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玫瑰奮蹄加快腳步,突然之間,前面出現一條深澗,闊約數丈,黑黝黝的深不見底。黑玫瑰一聲驚嘶,陡地收蹄,倒退了幾步。
木婉清見前無去路,後有追兵,問道:“我要縱馬跳將過去。你隨我冒險呢,還是留下來?”段譽心想:“馬背上少了一人,黑玫瑰便易跳得多。”說道:“姑娘先過去,再用帶子來拉我。”木婉清一回頭,見追兵已相距不過數十丈,說道:“來不及啦!”拉馬退了數丈,叫道:“噓!跳過去!”伸掌在馬肚上輕輕拍了兩下。
黑玫瑰放開四蹄,急奔而前,到得深澗邊上,使勁縱躍,直竄了過去。段譽但覺騰雲駕霧一般,一顆心也如從他腔中跳出來一般。
黑玫瑰受了主人催逼,出盡全力的這麽一躍,前腳雙蹄勉強踏到了對岸,但兩邊實是相距太寬,它徹夜奔馳,腿上又受了傷,後蹄終沒能踏上山石,身子登時向深谷中墜去。
木婉清應變奇速,從馬背上騰身而起,隨手抓了段譽,向前竄出。段譽先行著地,木婉清跟著摔下,正好跌在他的懷中。段譽怕她受傷,雙手牢牢抱住,只聽得黑玫瑰長聲悲嘶,已墜入下面萬丈深谷之中。
木婉清心中難過,忙掙脫段譽的抱持,奔到澗邊,但見白霧封谷,已看不到黑玫瑰的身軀,突然間一陣眩暈,隻覺天旋地轉,腳下一軟,登時昏倒在地。
段譽大吃一驚,生怕她摔入谷中,急忙上前拉住,見她雙目緊閉,已然暈了過去。正沒做理會處,忽聽得對澗有人大聲叫道:“放箭,放箭!射死這兩個小賊!”段譽抬起頭來,只見對澗已站了七八人,忙俯身抱起木婉清,轉身急奔,突然間颼的一聲,一枝羽箭從耳畔擦過。
他跌跌撞撞的衝了幾步,蹲低了身子,抱著木婉清而行,颼的一聲,又有一箭從頭頂飛過。段譽見左首有塊大岩石,當即撲過去躲在石後,霎時間但聽得卟卟卟之聲不絕於耳,無數暗器都打在石上,彈了開去。段譽一動也不敢動,突然呼的一聲,一塊拳頭大的石子投了過來,飛過岩石,落在他身旁,投石之人顯是臂力極強,居然將這樣大一塊石頭投出十數丈外,只是相距遠了,難以取得準頭。段譽心想此處未脫險境,當下抱起木婉清,一鼓作氣的向前疾奔,奔出十余丈,料想敵人的羽箭暗器再也射不到了,這才止步。
他喘了幾口氣,將木婉清穩穩的放在草地之上,轉身縮在山岩之後,向前望去。
只見對崖上黑壓壓的站滿了人,指手劃腳,紛紛議論,偶爾山風吹送過來幾句,都是怒罵呼喝之言,看來這些人一時無法追得過來。段譽心想:“倘若他們繞著山道,從那一邊爬上山來,咱二人仍是無法得脫毒手。”
快步走向山崖彼端一望,不由得嚇得腳也軟了,幾乎站立不定。只見崖下數百丈處波濤洶湧,一條碧綠大江滾滾而過,原來已到了瀾滄江邊。江水湍急無比,從這一邊是無論如何上不來的,但敵人倘若走到谷底,然後再攀援而上,終究能來殺了自己和木婉清。他歎了一口氣,心想暫脫危難,也是好的,以後如何,且待事到臨頭再說,適才說過的那句話又湧向心頭:“多活得半日,卻也不無小補。”
回到木婉清身邊,見她仍然昏迷未醒,正想設法相救,只見她背後左肩上赫然插著一枚鋼錐,鮮血已染滿了半邊衣衫。段譽大吃一驚,在馬背上時坐在她身前,適才倉惶逃命,沒發覺她竟然受此重傷,腦中第一件想到的是:“莫非她已經死了?”當即拉開她面幕,伸指到她鼻底一試,幸好微微尚有呼吸,心想:“須得拔去鋼錐,止住流血。”伸手抓住錐柄,咬緊牙關,用力一拔,鋼錐應手而起。他不知閃避,一股鮮血隻噴得滿頭滿臉都是。
木婉清痛得大叫一聲,醒了轉來,但跟著又暈了過去。
段譽死命按住她的傷口,不讓鮮血流出,可是血如泉湧,卻那裡按得住?他無法可施,隨手在地下拔些青草,放在口中嚼爛了,敷上她傷口,但鮮血湧出,立將草泥衝開,忽地記起:“先前她中了鉤傷,曾從懷中取出藥來敷上,不久便止了血。”
輕輕伸手到她懷中,將角手所及的物事一一掏了出來,見是一支黃楊木梳子、一面小銅鏡、兩塊粉紅色的手帕、另有三隻小木盒、一個瓷瓶。他見到這些閨閣之物,不禁一呆,這時方始意會到,眼前這人是個姑娘,自己伸手到她衣袋中亂掏亂尋,未免太也無禮,而這些梳鏡巾盒之屬,和這個殺人不眨眼的魔頭卻又實在難以聯在一起。
他曾見木婉清從瓷瓶倒了些綠色粉末給司空玄,冒充是童姥的靈藥,可不知這些綠粉能不能止血,揭開一隻盒子,登時幽香撲鼻,見盒中盛的甩是胭脂。第二隻盒子裝的是半盒白色粉末,第三盒是黃色粉末,放近鼻端嗅了嗅,白色粉末並無氣息,黃色粉末卻極為辛辣,一嗅之下,登時打個噴嚏,心想:“不知這是金創藥,還是殺人的毒藥?倘若用錯了,豈不糟糕。”伸指用力捏木婉清的人中,過了半晌,她微微睜開眼來。
段譽大喜,忙問:“木姑娘,那一盒藥能止血治傷?”木婉清道:“紅色的。”說了三字,又閉上眼睛。段譽再問:“紅色的?”她便不答了。段譽好生奇怪,心想紅色的這一盒明明是胭脂,怎能治傷?但她既如此說,且試一試再說,總是勝於將毒藥敷上了傷口。
於是將她傷口附近的衣衫撕破一些,伸指挑些胭脂,輕輕敷上。手指碰到她傷口時,木婉清迷迷糊糊中仍是覺痛,身子一縮。段譽安慰道:“莫怕,莫怕,咱們先止了血再說。”說也奇怪,這胭脂竟然靈效無比,塗上傷口不久,流血便慢慢少了;又過了一會,傷口中滲出淡黃色水泡。段譽自言自語:“金創藥也做得像胭脂一般,女孩兒家的心思可真有趣。”
他累了半天,到這時心神才略略寧定,聽得對崖上叫罵喧嘩聲已然止息,尋思:“莫非他們真的從谷中攻上來麽?”伏在地下爬到崖邊一張,一顆心不禁怦怦亂跳,不出所料,果見對面山崖上十余人正慢慢向谷底攀援而下。山谷雖深,總有盡頭,這些人只須到了谷底,便可攀到這邊崖上,看來最多過得兩三個時辰,敵人便即攻到了。
雖然身處絕境,總不能束手待斃,相度四周地勢,見處身所在是座高崖,一面臨江,三面皆是深谷,無路可逃,他長長歎了口氣,將木婉清抱到一塊突出的岩石底下,以避山風,然後弓著身子搬集石塊,聚在崖邊低窪之處。好在崖上到處全是亂石,沒多時便搬了五六百塊。諸事就緒,便坐在木婉清身旁閉目養神。
這一坐倒,便覺光屁股坐在少礫之上,刺得微微生痛,心道:“我二人這是‘央卦’,‘九四,臀無膚,其行次且;牽羊悔亡,聞言不信。’‘次且’者,趔趄也,卻行不順也,這一卦再準也沒有了。我是‘臀無膚’。這‘膚’字如改成個‘褲’字,就更加妙。她老是說男子愛騙人,正是‘聞言不信’。可是她‘牽羊悔亡’,我豈不是成了一頭羊?但不知她是不是後悔?”
他徹夜未睡,實已疲累不堪,想了幾句‘易經’,便欲睡去,然知敵人不久即至,卻那裡敢睡著?隻聞到木婉清身上發出陣陣幽香,適才試探出她鼻息之時,曾揭起她鼻子以下的面幕,當時懸念她生死,沒留神她嘴巴鼻子長得如何,這時卻不敢無端端的再去揭開她面幕瞧個清楚,回想起來,似乎她臉上肌膚白嫩,至少不會是她所說的那般‘滿臉大麻皮’。
此刻木婉清昏迷不醒,倘若悄悄揭開她面幕一看,她決計不會知道,他又想看,又不敢看,思潮起伏不定:“我跟她在此同生共死,十九要同歸於盡,倘若直到一命嗚呼之時仍然不曾見過她一面,豈不是死得好冤?”但心底隱隱又怕她當真是滿臉的大麻皮,尋思:“她若不是醜逾常人,何以老是戴上面幕,不肯以真面目示人?這姑娘行事凶惡,料想和‘清秀美麗’四字無緣,不看也罷。”
一時心意難決,要想起個卦來決疑,卻越來越倦,竟爾蒙蒙朧朧的睡去了。
也不知睡了多少時候,突然間聽到喀喇聲響,急忙奔到崖邊,只見五六名漢子正悄沒聲的從這邊山崖攀將上來。只是山崖陡峭,上得極為艱難。段譽暗叫:“好險,好險!”拿起一塊石頭,向崖邊投了下去,叫道:“別上來,否則我可不客氣了。”
他居高臨下,投石極是方便,攀援上山的眾漢子和他相距數十丈,暗器射不上來,聽到他的叫聲,便即停步,但遲疑了片刻,隨即在山石後躲躲閃閃的繼續爬上。段譽將五六塊石頭亂投下去,只聽得啊、啊兩聲慘呼,兩名漢子被石塊擊中,墜入下面深谷,顯是粉身碎骨而亡。其余漢子見勢頭不對,紛紛轉身下逃,一人逃得急了,陡崖上一個失足,又是摔得屍骨無存。
段譽自幼從高僧學佛,連武藝也不肯學,此時生平第一次殺人,不禁嚇得臉如土色。他原意是投石驚走眾人,不意竟然連殺兩人,又累得一人摔死,雖然明知若不拒敵,敵人上山後自己與木婉清必然無悻,但終究難過之極。
他呆了半晌,回到木婉清身邊,只見她已然坐起,倚身山石。段譽又驚又喜,道:“木姑娘,你……你好啦!”木婉清不答,目光從面幕的兩個圓孔中射出來,凝視著他,頗有嚴峻凶惡之意。段譽柔聲勸道:“你躺著再歇一會兒,我去找些水給你喝。”木婉清道:“有人想爬上山來,是不是?”
段譽眼中淚水奪眶而出,舉袖擦眼淚,嗚咽道:“我失手打死了兩人,又……又嚇得……嚇得跌死了一人。”木婉清見他哭泣,好生奇怪,問道:“那便怎樣?”段譽嗚咽道:“上天有好生之德,我……我無故殺人,罪業非小。”頓足又道:“這三人家中或有父母妻兒,聞知訊息,定必悲傷萬分,我……我如何對得起他們?如何對得起他們的家人?”木婉清冷笑道:“你也有父母妻兒,是不是?”段譽道:“我父母是有的,妻兒卻還沒有。”
木婉清眼光中突然閃過一陣奇怪的神色,但這目光一瞬即逝,隨即回復原先鋒利如刀、寒冷若冰的神情,說道:“他們上得山來,殺不殺你?殺不殺我?”段譽道:“那多半是要殺的。”木婉清道:“哼!你是寧可讓人殺死,卻不願殺人?”
段譽低頭沉思,道:“倘若單是為我自己,我決不願殺人。不過……不過,我不能讓他們害你。”木婉清厲聲道:“為什麽?”段譽道:“你救過我,我自然要救你。”木婉清道:“我問你一句話,你若有半分虛言,我袖中短箭立時取你性命。”說著右臂微抬,對準了他。段譽道:“你殺了這許多人,原來短箭是從袖中射出來的。”
木婉清道:“呆子,你怕不怕我?”段譽道:“你又不會殺我,我怕什麽?”木婉清狠狠地道:“你惹惱了我,姑娘未必不殺你。我問你,你見過我的臉沒有?”段譽搖搖頭,道:“沒有。”木婉清道:“當真沒有?”她話聲越來越低,額上面幕濕了一片,顯是用力多了,冷汗不住滲出,但話聲仍是十分嚴峻。
段譽道:“我何必騙你?你其實不用‘聞言不信’。”木婉清道:“我昏去之時,你何以不揭我面幕?”段譽搖頭道:“我只顧治你背上傷口,沒想到此事。”木婉清又氣又急,喘息道:“你……你見到我背上肌膚了?你……你在我背上敷藥了?”段譽道:“是啊,你的胭脂膏真靈,我萬萬料想不到這居然是金創藥膏。”
木婉清道:“你過來,扶我一扶。”段譽道:“好!你原不該說這許多話,多歇一會,再想法子逃生。”說著走過去扶她,手掌尚未碰到她手臂,突然間拍的一聲,左頰上辣的吃了一記耳光。她雖在重傷之余,出手仍是極為沉重。
段譽給她打得頭暈眼花,身子打了個旋,雙手捧住面頰,怒道:“你…你乾麽打我?”木婉清怒道:“大膽小賊,你……你竟敢碰我身上肌膚,竟敢……竟敢看我的背脊……”急怒之下,登時暈倒,橫斜在地。
段譽一驚,也不再記她掌摑之恨,忙搶過去扶起。只見她背脊上又有大量血水滲出,適才她出掌打人,使力大了,本在慢慢收口的傷處複又破裂。
段譽一怔:“木姑娘怪我不該碰她身上肌膚,但若不救,她勢必失血過多而死。事已如此,隻好從權,最多不過給她再打兩記耳光而已。”於是撕下衣襟,給她擦去傷口四周的血漬,但見她肌膚晶瑩如玉,皓白如雪,更聞到陣陣幽香,當下不敢多看,匆匆忙忙的挑些胭脂膏兒,敷上傷口。
這一次木婉清不久便即醒轉,一睜眼,便向他惡狠狠的瞪視。段譽怕她再打,離得遠遠地。木婉清道:“你……你又……”覺到背上傷口處陣陣清涼,知道段譽又替自己敷上了新藥。段譽道:“我……我不能見死不救。”木婉清只是喘氣,沒力氣說話。
段譽聽到左首淙淙水聲,走將過去,見是一條清澈的山溪,於是洗淨了雙手,俯下身去喝了幾口,雙手捧著一掬清水,走到木婉清身邊,道:“張開嘴來,喝水吧!”木婉清微一遲疑,流了這許多血後,委實口渴得厲害,於是揭起面幕一角,露出嘴來。
其時日方正中,明亮的陽光照在她下半張臉上。段譽見她下頦尖尖,臉色白膩,一如其背,光滑晶瑩,連半粒小麻子也沒有,一張櫻桃小口靈巧端正,嘴唇甚薄,兩排細細的牙齒便如碎玉一般,不由得心中一動:“她……她實是個絕色美女啊!”這時溪水已從手指縫中不住流下,濺得木婉清半邊臉上都是水點,有如玉承明珠,花凝曉露。段譽一怔,便不敢多看,轉頭向著別處。
木婉清喝完了他手中溪水,道:“還要,再去拿些來。”段譽依言再去取水,接連捧了三次,她方始解渴。
段譽爬到崖邊張望,只見對面崖上還留用著七八名漢子,手中各持弓箭,監視著這邊。再向山谷中望時,不見有人爬上,但料知敵人決不會就此死心,勢必是另籌攻山之策。
他搖了搖頭,又到溪邊捧些水喝了,再洗手去臉上從木婉清傷口中噴出來的血漬,心想:“那斷腸散的解藥,吃不吃其實也不相乾,不過還是吃了吧。”從懷中取出瓷瓶,倒些解藥送入口中,和些溪水吞服了,心道:“這解藥苦得很,遠不如斷腸散甜甜的好吃。唉,想不到木姑娘竟是這般美貌。最好是來個‘睽’卦‘初六’、‘喪馬’,‘見惡人無咎’。”
又想:“這崖頂上有水無食,敵人其實不必攻山,數日之後,咱二人餓也餓死了。”垂頭喪氣的回到木婉清身前,說道:“可惜這山上沒果子,否則也好采幾枚來給你解饑。”
木婉清道:“這些廢話,說來有什麽用?”過了一會,問道:“你怎麽識得鍾家小妞兒的?”段譽將如何在劍湖宮中初識鍾靈、自己如何受辱而承她相救等情一一說了。
木婉清一聲不響的聽完,冷笑道:“你不會武功,卻多管江湖上閑事,不是活得不耐煩了麽?”段譽歉然道:“我自作自受,也沒話好說,只是連累姑娘,心中好生不安。”
木婉清道:“你連累我什麽?這些人的仇怨是我自己結下的,世上便沒你這個人,他們還不是一般的來圍攻我?只不過若沒有你,我便可以了無牽掛……殺個……殺個痛快,給他們亂刀分屍,也勝於在這荒山上餓死。”她說到了‘了無牽掛’四字,頓了一頓,覺得親口承認牽掛於他,大是不該,不由得臉上一陣發燒。只是面幕遮住了她臉,段譽全沒覺得,而她語音有異,段譽也沒留神,隻道她傷後體弱,說話不暢,便安慰她道:“姑娘休息得幾天,待背上傷處好了,那時再衝殺出去,他們也未必攔得住你。”木婉清冷笑道:“你倒說得稀松平常,我這傷幾天之內怎好得了?對方好手著實不少……”
猛聽得對面崖上一聲厲嘯,隻震得群山鳴響。木婉清不禁全身一震,顫聲道:“那……那是誰?內功這等了得?”一伸手,抓住了段譽的手臂。只聽得嘯聲回繞空際,久久不絕,群山所發出的回聲來去衝擊,似乎群鬼夜號,齊來索命。其時雖是天光白日,段譽於一刹那間好似眼前天也黑了下來。過了良久,嘯聲才漸漸止歇。
木婉清道:“這人武功厲害得緊,我說什麽也是沒命的了。你……你快快想法子逃命去吧,不用再管我了。”段譽微笑道:“木姑娘,你把段譽看得忒也小了。姓段的雖然名譽極壞,也不至於是這樣的人。”
木婉清一雙妙目向他凝視半晌,目光中竟流露不勝淒婉之情,柔聲道:“‘名譽極壞’什麽的,是我跟你鬧著玩的,你別放在心上。你又是何苦要陪著我一起死,那……那又有什麽用?你逃得性命,有時能想念我一刻,也就是了。”
段譽從未聽過她說話如此溫柔,這嘯聲一起,她突然似乎變作了另一個人,只不過她惡狠狠、冷冰冰的說慣了,這些斯斯文文的話說起來不免有些生硬,微笑道:“木姑娘,我喜歡聽你這麽說話,那才像是個斯文美貌的好姑娘。”
木婉清淳的一聲,突然厲聲道:“你怎麽知道我美貌?你見過我的相貌了,是不是?”手上一緊,便如一隻鐵箍般扣住了段譽的手臂。段譽歎了口氣,道:“我拿水給你喝時,見到你一半臉孔。便隻一半容貌,便是世上罕有的美人兒。”
木婉清雖然凶狠,終究是女孩兒家,得人稱讚,不免心頭竊喜,何況她長帶面幕,向來只聽別人稱讚自己武功了得,從沒讚她容貌的,心中一高興,便放松了手,道:“你快去找個山洞什麽的躲了起來,不論見到什麽,都不許出來。只怕那人頃刻間便要上來了。”
段譽吃了一驚,道:“不能讓他上來。”跳起身來,奔到崖邊,突然間眼前一花,只見一個黃色人影快速無倫的正撲上山來。山坡極為陡削,那人卻登山如行平地,比之猿猴猶更矯捷。段譽心下駭然,叫道:“喂,你再上來,我要用石頭擲你了!”那人哈哈大笑,反而縱躍得更加快了。
段譽見他在這一笑之間,便又上升了丈許,無論如何不能讓他上山,但又不願再殺傷人命,便拾起一塊石頭在那人身旁幾丈外投了下去。石頭雖不甚大,但自高而落,呼呼聲響,勢道頗足驚人,段譽叫道:“喂,你瞧見了麽?要是我投在你身上,你便沒命了,快快退回去吧。”那人冷冷笑道:“臭小子,你不要狗命了?敢對我這等無禮!”
段譽見他又縱上數丈,情勢已漸危急,當下舉起幾塊石頭,對準他頭頂擲了下去。雙目一閉,不敢瞧他墜崖而亡的慘狀。只聽得呼呼兩聲,那人縱聲長笑。段譽心中奇怪,睜開眼來,但見幾塊石頭正向深谷中跌落,那人卻是絲毫無恙。段譽這一下可就急了,忙將石頭接二連三的向他擲去。
那人待石頭落到頭頂,伸掌推撥,石頭便即飛開,有時則輕輕一躍,避過石頭。段譽一口氣投了三十多塊石頭,只不過略陰他上躍進之勢,卻損不到他毫發。段譽眼見他越躍越近,再也奈何他不得,猙獰可怖的面目已隱約可辨,忙回身奔到木婉清身旁,叫道:“木……木姑娘,那……那人好生厲害,咱們快逃。”木婉清冷冷的道:“來不及啦。”
段譽還待再說,猛然間背心上一股大力推到,登時凌空飛出,一交摔入樹叢之中,隻跌得昏天黑地,幸好著地之處長滿了矮樹,除了臉上擦破數處,並未受傷。他掙扎著爬起,只見那人已站在木婉清之前。
段譽快步奔前,擋在木婉清身前,問道:“尊駕是誰?為何出手傷人?”木婉清驚道:“你……你快逃,別在這裡。”
那人哈哈大笑,說道:“逃不了啦。老子是南海鱷神,武功天下第……第……嘿嘿,兩個小娃娃一定聽到過我的名頭,是不是?”
段譽心中怦怦亂跳,強自鎮定,向那人瞧去,第一眼便見到他一個腦袋大得異乎尋常,一張闊嘴中露出白森森的利齒,一對眼睛卻是又圓又小,便如兩顆豆子,然而小眼中光芒四射,向段譽臉上骨碌碌的一轉,段譽不由得打了一個寒噤。但見他中等身材,上身粗壯,下肢瘦削,頦下一叢鋼刷般的胡子,根根似戟,卻瞧不出他年紀多大。身上一件黃袍子,長僅及膝,袍子子是上等錦緞,甚是華貴,下身卻穿著條粗布褲子,汙穢襤褸,顏色難辨。十根手指又尖又長,宛如雞爪。段譽初見時隻覺此人相貌醜陋,但越看越覺他五官形相、身材四肢,甚而衣著打扮,盡皆不妥當到了極處。
木婉清道:“你過來,站在我身旁。”段譽道:“他……他會不會傷你?”木婉清冷清笑道:“憑你這點點微末道行,能擋得住‘南海鱷神’嗎?”但見他居然奮不顧身的來保護自己,卻也不禁感動。
段譽心想不錯,這怪人如要逐走自己,原隻一舉手之勞,倒是別惹怒他才是,於是站到木婉清身畔,說道:“原來尊駕外號叫作‘南海鱷神’,武功天下第……第……那個,久聞大名,如雷貫耳。在下這幾天來見識了不少英雄好漢,實以尊駕的武功最是厲害。我投了幾十塊石頭打你,居然一塊也打不著。尊駕武功高強,了不起之至。”心想:“我雖然大送高帽,可是他的確武功高強,這馬屁倒也不是違心之拍。”
南海鱷神聽段譽大讚他武功厲害,心下得意之極,乾笑了兩聲,道:“小子的本領稀松平常,眼光倒還不錯。你滾開吧,老子饒你性命。”段譽大喜,道:“那你老人家連木姑娘也一起饒了吧!”南海鱷神一雙圓眼一沉,一伸手,將段譽推得登登登接連退出幾步,沉聲道:“你走上一步,老子便不饒你了。”段譽心想:“這種江湖人物說得出,做得到,我還是站著不動的為妙。”只見南海鱷神圓睜一雙小眼,不住向木婉清打量,問道:“‘小煞神’孫三霸是你殺的,是不是?”木婉清道:“不錯。”南海鱷神道:“他是我心愛的弟子,你知不知道?”段譽暗暗叫苦:“糟糕,糟糕!木姑娘殺了他心愛的弟子,這事就不易善罷了。我就是給他連戴十頂高帽子,只怕也不管事。”木婉清道:“殺的時候不知道,過了幾天才知道。”南海鱷神道:“你怕我不怕?”木婉清道:“不怕!”
南海鱷神一聲怒吼,聲震山谷,喝道:“你膽敢不怕我?你……你好大的膽子!仗著誰的勢頭了?”
木婉清冷冷的道:“我便是仗了你的勢。”南海鱷神一呆,喝道:“胡說八道!你能仗我什麽勢了?”木婉清道:“你位列‘四大惡人’,這麽高的身份,這麽大的威名,豈能和一個身受重傷的女子動手?”這幾句話捧中有套,南海鱷神一怔之下,仰天哈哈大笑,說道:“這話倒也有理。”
段譽聽到‘四大惡人’四字,心想原來他是鍾靈之父鍾成仇請來的朋友,不妨拉拉鍾萬仇的交情,或許有點用處,待聽他說‘這話倒也有理’,忙道:“江湖上到處都說南海鱷神是大大的英雄好漢,別說決不欺侮受了傷的女子,便是受了傷的男子也不打。大家又說,南海鱷神連單身男人也不打,對手越多,他打起來越高興,這才顯得他老人家武功高強。”
南海鱷神眯著一對圓眼,笑吟吟的聽著,不住點頭,問道:“這話倒也有理。你聽誰說的?”段譽道:“無量劍東宗掌門左子穆,西宗掌門辛雙清,神農幫幫主司空玄,萬劫谷谷主‘馬王神’鍾萬仇,他夫人‘俏藥叉’甘寶寶,還有來自江南的瑞婆婆、平婆婆,嘿嘿,太多,太多,我也記不清那許多了。”
南海鱷神點頭道:“你這小子有意思。下次你聽到有誰說老子英雄了得,須得牢牢記住他姓名。”轉頭問木婉清道:“聽說你武功不錯啊,怎地會受了重傷,是給誰傷的?”
木婉清悻悻的道:“他們四個打我一個啊。倘若是你南海鱷神,當然不怕,敵人越多越好,我可不成了。”南海鱷神道:“這話倒也有理。四個人打一個姑娘,好不要臉。”段譽忙道:“是啊,真正的英雄好漢,連單打獨鬥也不乾,那有四個打一個之理?只可惜你老人家當時沒見到,否則你一手一個,登時便將他們打得筋折骨斷。”南海鱷神搖頭道:“不對!不對!不對!”
他大腦袋一搖,說聲“不對”,段譽心中就是一跳,他連說三聲“不對”,段譽心中大跳了三下,不知什麽地方說錯了,卻聽他道:“我不把人家打得筋折骨斷。我隻這麽喀喇一聲,扭斷了他龜兒子的脖子。筋折骨斷,不一定死,那不好玩。扭斷脖子,龜兒子就活不成了。你要是不信,我就扭了你的脖子試試。”
段譽忙道:“我信,我信,那倒不用試了。”隨即記起,鍾萬仇的家人進喜兒接待‘四大惡人’之一的嶽老二,只因叫錯了一句‘三老爺’,又說他是‘大大的好人’,便給他扭斷了脖子,看來這人便是嶽老二了,說道:“是啊,你是惡得不能再惡的大惡人,有人說你是嶽老二,我說該當叫嶽老大才是。你嶽老大扭人脖子,那裡還能讓他活命?”
南海鱷神大喜,抓住了他雙肩連連搖幌,笑道:“對,對!你這小子真聰明,知道我是惡得不能再惡的大惡人。嶽老大是不行,老二是不錯的。”
段譽隻給他抓得雙肩疼痛入骨,仍然強裝笑容,說道:“誰說的?‘嶽老大’三字,當之無愧。”心中暗暗慚愧:“段譽啊段譽,你為了要救木姑娘,說話太也無恥,諂諛奉承,全無骨氣。聖賢之書,讀來何用?”又想:“倘若為我自己,那是半句違心之論也決計不說的,貪生怕死,算什麽大丈夫了?只不過為了木姑娘,也隻得委屈一下了。易彖曰:‘柔順利貞,君子攸行’,就是以柔克剛的道理。”言念及此,心下稍安。
南海鱷神放開段譽肩頭,向木婉清道:“嶽老二是英雄好漢,不殺受了傷的女子……”段譽心想:“他始終不敢自居老大,不知那個老大更是何等惡人?”生怕得罪了他,不敢多問。只聽他續道:“……下次待你人多勢眾之時,我再殺你便了,今日不能殺你了。我且問你,我聽人說,你長年戴了面幕,不許別人見你容貌,倘若有人見到了,你如不殺他,便得嫁他,此言可真?”
段譽大吃一驚,只見木婉清點了點頭,不由得驚疑更甚。
南海鱷神道:“你乾麽立下這個怪規矩?”木婉清道:“這是我在師父跟前立下的毒誓,若非如此,師父便不傳我武藝。”南海鱷神問道:“你師父是誰?這等希奇古怪,亂七八糟,放屁,放屁!”木婉清傲然道:“我敬重你是前輩,尊你一聲老人家。你出言不遜,辱我師父,卻是不該。”
南海鱷神手起一掌,擊在身旁一塊大石之上,登時石屑紛飛,幾粒石屑濺到段譽臉上,彈得他甚是疼痛。段譽暗想:“一個人的武功竟可練到這般地步,如果擊上血肉之軀,別人還有命麽?”卻見木婉清目不稍瞬,渾不露畏懼之意。
南海鱷神向她瞪視半晌,道:“好,算你說得有理。你師父是誰?嘿嘿,這等……這等……嘿嘿。”木婉清道:“我師父叫做‘幽谷客’。”南海鱷神沉吟道:“‘幽谷客’?沒聽見過。沒有名氣!”木婉清道:“我師父隱居幽居,才叫‘幽谷客’啊!怎能與你這般大名鼎鼎的人物相比?”
南海鱷神點頭道:“這話倒也有理。”突然提高聲音,喝道:“我那徒兒孫三霸,是不是想看你容貌,因而給你害死?”木婉清冷冷清的道:“你知道自己徒兒的脾氣。他隻消學得你本事十成中的一成,我便殺他不了。”南海鱷神點頭道:“這話倒也有理。”但想到自己這一門的規矩,向來一徒單傳,孫三霸一死,十余年傳功督導的心血化為烏有,越想越惱,大喝一聲:“*!”
木婉清和段譽見他一張臉皮突轉焦黃,神情猙獰可怖,均是心下駭然,只聽他大聲道:“我要給徒兒報仇!”
段譽說道:“嶽二爺,你說過不傷她性命的。再說,你的徒弟學不到你武功的一成,死了反而更好,免得活在世上,教你大失面子。”南海鱷神點頭道:“這話倒也有理。嶽老二的面子是萬萬失不得的。”問木婉清道:“我徒兒看到了你容貌沒有?”木婉清咬牙道:“沒有!”南海鱷神道:“好!三霸這小子死不瞑目,讓我來瞧瞧你的相貌。看你到底是個醜八怪,還是個天仙般的美女。”
木婉清這一驚當真非同小可,自己曾在師父之前立下毒誓,倘若南海鱷神伸手來強揭面幕,自己自然無法殺他,難道能嫁給此人?忙道:“你是武林中的成名高人,豈能作這等卑鄙下流之事?”
南海鱷神冷笑道:“我是惡得不能再惡的大惡人,作事越惡越好。老子生平只有一條規矩,乃是不殺無力還手之人。此外是無所不為,無惡不作。你乖乖的自己除下面幕來,不必麻煩老子動手。”木婉清顫聲道:“你當真非看不可?”南海鱷神怒道:“你再羅裡羅嗦,就不但除你面幕,連你全身衣衫也剝你媽個清光。老子不扭斷你脖子,卻扭斷你兩隻手、兩隻腳,這總可以吧?”
木婉清心道:“我殺他不得,惟有自盡。”向段譽使個眼色,叫他趕快逃生。段譽搖了搖頭,只見南海鱷神鋼髯抖動,“嘿”的一聲,伸出雞爪般的五指,便去抓她面幕。
木婉清一掀袖中機括,卟卟卟,三枝短箭如閃電般激射而出,一齊射中南海鱷
神小腹。那知跟著拍拍拍三聲響,三枝箭都落在地下,似乎他衣內穿著什麽護身皮甲。木婉清身子一顫,又是三枝毒箭射出,兩枝奔向他胸膛,第三枝直射面門。射向他胸膛的兩枝毒箭仍是如中硬革,落在地下。第三枝箭將到面門,南海鱷神伸出中指,輕輕在箭杆上一彈,那箭登時飛得無影無蹤。
木婉清抽出長劍,便往自己頸中抹去,只是重傷之後,出手不快,南海鱷神一把搶過,擲在地下,嘿嘿兩聲冷笑,說道:“我的規矩,只是不殺無力還手之人,你射我六箭,那是向我先動手了。我要先看看你的臉蛋,再取你小命。這是你自己先動手的,可怪不得我壞了規矩。”
段譽叫道:“不對!”南海鱷神轉頭道:“怎麽?”段譽道:“你是英雄好漢,不能欺侮身受重傷的女子。”南海鱷神道:“她向我連射六枝毒箭,你沒瞧見麽?是身受重傷的女子欺侮英雄好漢,並不是英雄好漢欺侮身受重傷的女子。”段譽道:“這還是不對。”南海鱷神怒道:“怎麽還是不對?放屁!”段譽道:“你的規矩,乃是‘不殺無力還手之人’這八個字,是不是?”南海鱷神圓睜豆眼,道:“不錯!”段譽道:“這八個字能不能改?”南海鱷神怒道:“老子的規矩定了下來,自然不能改。”段譽道:“一個字都不能改?”南海鱷神道:“半個字也不能改。”段譽道:“倘若改了,那是什麽?”南海鱷神怒道:“那是烏龜兒子王八蛋!”
段譽道:“很好,很好!你沒有打木姑娘,木姑娘卻放箭射你,這並不是‘還手’,這叫做先下手為強。倘若你出手打她,她重傷之下,決計沒有招架還手之力。因此她是有力偷襲,無力還手。你如殺她,那便是改了你的規矩,你如改了規矩,那便是烏龜兒子王八蛋。”他幼讀儒經佛經,於文義中的些少差異,辨析甚精,什麽“是不為也,非不能也”,什麽“白馬非馬,堅石非石”,什麽“有相無性,非常非斷”,鑽研得一清二楚,當此緊急關頭,抓住了南海鱷神一句話,便跟他辯駁起來。
南海鱷神狂吼一聲,抓住了他雙臂,喝道:“你膽敢罵我是烏龜兒子王八蛋!”叉開五指,便要伸向他頭頸。
段譽道:“你如改了規矩,便是烏龜兒子王八蛋。倘若規矩不改,便不是烏龜兒子王八蛋。你愛不愛做烏龜兒子王八蛋,全瞧你改不改規矩。”
木婉清見他生死系於一線,在這如此凶險的情境之下,仍是‘烏龜兒子王八蛋’的罵個不休,心想南海鱷神必定狂性大發,扭斷了他脖子,心下一陣難過,眼淚奪眶而出,轉過了頭,不忍再看。
不料南海鱷神給他這幾句話僵住了,心想我如扭斷他的脖子,便是殺了一個無力還手之人,豈非成了烏龜兒子王八蛋?一對小眼瞪視著他,左手漸漸使勁。段譽的臂骨格格作響,幾欲斷折,痛得幾欲暈去,大聲道:“我無力還手,你快殺了我吧!”南海鱷神道:“我才不上你的當呢,你想叫我做烏龜兒子王八蛋,是不是?”說著提起他的身子,重重往地下摔落。段譽隻跌得眼前一片昏黑,似乎五髒六腑都碎裂了。
南海鱷神喃喃的道:“我不上當!我不殺你這兩個小鬼。”一伸手,抓住木婉清身上所披的綠鬥篷,嘶的一響,扯將下來。木婉清驚呼一聲,縮身向後。南海鱷神揚手揮出,那鬥篷飛將起來,乘風飄起,宛似一張極大的荷葉,飄出山崖,落向瀾滄江上,飄飄蕩蕩的向下遊飛去。南海鱷神獰笑道:“你不取下面幕,老子再剝你的衣衫!”
木婉清向段譽招了招手,道:“你過來。”段譽一跛一拐的走到她身前,淒然搖頭。木婉清轉頭向他,背脊向著南海鱷神,低聲道:“你是世上第一個見到我容貌的男子!”緩緩拉開了面幕。
段譽登時全身一震,眼前所見,如新月清暈,如花樹堆雪,一張臉秀麗絕俗,只是過於蒼白,沒半點血色,想是她長時面幕蒙臉之故,兩片薄薄的嘴唇,也是血色極淡,段譽但覺她楚楚可憐,嬌柔婉轉,那裡是一個殺人不眨眼的女魔頭?
木婉清放下面幕,向南海鱷神道:“你要看我面貌,須得先問過我丈夫。”
南海鱷神奇道:“你已嫁了人麽?你丈夫是誰?”
木婉清指著段譽道:“我曾立過毒誓,若有那一個男子見到了我臉,我如不殺他,便得嫁他。這人已見了我的容貌,我不願殺他,隻好嫁他。”
段譽大吃一驚,道:“這……這個……”
南海鱷神一呆,轉過頭來。段譽見他一雙如蠶豆般的小眼向自己從上至下、又從下至上的細看,隻給他瞧得心中發毛,背上發冷,只怕他狂怒之下,撲上來便扭斷自己脖子。
忽聽南海鱷神“嘖嘖嘖”的讚美數聲,臉現喜色,說道:“妙極,妙極!快快轉過身來!”段譽不敢違抗,轉過身來。南海鱷神又道:“妙極,妙極!你很像我,你很像我!”
不管他說什麽話,都不及‘你很像我’這四字令段譽與木婉清如此詫異,二人均想:“這話莫名其妙之至,你武功高強,容貌醜陋,像你什麽啊?何況還加上一個‘很’字?”
南海鱷神一跳,躍到了段譽身邊,摸摸他後腦,捏捏他手腳,又在他腰眼裡用力掀了幾下,裂開了一張嘴,哈哈大笑,道:“你真像我,真的像我!”拉住了他手臂,道:“跟我去吧!”段譽摸不著半點頭腦,問道:“你叫我去那裡?”南海鱷神道:“跟著我去便是。快快叩頭!求我收你為弟子。你一求,我立即答允。”
這一下當真大出段譽意料之外,囁嚅道:“這個……這個……”
南海鱷神手舞足蹈,似乎拾到了天下最珍貴的寶貝一般,說道:“你手長足長,腦骨後凸,腰肋柔軟,聰明機敏,年紀不大,又是男人,真是武學奇材。你瞧,我這後腦骨,不是跟你一般麽?”說著轉過身來。段譽摸摸自己後腦,果覺自己的後腦骨和他似乎生得相像,那料到他說“你很像我”,只不過是兩人的一塊腦骨相同。
南海鱷神笑吟吟的轉身,說道:“咱們南海一派,向來有個規矩,每一代都是單傳,只能收一個徒兒。我那死了的徒兒‘小煞神’孫三霸,後腦骨遠沒你生得好,他學不到我一成本事,死得很好,一乾二淨,免得我親手殺他,以便收你這個徒兒。”
段譽不禁打了個寒噤,心想這人如此殘忍毒辣,只見到有人資質較好,便要殺了自己徒兒,以便另換弟子,別說自己不願學武,便是要學武功,也決計不肯拜這等人為師。但自己倘若拒絕,大禍便即臨頭,正當無計可施之際,南海鱷神忽然大喝:“你們鬼鬼祟祟的幹什麽?都給我滾過來!”
只見樹叢之中鑽出十幾個人來,瑞婆婆、平婆婆、那使劍漢子都在其內。原來南海鱷神一上崖頂,段譽不能再擲石阻敵,這一乾人便乘機攀了上來。
這些人伏在樹叢之中,雖都屏息不動,卻那裡逃得過南海鱷神的耳朵?他乍得段譽這等良材美質,心中高興,一時倒也不發脾氣,笑嘻嘻的向瑞婆婆等橫了一眼,喝道:“你們上來幹什麽?是來恭喜我老人家收了個好徒兒麽?”
瑞婆婆向木婉清一指,說道:“我們是來捉拿這小賤人,給夥伴們報仇。”
南海鱷神怒道:“這小姑娘是我徒兒的老婆,誰敢拿她?*,都給我滾開!”
眾人面面相覷,均感詫異。
段譽大著膽子道:“我不能拜你為師。我早有了師父啦。”南海鱷神大怒,喝道:“你師父是誰?他的本領還大得過我麽?”段譽道:“我師父的功夫,料想你半點也不會。這周易中的‘卦象’、‘系辭’,你懂麽?這‘明夷’、‘未濟’的道理,你倒說給我聽聽。”南海鱷神搔了搔頭皮,什麽‘卦象’、‘系辭’,什麽‘明夷’、‘未濟’,果然連聽也沒聽見過,可不知是什麽神奇武功。
段譽見他大有為難之色,又道:“看來這些高深的本事你都是不會的了。因此老英雄的一番好意,我只有心領了,下次我請師父來跟你較量較量,且看誰的本事大。倘若你勝過了我師父,我再拜你為師不遲。”
南海鱷神怒道:“你師父是誰?我還怕了他不成?什麽時候比武?”
段譽原是一時緩兵之計,沒料到他竟會真的訂約比武,正躊躇間,忽聽得遠處偉來一陣尖銳悠長的鐵哨聲,越過數個山峰,破空而至。這哨聲良久不約,吹哨者胸中氣息竟似無窮無盡、永遠不需換氣一般。崖上眾人初聽之時,也不過覺得哨聲淒厲,刺人耳鼓,但越聽越是驚異,相顧差愕。
南海鱷神拍了拍自己後腦,叫道:“老大在叫我,我沒空跟你多說。你師父什麽時候跟我比武?在什麽地方?快說,快說!”
段譽吞吞吐吐的道:“這個……我可不便代我師父訂什麽約會。你一走,這些人便將我們二人殺了,我怎能……怎樣能去告知我師父?”說著向瑞婆婆等人一指。
南海鱷神頭也不回,左手反手伸出,已抓住那使劍漢子的胸口,身向左側,右手五根手指掀住他頭蓋,左手右轉,吉手左轉,雙手交叉一扭,喀喇一聲,將那漢子的脖子扭斷了。那人臉朝背心,一顆腦袋軟軟垂將下來。 他右手已將長劍拔出了一半,出手也算極快,但劍未出鞘,便已身死。
這漢子先前與木婉清相鬥,身子矯捷,曾揮劍擊落她近身而發的毒箭,但在南海鱷神這猶似電閃的一扭之下,竟無半點施展余地,旁觀眾人無不嚇得呆了。南海鱷神隨手一抖,將他屍身擲過在一旁。瑞婆婆手下三名大漢齊聲虎吼,撲將上來。南海鱷神右足連踢三腳。三名大漢高高飛起,都摔入谷中了。慘呼聲從谷中傳將上來。群山回響,段譽只聽得全身寒毛直豎。瑞婆婆等無不嚇得倒退。南海鱷神笑道:“喀喇一響,扭斷了脖子,好玩,好玩。老子扭一個脖子不夠,還要扭第二個。那一個逃得慢的,老子便扭斷他的脖子。”
瑞婆婆、平婆婆等嚇得魂飛魄散,飛快的奔到崖邊,紛紛攀援而下。
南海鱷神連聲怪笑,向段譽道:“你師父有這本事嗎?你拜我為師,我即刻教你這門本事。你老婆武功不錯,她如不聽你話,你喀喇一下,就扭斷了她的脖子……”
突然間鐵哨聲又作,這次卻是嘰嘰、嘰嘰的聲音短促,但仍是連續不絕。南海鱷神叫道:“來啦,來啦!你*,催得這麽緊。”向段譽道:“你乖乖的等在這裡,別走開。”急步奔出,往崖下縱身跳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