,唐奕覺得,這個行當裡的人都挺有意思,並不像想像中的那般都是猥瑣相。
......
目不轉睛地盯著那老頭兒半天,唐奕終於開口:“生意成不成的沒關系,可容我問一句?”
“公子,但說無妨。”
“是時候不對?還是京畿這個地方不對?”
老頭兒笑道:“不瞞公子說,都不對。”
“......”
“公子既然能問時候不對,想必也是知道點什麽。朝廷的巡查使已經進了河東地界,總要給官面兒上的人留點余地。”
“再者......”老頭兒沉吟了一下。““西邊來的‘鹹面兒’不出太行山,這是咱們的規矩。”
“規矩?”唐奕冷笑道。“我看是能力吧。”
老頭兒一愣,“公子......”
唐奕夾起一箸小菜,“過了太行山,就出了西軍的范圍。我看,你們是有心無力吧?”
“呃......”
被唐奕說道痛處,老頭兒有些尷尬,還確實是有心無力。
唐奕見火候差不多了,冷聲道:“第一,若換了龐籍、丁度之流西來,還有幾分希望。他吳育一個‘外人’,小小的給事中歸班,能幹什麽?”
“第二,要是你們能過太行山,我也就不來了!”
“......”
老頭兒終於淡定不下去了。
他實在想不明白,這二十出頭的年青人到底是多大的來頭,能說出這樣的狂言。
唐奕話裡的意思就是,他就是看準了,青鹽出不了西軍勢力范圍這個商機才來的。也就是說,西軍不行,他行!
“再問公子一句,公子高姓大名?何方人士?”
這回唐奕倒沒一口回絕,隻道:“家裡有長輩......姓趙。”
可卻不想,此話一出,那老頭兒一個激靈,臉色瞬間煞白。而櫃上的李傑論更是騰的一聲,不自覺地站了起來。
唐奕一驚,萬沒料到,二人是這個反應,心下忐忑,隻得用夾菜來掩蓋神情。
而那老頭兒晃神之後,竟畢恭畢敬地站了起,躬身長揖。
“小老兒鬥膽再問公子一句,是哪一支?”
唐奕猶在空中的筷子一頓,眯縫著眼睛看著那老頭兒。
這話問的就有講究了。
唐奕剛剛說家裡有長輩姓趙,暗示自己與皇族有關系。
他這可沒撒謊,因為趙禎待他就如長輩嘛。可是,這老頭兒卻問他是哪一支。
趙家天下,從太祖傳於太宗,雖七十多年都是太宗後人掌朝。但是,對大宋稍有了解的就都知道,趙家分三支。
第一支,當然是太祖一脈。雖然讓弟弟坐了大位,但是,太祖後人未絕,現在把觀瀾當養老院住著的趙德剛就是太祖之子。
第二支,就是太宗一脈。自不多說,現在的趙禎、趙允讓、趙允弼,皆屬太宗後人。
還有一支,對於宋史了解不深的可能不知道,就是趙匡胤的四弟,趙廷美一脈。
他三哥當了皇帝之後,因為杜太后的金匱之盟,皇位傳弟不傳子,讓趙廷美也動了當皇帝的心思。這貨兩次想造反都沒成,被太宗從魏王、開封府尹一路貶成了縣公。
趙廷美一氣之下,又自貶去守房陵,沒幾年就病死了。他這一脈,也隨其在洛陽、房州一帶安了家,落了戶。
這若放在別的朝代,還能讓他們好好活著?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早就賜這一家人兩壺毒酒,讓他們一家去地下團圓了。
但是,老趙家就是這麽尿性,也不知道是真心軟,還是怎地,趙廷美一死,對其後人不但不除,反倒是頗多照顧。發展至今,太祖四弟這一支不但沒有沒落,反而是開枝散葉,頗為繁盛,子孫後代多在西京、永興等地為官。
時之今日,西北事戰連連,這些地方也重要起來,趙廷美一系亦有抬頭之勢。
......
這老者一問唐奕是哪一支,就讓唐奕犯起難來。看他們剛剛的表現就知道,這絕不是平白問出。
但是,唐奕答什麽呢?
太祖一系?不用想,肯定不行。
那就只能在太宗和趙廷美兩者之間選擇。
......
“本公子住在京裡頭,你說我是哪一支?”
最後,唐奕還是覺得,別往趙廷美那邊靠的好,畢竟對那一家子人一點了解都沒有。
說完之後,細看那老頭兒的表現,卻是什麽都看不出來。
而那老者本有心多問一句,卻也是沒敢。
這個欲言又止的表情卻是被唐奕抓了個正著,微不可查地眉頭一皺。
“怎麽?”唐奕加了把火。“和人做生意,還要看是哪一支不成?”
“不敢,不敢!”老頭兒陪笑道。
“那......公子當真有把握?”
唐奕道:“過了太行,有沒有把握那是我的事,和你們沒有關系。”
......
好吧.....
“那公子走多少?”
唐奕搖頭,“不知道。”
“不知道?”
“沒算過。”
老頭兒想哭,總得有個數兒吧?數都不知道,你還來走什麽鹽?
卻聞唐奕道:“那你幫我算算,京畿路、京西北路、京西南路、荊湖路,加在一起得多少?”
噗!!!
唐奕根本就不是按量來算的,他特麽是按地頭來算的。
這山羊胡子老頭兒倒騰了一輩子的鹽,也沒見過有哪個買家“圈地圖”。
“公子,莫要戲耍小老兒。”
唐奕眼睛一眯,“我像是和你開玩笑嗎?”
“呃......”
老頭兒又是左右思量了半天。
“此事牽扯太大,小老兒要上報主家。”
唐奕點頭,“可以。”
“但得快著點兒。”
老頭兒緩聲道:“總要些時間的。”
唐奕覺得也沒聊下去的必要了,緩緩起身,“三天之後,楊文廣就到太原了。到時候,你們想做這筆買賣,也得等著了。”
“楊......將軍?”老頭兒更懵了。這位公子來頭當真不小,什麽都知道啊。
不等老頭兒反應過來,唐奕已經和君欣卓安步上樓去了。
......
回到房中,君欣卓實在憋不住樂,“你可真能演!”
可是,唐奕卻笑不出來,點頭敷衍,心思早就飛到九宵雲外去了。
他之所以要先進城,先來探探私鹽的底細,其實就是想看看,鬧得沸沸揚揚,連後世都有記載的西北青鹽到底有多大的規模。如果能知道一個大概的量,唐奕就能做到心中有底,在與大遼,還有西北軍政就鹽事談價錢的時候,也好有個準備。
要是按照這個思路,唐奕剛剛費了牛勁,演了那麽大一出,最後火候到了,最該說出來的應該是:“你們有多少鹽,我就收多少。”
可是,事到臨頭,他卻臨時轉了念頭。
於是,唐奕什麽都沒問,只是拋出一個天大的餡餅,一個沒人敢吃的餡餅。
為什麽這麽做呢?
因為他發現,西北鹽事遠沒他想像的那麽簡單。
一個走私青鹽的鹽販子,張嘴就問人是皇室哪一支。這不奇怪嗎?這明顯就是在找“山頭兒”。
而當唐奕說是住在京裡,表明不是趙廷美一脈之後,那老頭,包括李傑訛,從臉色上卻是什麽都看不出來。
這就更奇怪了。
唐奕把趙廷美一系單提出來說,就是明著告訴他們,我不是。
而他們的反應無喜無驚,卻又不是無關緊要的感覺,說明這裡面肯定有趙廷美系的參與。
其實,這一點不用察言觀色,老頭兒一問“哪一支”,唐奕就知道一定和趙廷美一脈脫不了乾系了。
那一家人在西北政界佔了相當的分量,怎麽可能和鹽沒關系?
而這還不是唐奕縮回來的真正原因,廷美系再怎麽樣,也是遠離中樞被邊源化多年了,就算現在有所抬頭,一時半會兒還影響不了什麽。
問題出在那老頭兒,他明顯是想接著問,卻又沒敢問。
細想之下,有什麽可問的呢?
京中除了太宗系,就是太祖系。
太祖系夾著尾巴做人還來不及呢,會出來唐奕這種招搖過市的子弟嗎?
而唐奕後來故意更加的放狂,那老頭兒和李傑論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更加證明他們根本就沒往太祖一脈上去想。
那麽問題來了:既然認定唐奕是太宗一脈的,又有什麽好問的呢?
除非在他們心中,太宗一脈也是分出不同派系的,他們不能確定的是:唐奕屬於哪一邊。
......
太宗一脈......
當國者趙禎。
另有能者,汝南王府也!!!
唐奕不禁想起,之前老師說過的一句話。
有一次,他問范仲淹,慶歷之時,汝南王是站在哪一邊的?
范仲淹答:當然是守舊派,汝南之勢,盡在北方。
把這句話和今天的事情聯系一下......
難道?西北鹽事,與那家人有關?
這個念頭剛一出現,唐奕隻覺背後一股冷氣憑空而生,汗就下來了。
鹽,不可怕!
可怕的是,因為鹽,把廷美系和汝南王一家溝聯起來.
......
“想什麽呢?這麽入神兒?”
賤純禮等人此時沒什麽事兒,來找唐奕。一進屋,就見他在那‘入定’。
唐奕被他喝醒,勉強一笑,“沒想什麽。”
嘴上雖這麽說,表情卻還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君姐姐,麻煩你個事兒。”
“你說。”
“你出趟城, 讓吳相公給陛下發一封密奏,讓陛下派人徹底查一查趙廷美一家。”
“好。”君欣卓點頭應下。雖不知道唐奕為什麽要這麽做,但她知道,唐奕一定是有重要的事。
宋楷、范純禮他們也收起了玩鬧之心,跟著唐奕混了這麽多年,這點輕重緩急還是分得出來的。
范純禮道:“幹嘛還讓君姐姐走腿,我去給你當回苦力。”
一群大老爺們在,還讓一個姑娘家走腿,范純禮覺得不合適。
唐奕搖頭,“你們不行,只能麻煩君姐姐。”
“為啥?”
“因為只有君姐姐能甩開盯梢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