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中言道:本門內功,適與各家各派之內功逆其道而行,是以凡曾修習內功之人,務須盡忘己學,專心修習新功,若有絲毫混雜岔亂,則兩功互衝,立時顛狂嘔血,諸脈俱廢,最是凶險不過。文中反覆致意,說的都是這個重大關節。段譽從未練過內功,於這最艱難的一關竟可全然不加措意,倒也方便。
隻小半個時辰,便已依照圖中所示,將‘手太陰肺經’的經脈穴道存想無誤,只是身上內息全無,自也無法運息通行經脈。跟著便練‘任脈’,此脈起於肛門與下陰之間的‘會陰穴’,自曲骨、中極、關元、石門諸穴直通而上,經腹、胸、喉,而至口中下齒縫間的‘斷基穴’。任脈穴位甚多,紅脈走勢卻是筆直一條,十分簡易,段譽頃刻間便記住了諸穴的位置名稱,伸手在自己身上一個穴道、一個穴道的摸過去。此脈仍是逆練,由斷基、承漿、廉泉、天突一路向下至會陰而止。
圖中言道:“手太陰肺經暨任脈,乃北冥神功根基,其中拇指之少商穴、及兩乳間之膻中穴,尤為要中之要,前者取後者。人有四海:胃者水轂之海,衝脈者十二經之海,膻中者氣之海,腦者髓之海是也。食水轂而儲於胃,嬰兒生而即能,不待練也。以少商取人內力而儲之於我氣海,惟逍遙派正宗北冥神功能之。人食水轂,不過一日,盡泄諸外。我取人內力,則取一分,儲一分,不泄無盡,愈厚,猶北冥天池之巨浸,可浮千裡之鯤。”
段譽掩卷凝思:“這門功夫純系損人利己,將別人辛辛苦苦練成的內力,取來積儲於自身,豈不是如同食人之血肉?又如盤剝重利,搜刮旁人錢財而據為己有?我已答應了神仙姊姊,不練是不成的了,但我此生決不取人內力。”
轉令又想:“伯父常說,人生於世,不衣不食,無以為生,而一粥一飯,半絲半褸,盡皆取之於人。取人之物,殆無可免,端在如何報答。取之者寡而報之者厚,那就是了。取於為富不仁之徒,用於貧困無依之輩,非但無愧於心,且是仁人義士的慈悲善舉,儒家佛家,其理一般。取民脂民膏以供奉一己之窮奢極欲,是為殘民以逞;以之兼善天下,普施於眾,則為萬家生佛。是以不在取與不取,而在用之為善為惡。”想明白了此節,倒也不覺修習這門功夫是如何不該了。
心下坦然之余,又想:“總而言之,我這一生要多做好事,不做壞事。巨象可負千斤,螻蟻僅曳一芥,力大則所做好事亦大,做起壞事來也厲害。以南海鱷神的本領,若是專做好事,豈非造福不淺?”想到這裡,覺得就算拜了南海鱷神為師,只要專扭壞人的脖子,似乎‘這話倒也有理’。
卷軸中此外諸種經脈修習之法甚多,皆是取人內力的法門,段譽雖然自語寬解,總覺習之有違本性,單是貪多務得,便非好事,當下暫不理會。
卷到卷軸末端,又見到了‘凌波微步’那四字,登時便想起‘洛神賦’中那些句子來:“凌波微步,羅襪生塵……轉盼流精,光潤玉顏。含辭未吐,氣若幽蘭。華容婀娜,令我忘餐。”曹子建那些千古名句,在腦海中緩緩流過:“第禾農章纖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紅素,延頸秀項,皓質呈露,芳澤無加,鉛華弗禦。雲髻峨峨,修眉連娟。丹唇外朗,皓齒內鮮。明眸善睞,輔薜承權。環姿豔逸,儀靜體閑。柔情綽態,媚於語言……”想到神仙姊姊的姿容體態,“皎若太陽升朝霞,灼若芙蓉出綠波”但覺依她的吩咐行事,實是人生至樂,當真百死不辭,萬劫無悔,心想:“我先來練這’凌波微步‘,此乃逃命之妙法,非害人之本領也,練之有百利而無一害。”
卷軸上既繪明步法,又詳注易經六十四卦的方位,他熟習易經,學起來自不為難。但有時卷軸上步法甚怪,走了上一步後,無法接到下一步,直至想到須得憑空轉一個身,這才極巧妙自然的接上了;有時則須躍前縱後、左竄右閃,方合於卷上的步法。他書呆子的勁道一發,遇到難題便苦苦鑽研,一得悟解,樂趣之大,實是難以言宣,不禁覺得:“武學之中,原來也有這般無窮樂趣,實不下於讀書念經。”
如此一日過去,卷上的步法已學得了兩三成,晚飯過後,再學了十幾步,便即上床。迷迷糊糊中似睡似醒,腦子中來來去去的不是少商、膻中、關元、中極諸穴道,便是同人、大有、歸妹、未濟等易卦。
睡到中夜,猛聽得江昂、江昂、江昂幾下巨吼,登時驚醒,過不多久,又聽得江昂、江昂、江昂幾下大吼,聲音似是牛哞,卻又多了幾分淒厲之意,不知是什麽猛獸。他知無量山中頗多毒蟲怪獸,聽得吼聲停歇,便也不以為意,著枕又睡。
卻聽得隔室有人說道:“這‘莽牯朱蛤’已好久沒出現了,今晚忽然鳴叫,不知主何吉凶?”另一人道:“咱們東宗落到這肯田地,吉是吉不起來的,只要不凶到家,就已謝天謝地了。”段譽知是那兩名男弟子鬱光標與吳光勝,料來他們睡在隔壁,奉命監視,以防自己逃走。
只聽那吳光勝道:“咱們無量劍歸屬了靈鷲宮,雖然從此受製於人,不得自由,卻也得了個大靠山,可說好壞參半。我最氣不過的,西宗明明不及咱們東宗,乾麽那位符聖使卻要辛師叔作無量洞之主,咱們師父反須聽她號令。”鬱光標道:“誰教靈鷲宮中自天山童姥以下個個都是女人哪?她們說天下男子沒一個靠得住。聽說這位符聖使倒是好心,派辛師叔做了咱們頭兒,靈鷲宮對無量洞就會另眼相看。你瞧,符聖使對神農幫司空玄何等辣手,對辛師叔的臉色就好得多。”吳光勝道:“鬱師哥,這個我可又不明白了。符聖使對隔壁那小子怎地又客客氣氣?什麽‘段相公’、‘段相公’的,叫得好不親熱。”
段譽聽他們說到自己,更加凝神傾聽。
鬱光標笑道:“這幾句話哪,咱們可只能在這裡悄悄的說。一個年輕姑娘,對一個小白臉客客氣氣,‘段相公’、‘段相公’的叫……”他說到‘段相公’三字時,壓緊了嗓子,學著那靈鷲宮姓符聖使的腔調,自行再添上幾分嬌聲嗲氣,“……你猜是什麽意思?”吳光勝道:“難道符聖使瞧中了這小白臉?”鬱光標道:“小聲些,別吵醒了小白臉。”接著笑道:“我又不是符聖使肚裡的聖蛔蟲,又怎明白她老人家的聖意?我猜辛師叔也是想到了這一著,因此叫咱們好好瞧著他,別讓他走了。”吳光勝道:“那可要關他到幾時啊?”鬱光標道:“符聖使在山峰上說:‘辛雙清,帶了段相公下去,四大惡人若來羅唕,叫他們上縹緲峰靈鷲宮找我。’……”這幾句話又是學著那綠衣女子的腔調,“……可是帶了段相公下山怎麽樣?她老人家不說,別人也就不敢問。要是符聖使有一天忽然派人傳下話來:‘辛雙清,把段相公送上靈鷲宮來見我。’咱們卻已把這姓段的小白臉殺了,放了,豈不是糟天下之大糕?”吳光勝道:“要是符聖使從此不提,咱們難道把這小白臉在這裡關上一輩子,以便隨時恭候符聖使號令到來?”鬱光標笑道:“可不是嗎?”
段譽心裡一連串的隻叫:“苦也!苦也!”心道:“這位姓符的聖使姊姊尊稱我一聲‘段相公’,只不過見我是讀書人,客氣三分,你們歪七纏八,又想到那裡去啦?你們就把我關到胡子發白,那位聖使姊姊也決不會再想到我這個老白臉。”
正煩惱間,只聽吳光勝道:“咱二人豈不是也要……”突然江昂、江昂、江昂三響,那‘莽牯朱蛤’又吼了起來。吳光勝立即住口。隔了好一會,等莽牯朱蛤不再吼叫,他才又說道:“莽牯朱蛤一叫,我總是心驚肉驚,瘟神爺不知這次又要收多少條人命。”鬱光標道:“大家說莽牯朱蛤是瘟神爺的坐騎,那也是說說罷了。文殊菩薩騎獅子,普賢菩薩騎白象,太上老君騎青牛,這莽牯朱蛤是萬毒之王,神通廣大,毒性厲害,故老相傳,就說它是瘟菩薩的坐騎,其實也未必是真的。”
吳光勝道:“鬱師兄,你說這莽牯朱蛤到底是什麽樣兒。”鬱光標笑道:“你想不想瞧瞧。”吳光勝笑道:“那還是你瞧過之後跟我說吧。”鬱光標道:“我一見到莽牯朱蛤,毒氣立時衝瞎了眼睛,跟著毒質入腦,只怕也沒功夫來跟你說這萬毒之王的模樣兒了。還是咱哥兒倆一起去瞧瞧吧。”說著只聽得腳步聲響,又是拔下門閂的聲音。
吳光勝忙道:“別……別開這玩笑。”話聲發顫,搶過去上回門閂,鬱光標笑道:“哈哈哈,我難道真有這膽子去瞧?瞧你嚇成了這副德性。”吳光勝道:“這種玩笑還是別開的為妙,莫要當真惹出什麽事來。太太平平的,這就睡吧!”
鬱光標轉過話題,說道:“你猜乾光豪跟葛光佩這對狗男女,是不是逃得掉?”吳光勝道:“隔了這麽久還是不見影蹤,只怕當真給他們逃掉了。”鬱光標道:“乾光豪有多大本事,我可知道得一清二楚,這人貪懶好色,練劍又不用心,就隻甜嘴蜜舌的騙女人倒有幾下散手。大夥兒東南西北都找遍了,連靈鷲宮的聖使也親自出馬,居然仍是給他們溜了,老子就是不信。”吳光勝道:“你不信可也得信啊。”
鬱光標道:“我猜這對狗男女定是逃入深山,撞上了莽牯朱蛤。”吳光勝“啊”的一聲,大有驚懼之意。鬱光標道:“這二人定是盡揀荒僻的地方逃去,一見到莽牯朱蛤,毒氣入腦,全身化為一灘膿血,自然影蹤全無。”吳光勝道:“你猜的倒也有幾分道理。”鬱光標道:“什麽幾分道理?若不是遇上了莽牯朱蛤,那就豈有此理。”吳光勝道:“說不定他二人耐不住啦,就在荒山野嶺裡這個那個起來,昏天黑地之際,兩人來一招‘鯉魚翻身’,啊喲,乖乖不得了,掉入了萬丈深谷。”兩人都吃吃吃的淫笑起來。
段譽尋思:“木姑娘在那小飯鋪中射死了乾葛二人,無量劍的人不會查不到啊。嗯,是了,定是那飯鋪老板怕惹禍,快手快腳的將兩具屍身埋了。無量劍的人去查問,市集上的人見到他們手執兵器,凶神惡煞的模樣,誰也不敢說出來。”
只聽吳光勝道:“無量劍東西宗逃走了一男一女兩個弟子,也不是什麽大事。皇帝不急太監急,靈鷲宮的聖使又乾麽這等著緊,非將這二人抓回來不可?”鬱光標道:“這你就得動動腦筋,想上一想了。”吳光勝沉默半晌,道:“你知道我的腦筋向來不靈,動來動去,動不出什麽名堂來。”
鬱光標道:“我先問你:靈鷲宮要佔咱們的無量宮,那為發什麽?”吳光勝道:“聽唐師哥說,多半是為了後山的無量玉壁。符聖使用一到,三番四次的,就是查問無量玉壁上的仙影啦、劍法啦這些東西。對啦!咱們都遵照符聖使的吩咐,立下了毒誓,玉壁仙影的事,以後誰也不敢泄露,可是乾光豪與葛光佩呢,他們可沒立這個誓,既然叛離了本派,那還有不說出去的?”吳光勝一拍大腿,叫道:“對,對!靈鷲宮是要殺了這兩個家夥滅口。”
鬱光標低聲喝道:“別這麽嚷嚷的,隔壁屋裡有人,你忘了嗎?”吳光勝忙道:“是,是。”停了一會,說道:“乾光豪這家夥倒是豔福不淺,把葛光佩這白白嫩嫩的小麻皮摟在懷裡,這麽剝得她白羊兒似的,嘖嘖嘖……*,就算後來化成了一灘濃血,那也……那也……嘿嘿。”
兩人此後說來說去,都是些猥褻粗俗的言語,段譽便不再聽,可是隔牆的淫猥笑話不絕傳來,不聽卻是不行,於是默想‘北冥神功’中的經脈穴道,過不多時,便潛心內想,隔牆之言說得再響,卻一個字也聽不到了。
次日他又練那‘凌波微步’,照著卷中所繪步法,一步步的試演。這步法左歪右斜,沒一步筆直進退,雖在室中,只須挪開了桌椅,也盡能施展得開,又學得十來步,驀地心想:“待會送飯之人進來,我只須這麽斜走歪步,立時便繞過了他,搶出門去,他未必能抓得我著。豈不是立刻便可逃走,不用在這屋裡等到變成老白臉了?”想到此處,喜不自勝,心道:“我可要練得純熟無比,只要走錯了半步,便給他一把抓住。說不定從此在我腳上加一副鐵鐐,再用根鐵鏈鎖住,那時凌波微步再妙,步來步去總是給鐵鏈拉住了,欲不為老白臉亦不可得矣。”說著腦袋擺了個圈子。
當下將已學會了的一百多步從頭至尾默想一遍,心道:“我可要想也不想,舉步便對。唉,我段譽這樣一個臭男子,卻去學那洛神宓妃婷婷娜娜的凌波微步,我又有什麽‘羅襪生塵’了?光屁股生塵倒是有的。”哈哈一笑,左足跨出,既踏‘中孚’,立轉‘既濟’。不料甫上‘泰’位,一個轉身,右腳踏上‘蠱’位,突然間丹田中一股熱氣衝將上來,全身麻痹,向前撞出,伏在桌上,再也動彈不得。
他一驚之下,伸手撐桌,想站起身來,不料四肢百骸沒一處再聽使喚,便要移動一根小指頭兒也是不能,就似身處夢魘之中,愈著急,愈使不出半點力道。
他可不知這‘凌波微步’乃是一門極上乘的武功,所以列於卷軸之末,原是要待人練成‘北冥神功’,吸人內力,自身內力已頗為深厚之後再練。‘凌波微步’每一步踏出,全身行動與內力息息相關,決非單是邁步行走而已。段譽全無內功根基,走一步,想一想,退一步,又停頓片刻,血脈有緩息的余裕,自無阻礙。他想熟之後,突然一氣呵成的走將起來,體內經脈錯亂,登時癱瘓,幾乎走火入魔。幸好他沒跨得幾步,步子又不如何迅速,總算沒到絕經斷脈的危境。
他驚慌之中,出力掙扎,但越使力,胸腹間越難過,似欲嘔吐,卻又嘔吐不出。他長歎一聲,只有不動,這一任其自然,煩惡之感反而漸消。當下便這麽一動不動的伏在桌上,眼見那個卷軸兀自展在面前,百無聊賴之中,再看卷上未學過的步法,心中虛擬腳步,一步步的想下去。大半個時辰後,已想通了二十余步,胸口煩惡之感竟然大減。
未到正午,所有步法已盡數想通。他心下默念,將卷軸上所繪的六十四卦步法,從‘明夷’起始,經‘賁’、‘既濟’、‘家人’,一共踏遍六十四卦,恰好走了一個大圈而至‘無妄’,自知全套步法已然學會,大喜之下,跳起身來拍手叫道:“妙極,妙極!”這四個字一出口,才知自身已能活動。原來他內息不知不覺的隨著思念運轉,也走了一個大圈,膠結的經脈便此解開。
他又驚又喜,將這六十四卦的步法翻來覆去的又記了幾遍,生怕重蹈覆轍,極緩慢的一步步跳出,踏一步,呼吸幾下,待得六十四卦踏遍,腳步成圓,隻感神清氣爽,全身精力彌漫,再也忍耐不住,大叫:“妙極,妙極,妙之極矣!”
鬱光標在門外粗聲喝道:“大叫小呼的幹什麽?老子說過的話,沒有不算數的,你說一句話,吃一個耳光。”說著開鎖進門,說道:“剛才你連叫三聲,該吃三個耳光。姑念初犯,三折一,讓你吃一個耳光算了。”說著踏上兩步,右掌便往段譽臉上打去。
這一掌並非什麽精妙招數,但段譽仍無法擋格,腦袋微側,足下自然而然的自‘井’位斜行,踏到了‘訟’位,竟然便將這一掌躲開了。鬱光標大怒,左拳迅捷擊出。段譽步法未熟,待得要想該走那一步,砰的一聲,胸口早著,一拳正中‘膻中穴’。
那‘膻中’是人身大穴,鬱光標一拳既出,便覺後悔,生怕出手太重,闖出禍來,不料拳頭打在段譽身上,手臂立時酸軟無力,心中更有空空蕩蕩之感,但微微一怔,便即無事,見段譽沒有受傷,登即放心,說道:“你躲過耳光,胸口便吃一拳好的,一般算法!”反身出門,又將門鎖上了。
段譽給他一拳打中,聲音甚響,胸口中拳處卻全無所感,不禁暗自奇怪。他自不知鬱光標這一拳所含的內力,已盡數送入了他的膻中氣海,積儲了起來。
那也是事有湊巧,這一拳倘若打在別處,他縱不受傷,也必疼痛非凡,膻中氣海卻正是積儲‘北冥真氣’的所在。他修習神功不過數次,可說全無根基,要他以拇指的少商穴去吸人內力,經‘手太陰肺經’送至任脈的天突穴,再轉而送至膻中穴儲藏,莫說他絕無這等能為,縱然修習已成,也不肯如此吸他人內力以為己有。但對方自行將內力打入他的膻中穴,他全無抗拒之能,一拳中體,內力便入,實是自天外飛到他袋中的橫財,他自己卻兀自渾渾噩噩,全不知情,隻想:“此人好生橫蠻,我說幾句‘妙極’,又礙著他什麽了?平白無端的便打我一拳。”
這一拳的內力在他氣海中不住盤旋抖動,段譽登覺胸口窒悶,試行存想任脈和手太陰肺經兩路經脈,隻覺有一股淡淡的暖氣在兩處經脈中巡行一周,又再回入膻中穴,窒悶之感便消。他自不知隻這麽短短一個小周天的運行,這股內力便已永存體內,再也不會消失了。段譽自全無內力而至微有內力,便自胸口給鬱光標這麽猛擊一拳而始。
也幸得鬱光標內力平平,又未曾當真全力以擊,倘若給南海鱷神這等好手一拳打在膻中要穴,段譽全無內力根基,膻中氣海不能立時容納,非經脈震斷、嘔血身亡不可。鬱光標內力所失有限,也就未曾察覺。
午飯過後,段譽又練‘凌波微步’,走一步,吸一口氣,走第二步時將氣呼出,六十四卦走完,四肢全無麻痹之感,料想吸呼順暢,便無害處。第二次再走時連走兩步吸一口氣,再走兩步再行呼出。這‘凌波微步’是以動功修習內功,腳步踏遍六十四卦一個周天,內息自然而然的也轉了下個周天。因此他每走一遍,內力便有一分進益。
他卻不知這是在修練內功,隻盼步子走得越來越熟,越走越快,心想:“先前那鬱老兄打我臉孔,我從‘井’位到‘訟’位,這一步是不錯的,躲過了一記耳光,踴著便該斜踏‘蠱’位,胸口那一拳也就可避過了。可是我隻想上一想,沒來得及跨步,對方拳頭便已打到。這‘想上一想’,便是功夫未熟之故。要憑此步法脫身,不讓他們抓住,務須練得純熟無比,出步時想也不想。‘想也不想’與‘想上一想’,兩字之差,便有生死之別。”
當下專心致志的練習步法,每日自朝至晚,除了吃飯睡覺,大便小便之外,竟是足不停步。有時想到:“我努力練這步法,只不過想脫身逃走,去救木姑娘,並非遵照神仙姊姊的囑咐,練她的‘北冥神功’。”想想過意不去,就練一練手太陰肺經和任脈,敷衍了事,以求心之所安,至於別的經脈,卻暫行擱在一邊了。
這般練了數日,‘凌波微步’已走得頗為純熟,不須再數呼吸,縱然疾行,氣息也已無所窒滯。心意既暢,跨步時漸漸想到‘洛神賦’中那些與‘凌波微步’有關的句子:“仿佛兮若輕雲之蔽月,飄飄兮若流風之回雪”,“忽焉縱體,以遨以嬉”,“神光離合,乍陰乍陽”,“辣輕軀以鶴立,若將飛而未翔”,“體迅飛鳧,飄忽若神”,“動無常則,若危若安。進止難期,若往若還”。
尤其最後這十六個字,似乎更是這套步法的要旨所在,只是心中雖然領悟,腳步中要做到‘動無常則,若危若安,進止難期,若往若還’,可不知要花多少功夫的苦練,何年何月方能臻此境地了。以此刻的功夫,敵人伸手抓來,是否得能避過,卻半點也無把握,有心再練上十天半月,以策萬全,但屈指算來和木婉清相別已有七日,懸念她陪著南海鱷神渡日如年的苦處,決意今日闖將出去,心想那送飯的仆人無甚武功,要避過他料來也不甚難。
坐在床沿,心中默想步法,耐心待候。待聽得鎖啟門開,腳步聲響,那仆人托著飯盤進來,段譽慢慢走過去,突然在飯盤底下一掀,飯碗菜碗登時乒乒乓乓的向他頭上倒去。那仆人大叫:“啊喲!”段譽三腳兩步,搶出門去。
不料鬱光標正守在門外,聽到仆人叫聲,急奔進門。門口狹隘,兩人登時撞了個滿懷。段譽自‘豫’位踏‘觀’位,正待閃身從他身旁繞過,不料左足這一步卻踏在門檻之上。
這一下大出他意料之外,‘凌波微步’的注釋之中,可沒說明‘要是踏上門檻,腳下忽高忽低,那便如何?’一個踉蹌,第三步踏向‘比’位這一腳,竟然重重踹上了鬱光標的足背,’要是踏上別人足背,對方哇哇叫痛,衝衝大怒,那便如何?”這個法門,卷軸的步法秘訣中更無記載,料想那洛神‘翩若驚鴻、婉若遊龍’的在洛水之中凌波微步,多半也不會踏上門檻,踹人腳背。段譽慌張失措之際,隻覺左腕一緊,已被鬱光標抓住,拖進門來。
數日計較,不料想事到臨頭,如意算盤竟打得粉碎。他心中連珠價叫苦,忙伸右手去扳鬱光標的手指,同時左手出力掙扎。但鬱光標五根手指牢牢抓住了他左腕,又怎扳得開?
突然間鬱光標‘咦’的一聲,隻覺手指一陣酸軟,忍不住便要松手,急忙運勁,再行緊握,但立時又即酸軟。他罵道:“*!”再加勁力,轉瞬之間,連手腕、手臂也酸軟起來。他自不知段譽伸手去扳他手指,恰好是以大拇指去扳他大拇指,以少商穴對準了他少商穴,他正用力抓住段譽左腕,這股內力卻源源不絕的給段譽右手大拇指吸了過去。他每催一次勁,內力便消失一分。
段譽自也絲毫不知其中緣故,但覺對方手指一陣松、一陣緊,自己只須再加一把勁,似乎便可扳開他手指而脫身逃走,當此緊急關頭,插在他拇指與自己左腕之間的那根大拇指,又如何肯抽將出來?
鬱光標那天打他一拳,拳上內力送入了他膻中氣海。單是這一拳,內力自也無幾,但段譽以此為引,走順了手太陰肺經和任脈間的通道。此時鬱光標身上的內力,便順著這條通道緩緩流入他的氣海,那正是‘北冥神功’中百川匯海的道理。兩人倘若各不使勁,兩個大拇指輕輕相對,段譽不會‘北冥神功’,自也不能吸他內力。但此時兩人各自拚命使勁,又已和鬱光標早幾日打他一拳的情景相同,以自身內力硬生生的逼入對方少商穴中,有如酒壺斟酒,酒杯欲不受而不可得。
初時鬱光標的內力尚遠勝於他,倘若明白其中關竅,立即松手退開,段譽也不過奪門而出、逃之夭夭而已。但鬱光標奉命看守,豈能讓這小白臉脫身?手臂酸軟,便即催勁,漸覺一隻手臂抓他不住,於是左臂也伸過去抓住了他左臂。這一來,內力流出更加快了,不多時全身內力竟有一半轉到了段譽體內。
僵持片刻,此消彼長,勁力便已及不上段譽,內力越流越快,到後來更如江河決堤,一瀉如注,再也不可收拾起,隻盼放手逃開,但拇指被服段譽五指抓住了,掙扎不脫。此時已成反客為主之勢,段譽卻絲毫不知,還是在使勁抓他手指,慌亂之中,渾沒想到‘扳開他手指’早已變成了‘抓住他手指’。
鬱光標全身如欲虛脫,駭極大叫:“吳師弟,吳光勝!快來,快來!”吳光勝正在上茅廁,聽得鬱師兄叫聲惶急,雙手提著褲子趕來。鬱光標叫道:“小子要逃。我……我按他不住。”吳光勝放脫褲子,待要撲將上去幫同按住段譽。鬱光標叫道:“你先拉開我!”叫聲幾乎有如號哭。
吳光勝應道:“是!”伸手扳住他雙肩,要將他從段譽身上拉起,同時問道:“你受了傷嗎?”心想以鬱師兄的武功,怎能奈何不了這文弱書生。他一句話出口,便覺雙臂一酸,好似沒了力氣,忙催勁上臂,立即又是一陣酸軟。原來此時段譽已吸幹了鬱光標的內力,跟著便吸吳光勝的,鬱光標的身子倒成了傳遞內力的通路。
段譽既見對方來了幫手,鬱光標抓住自己左腕的指力又忽然加強,心中大急,更加出力去扳他手指。吳光勝隻覺手酸腳軟,連叫:“奇怪,奇怪!”卻不放手。
那送飯的仆役見三人纏成一團,鬱吳二人臉色大變,似乎勢將不支,忙從三人背上爬出門去,大叫:“快來人哪,那姓段的小白臉要逃走啦!”
無量劍弟子聽到叫聲,登時便有二人奔到,接著又有三人過來,紛紛呼喝:“怎麽啦?那小子呢?”段譽給鬱吳二人壓在身底,新來者一時瞧他不見。
鬱光標這時已然上氣不接下氣,再也說不出話來。吳光勝的內力也已十成中去了八成,氣喘籲籲的道:“鬱師兄給……給這小子抓住了,快……快來幫手。”
當下便有兩名弟子撲上,分別去拉吳光勝的手臂,隻一拉之下,手臂便即酸軟,兩人的內力又自吳光勝而鬱光標、再自鬱光標注入段譽體內。其時段譽膻中穴內已積儲了鬱吳二人的內力,再加上新來二人的部分內力,已勝過那二人合力。那二人一覺手臂酸軟無力,自然而然的催勁,一催勁便成為硬送給段譽的禮物。段譽體內積蓄內力愈多,吸取對方內力便愈快,內力的傾注初時點點滴滴,漸而涓涓成流。
余下三人大奇。一名弟子笑道:“你們鬧什麽把戲?疊羅漢嗎?”伸手拉扯,隻拉得兩下,手臂也似黏住了一般,叫道:“邪門,邪門!”其余兩名弟子同時去拉他。三人一齊使力,剛拉得松動了些,隨即臂腕俱感乏力。
無量劍七名弟子重重疊疊的擠在一道窄門內外,隻壓得段譽氣也透不過來,眼見難以逃脫,只有認輸再說,叫道:“放開我,我不走啦!”對方的內力又源源湧來,隻塞得他膻中穴內鬱悶難當,胸口如欲脹裂。他已不再去扳鬱光標的拇指,可是拇指給他的拇指壓住了,難以抽動,大叫:“壓死我啦,壓死我啦!”
鬱光標和吳光勝此時固已氣息奄奄,先後趕來的五名弟子也都倉惶失措,驚駭之下拚命使勁,但越是使勁,內力湧出越快。
八個人疊成一團,六個人大聲叫嚷,誰也聽不見旁人叫些什麽。過得一會,變成四個人呼叫,接著隻勝下三人。到後來只有段譽一人大叫:“壓死我啦,快放開我,我不逃了。”他每呼叫一聲,胸口鬱悶便似稍減,當下不住口的呼叫,聲雖嘶而力不竭,越叫越響亮。
忽聽得有人大聲叫道:“那婆娘偷了我孩兒去啦,大家快追!你們四人截住大門,你們三人上屋守著,你們四人堵住東邊門,你們五個堵著住西邊門。別……別讓這婆娘抱我孩子走了!”雖是發號施令,語音中卻充滿著驚慌。
段譽依稀聽得似是左子穆的聲間,腦海中立時轉過一個念頭:“什麽女人偷了他的孩兒去啦?啊,是木姑娘救我來啦,偷了他兒子,要換她的丈夫。來個走馬換將,這主意倒是不錯。”當即住口不叫。一定神間,便覺鬱光標抓住他手腕的五指已然松了,用力抖了幾下,壓在他身上的七人紛紛跌開。
他登時大喜:“他們師父兒子經木姑娘偷了去,大家心慌意亂,再也顧不得捉我了。”當即從人堆上爬了出來,心下詫異:“怎地這些人爬在地下不動?是了,定是怕他們師父責罰,索性假裝受傷。”一時也無暇多想這番推想太也不合情理,拔足便即飛奔,做夢也想不到,七名無量劍弟子的內力已盡數注入他的體內。
段譽三腳兩步,便搶到了屋後,什麽‘既濟’、‘未濟’的方位固然盡皆拋到了腦後,‘輕雲蔽月,流風回雪’的神姿更加隻當是曹子建的滿口胡柴,當真是急急如喪家之犬,忙忙似漏網之魚,眼見無量劍群弟子手挺長劍,東奔西走,大叫:“別讓那婆娘走了!”“快奪回小師弟回來!”“你去那邊,我向這邊追!”心想:“木姑娘這‘走馬換將’之計變成了‘調虎離山’,更加妙不可言。我自然要使那第三十六計了。”當下鑽入草叢,爬出十余丈遠,心道:“我這般手腳同時落地,算是‘凌波微爬’,還是什麽?”
耳聽得喊聲漸遠,無人追來,於是站起身來,向後山密林中發足狂奔。奔行良久,竟絲毫不覺疲累,心下暗暗奇怪,尋思:“我可別怕得很了,跑脫了力。”於是坐在一棵樹下休息,可是全身精力充沛,惟覺力氣太多,又用得什麽休息?
心道:“人逢喜事精神爽,到後來終究會支持不住的。‘震’卦六二:‘勿逐,七日和。’今天不正是我被困的第七日嗎?‘勿逐’兩字,須得小心在意。”當下將積在膻中穴的內力緩緩向手太陰肺經脈送去,但內力實在太多,來來去去,始終不絕,運到後來,不禁害怕起來:“此事不妙,只怕大有凶險。”反正胸口窒悶已減,便停了運息,站起身來又走,隻想:“我怎地去和木姑娘相會,告知她我已脫險?左子穆的孩兒可以還他了,也免得他掛念兒子,提心吊膽。”
行出裡許,乍聽得吱吱兩聲,眼前灰影幌動,一隻小獸迅捷異常的從身前掠過,依稀便是仲靈的那隻閃電貂,只是它奔得實在太快,看不清楚,但這般奔行如電的小獸,定然非閃電貂不可。段譽大喜,心道:“鍾姑娘到處找你不著,原來你這小家夥逃到了這裡。我抱你去還給你主人,她一定喜歡得不得了。”學著鍾靈吹口哨的聲音,噓溜溜的吹了幾下。
灰影一閃,一隻小獸從高樹上急速躍落,蹲在他身前丈許之外,一對亮晶晶的小眼骨碌碌地轉動,盯視著他,正便是那隻閃電貂。段譽又噓溜溜的吹了幾下,閃電貂上前兩步,伏在地下不動。
段譽叫道:“乖貂兒,好貂兒,我帶你去見你主人。”吹幾下口哨,走上幾步,閃電貂仍是不動。段譽曾摸過它的背脊,知它雖然來去如風,齒有劇毒,但對主人卻十分順馴,見它靈活的小眼轉動不休,甚是可愛,吹幾下口哨,又走上幾步,慢慢蹲下,說道:“貂兒真乖。”緩緩伸手去撫它背脊,閃電貂仍然伏著不動。段譽輕撫貂背柔軟光滑的皮毛,柔聲道:“乖貂兒,咱們回家去啦!”左手伸過去將貂兒抱了起來。
突然之間,雙手一震,跟著左腿一下劇痛,灰影閃動,閃電貂已躍在丈許之外,仍是蹲在地下,一雙小眼光溜溜的瞪著他。段譽驚叫:“啊喲!你咬我。”只見左腿褲腳管破了一個小孔,急忙捋起褲筒,見左腿內側給咬出了兩排齒印,鮮血正自滲出。
他想起神農幫幫主司空玄自斷左臂的慘狀隻嚇得魂不附體,隻叫:“你……你……怎麽不講道理?我是你主人的朋友啊!哎唷!”左腿一陣酸麻,跪倒在地,雙手忙牢牢按住傷口上側,想阻毒質上延,但跟著右腿酸麻,登時摔倒。他大驚之下,雙手撐地,想要站起可是手臂也已麻木無力。他向前爬了幾步,閃電貂仍一動不動的瞧著他。
段譽暗暗叫苦,心想:“我可實在太也鹵莽,這貂兒是鍾姑娘養熟了的,只聽她一人的話。我這口哨多半也吹得不對。這……這可如何是好?”明知給閃電貂一口咬中,該當立即學司空玄的榜樣,揮刀斬斷左腿,但手邊既無刀劍,也沒司空玄這般當機立斷的剛勇,再者剛學會了‘凌波微步’,少了一腿,只能施展‘凌波獨腳跳’,那可無味得緊了。
隻自怨自艾得片刻,四肢百骸都漸漸僵硬,知道劇毒已延及全身,後來眼睛嘴巴都合不攏來,神智卻仍然清明,心想:“我這般死法,模樣實在太不雅觀,這般張大了口,是白癡鬼還是饞鬼?不過百害之中也有一利,木姑娘見到我這個光屁股大嘴僵屍鬼,心中作嘔,悲戚思念之情便可大減,於她身子頗有好處。”
猛聽得江昂、江昂三聲大吼,跟著卟、卟、卟聲響,草叢中躍出一物,段譽大驚:“啊喲,萬毒之王‘莽牯朱蛤’到了。那兩人說一見此物,全身便化為膿血,那便如何是好?”跟著便想:“胡塗東西?一灘膿血跟光屁股大口僵屍相比,那個模樣好看些?當然是寧為膿血,毋為醜屍。”但聽江昂、江昂叫聲不絕,只是那物在己之右,頭頸早已僵直,無法轉頭去看,卻是欲化膿血而不可得。好在卟、卟、卟響聲又作,那物向閃電貂躍去。
段譽一見,不禁詫異萬分,躍過來的只是一隻小小蛤蟆,長不逾兩寸,全身殷紅勝血,眼睛卻閃閃發出金光。它嘴一張,頸下薄皮震動,便是江昂一聲牛鳴般的吼叫,如此小小身子,竟能發出偌大鳴叫,若非親見,說什麽也不能相信,心想:“這名字取得倒好,聲若牯牛,全身朱紅,果然是莽牯朱蛤。但既然如此,一見之下化為膿血的話便決計不對。‘莽牯朱蛤’這個名字,定是見過它的人給取的。一灘膿血又怎能想出這個貼切的名字來?”
閃電貂見到朱蛤,似乎頗有畏縮之意,轉頭想逃,卻又不敢逃,突然間縱身撲起。朱蛤嘴一張,江昂一聲叫,一股淡淡的紅霧向閃電貂噴去,閃電貂正躍在空中,給紅霧噴中,當即翻身摔落,一撲而上咬住了朱蛤的背心。段譽心道:“畢竟還是貂兒厲害。”不料心中剛轉過這個念頭,閃電貂已仰身翻倒,四腿挺了幾下,便即一動不動了。
段譽心中叫聲“啊喲!”這閃電貂雖然咬‘死’了他,他卻知純系自己不會馴貂、鹵莽而為之故,倒也沒怨怪這可愛的貂兒,眼見它斃命,心下痛惜:“唉,鍾姑娘倘若知道了,可不知有多難過。”
只見朱蛤躍上閃電貂屍身,在它頰上吮吸,吸了左頰,又吸右頰。段譽心道:“莽牯朱蛤號稱萬毒之王,倒是名不虛傳,貂兒齒有劇毒,咬在它身上反而毒死了自己,現下這朱蛤又去吮吸貂兒毒囊中的毒質。閃電貂固然活潑可愛,莽牯朱蛤紅身金眼,模樣也美麗之極,誰又想得到外形絕麗,內裡卻具劇毒。神仙姊姊,我可不是說你。”
那朱蛤從閃電貂身上跳下,江昂、江昂的叫了兩聲。草叢中筱筱聲響,遊出一條紅黑斑斕的大蜈蚣來,足有七八寸長。朱蛤撲將上去,那蜈蚣遊動極快,迅速逃命。朱蛤接連追撲幾下,竟沒撲中,它江昂一聲叫,正要噴射毒霧,那蜈蚣忽地筆直對準了段譽的嘴巴遊來。
段譽大驚,苦於半點動彈不得,連合攏嘴巴也是不能,心中隻叫:“喂,這是我嘴巴,老兄可莫弄錯了,當作是蜈蚣洞……”筱筱細響,那蜈蚣竟然老實不客氣的爬上他舌頭。段譽嚇得幾欲暈去,但覺咽喉、食道自上向下的麻癢落去,蜈蚣已鑽入了他肚中。
豈知禍不單行,莽牯朱蛤縱身一跳,便也上了他舌頭,但覺喉頭一陣冰涼,朱蛤竟也鑽入他肚中追逐蜈蚣去了,朱蛤皮膚極滑,下去得更快。段譽聽得自己肚中隱隱發出江昂、江昂的叫聲,但聲音鬱悶,隻覺天下悲慘之事,無過於此,而滑稽之事,亦無過於此,隻想放聲大哭,又想縱聲大笑,但肌肉僵硬,又怎發得出半點聲音?眼淚卻滾滾而下,落在土上。
頃刻之間,肚中便翻滾如沸,痛楚難當,也不知朱蛤捉住了蜈蚣沒有,心中隻叫:“朱蛤仁兄,快快捉住蜈蚣,爬出來吧,在下這肚子裡可沒什麽好玩。”過了一會,肚中居然不再翻滾,江昂、江昂的叫聲也不再聽到,疼痛卻更是厲害。又過半晌,他嘴巴突然合攏,牙齒咬住了舌頭,一痛之下,舌頭便縮進嘴裡。他又驚又喜,叫道:“朱蛤仁兄,快快出來。”張大了嘴讓它出來,等了良久,全無動靜。他張口大叫:“江昂、江昂、江昂!”想引朱蛤爬出。豈知那朱蛤不知是聽而不聞,還是聽得叫聲不對,下肯上當,竟然在他肚中全不理睬。段譽焦急萬狀,伸手到嘴裡去挖,又那裡挖得著,但挖得幾下,便即醒覺:“咦,我的手能動了。”一挺腰便即站起,全身四肢麻木之感不知已於何時失去。他大叫:“奇怪,奇怪!”心想:“這位萬毒之王在我肚裡似有久居之計,這般安居樂業起來,如何了得?非請它來個喬遷之喜不可。”當下雙手撐地,頭下腳上的倒轉過來,兩隻腳撐在一株樹上,張大了嘴巴,猛力搖動身子,搖了半天,莽牯朱蛤全無動靜,竟似在他肚中安土重遷,打定主意要老死是鄉了。
段譽無法可施,隱隱也已想到:“多半這位萬毒化之王和那條蜈蚣均已做到了我肚中的食物,以毒攻毒,反而解了我身上的貂毒。我吃了這般劇毒之物,居然此刻肚子她不疼了,當真希奇古怪。”他可不知一般毒蛇毒蟲的毒質混入血中,立即致命,若是吃在肚裡,只須口腔、喉頭、食道和腸胃並無內傷,那便全然無礙,是以人被毒蛇咬中,可用口吮出毒質。只是天下毒質千變萬化,自不能一概而論。這莽牯朱蛤雖具奇毒,入胃也是無礙,反而自身為段譽的胃液所化。就這朱蛤而言,段譽的胃液反是劇毒,竟將它化成了一團膿血。
段譽站直身子, 走了幾步,忽覺肚中一團熱氣,有如炭火,不禁叫了聲:“啊喲!”這團熱氣東衝西突,無處宣泄,他張口想嘔它出來,但說什麽也嘔它不出,深深吸一口氣,用力噴出,隻盼莽牯朱蛤化成的毒氣隨之而出,那知一噴之下,這團熱氣竟化成一條熱繞,緩緩流入了他的任脈,心想:“好吧,咱們一不做,二不休,朱蛤老兄你陰魂不散,纏上了區區在下,我的膻中氣海便作了你的葬身之地罷。你想幾時毒死我,段譽隨時恭候便了。”依法呼納運息,暖氣果然順著他運熟了的經脈,流入了膻中氣海,就此更無異感。
鬧了這半天,居然毫不疲累,當下捧些土石,蓋在閃電貂的屍身之上,默默禱祝:“閃電貂小弟弟,下次我帶你主人鍾姑娘,來你墳前祭奠,捉幾條毒蛇給你上供。你剛才咬了我一口,出於無心,這事我不會跟你主人說,免得她怪你,你放心好啦。”
出得林來,不多時見到左子穆仗劍急奔,心想:“他是在追木姑娘,我可不能置身事外。”當下悄悄跟隨在後。此時他身上已有七名無量劍弟子的內力,毫不費力的便跟著他一路上峰。左子穆掛念兒子安危,也沒留神有人跟隨。段譽怕他轉身動蠻,又抓住自己來跟木婉清‘走馬換將’,和他相距甚遠,來到半山腰時,想到即可與木婉清相會,心中熱切,又怕南海鱷神久等不耐,傷害了她,忍不住縱聲大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