欒凱在雲夢澤長大,自以為熟知水性,在海上待過幾天,沒覺得有何特異之處,直到進入遠洋之後,他才明白自己低估了海洋的威力,船上的晃動永不停歇,無論晝夜,他連做夢都是在游泳,疲憊至極,陸地明明就在眼前,他卻怎麽也遊不過去。
欒凱早早醒來,乾嘔了幾下,摸黑走出船艙,呼吸一下新鮮空氣。
“出來多久了,怎麽還不到冬天?熱得人心發慌。”欒凱大聲問道。
天還沒亮,甲板上坐著另一個人,嘿嘿笑道:“傻瓜,這裡沒有冬天,總是這麽熱。”
欒凱走到那人身邊,靠著船幫向外望去,黑黢黢的夜色中,隱約可見遠處的幾點燈火,那就是陸地,相隔不遠,卻不允許他們上岸,“沒冬天?這裡是地獄嗎?地獄也得讓人上岸吧。”
林阿順從前是一名海盜頭目,現在是副將,卻沒有半分將軍的模樣,坐在那裡像是一隻木桶,“黃將軍這回失算了,大楚的名號沒用,南洋諸國根本不承認咱們是楚軍,隻賣食物,不準咱們上岸。”
欒凱感到頭暈,轉身坐下,“咱們多久沒上岸了?”
“半年了吧。”
“這麽久?我覺得……我快要不行了。”欒凱耷拉著腦袋,有氣無力地說。
“嘿,武功高強的欒凱,黃將軍手下第一猛將,竟然被大海打敗了?”
“誰說我敗了?”欒凱抬起頭,慢慢地又垂下,“敗就敗了吧,敵人太強大,而且沒完沒了。你說咱們今天能上岸嗎?只要一天,能踩在實地上,不來晃來晃去,我就能恢復。”
“誰知道,看黃將軍怎麽跟爪哇使者談吧,弄不好連食物和水也不賣給咱們了,那才是倒霉。咱們都會餓死在船上,聽說過鬼船嗎?”
“沒有,什麽是鬼船?”欒凱的聲音微微發顫。
林阿順稍轉過身,刻意壓低聲音,“當船上的人都死了以後,大家怨氣不散,就會變成鬼,船也變成鬼船,永遠在海上漂泊,連地獄都去不了,更沒機會投胎。”
“啊?變鬼了還要晃蕩下去。”
林阿順點頭,“運氣好的話,爪哇國會派人把船燒掉,咱們也跟著化成灰,就不會變鬼船了。
”
“我寧願化成灰,等使者來了,咱們好好跟人家說,讓他們把咱們燒了吧,燒乾淨一點。”
林阿順大笑。
欒凱怒道:“你在騙我?”
“我沒騙你,我是說你既然願意懇求使者燒船,幹嘛不求上岸?”
“那是黃將軍的事,我管不著。”
“這是大家的船,人人管得著。”
“真的?”
“當然,我們海盜……現在不是海盜了,船上掛著大楚的旗號,可是既然人家不認,咱們不如再當海盜。”
“海盜能上岸?”
“不僅能上岸,還能搶他們的財物、睡他們的女人,一手人頭,一手大碗喝酒,這才是英雄好漢該過的生活。”
“對啊。”欒凱興奮地說。
“雲夢澤的好漢也是這樣吧?”
“差不多,但我們手裡不拎人頭。”
林阿順往甲板上啐了一口,沉默了一會,“大家其實都願意再當好漢,就是黃將軍不願意。”
“勸勸他,他從前不也是好漢嗎?”
“此一時彼一時,黃將軍現在要當忠臣了。”
“忠臣有屁用,能讓咱們上岸嗎?”
“不能,忠臣只能讓咱們在海上飄蕩,一直到死,黃將軍沒準還有人記得,咱們算什麽?生是無名之人,死是無名之鬼。”
“我叫欒凱,不做無名之鬼,待會我去勸黃將軍,爪哇國要是讓咱們上岸,一切好說,要是不同意,乾他娘的,黃將軍搶財寶,你們搶女人,我就想要張床,擺在最穩當的地方,踏踏實實睡一覺。”
林阿順嘿嘿地笑,正要開口,欒凱突然喝道:“餓不死的王八蛋,好大膽啊。”
林阿順自知不是欒凱的對手,聽到這句話,嚇得魂飛魄散,一翻身打算滾到一邊去,剛彎下上半身,手肘還沒碰到甲板,欒凱已經站起來,衝著斜前方道:“是誰?給我滾出來。”
林阿順這才明白過來,欒凱呵斥的不是自己,隻覺得全身虛脫,冷汗直冒,隨即遷怒於偷聽之人,也站起身,幾步走過去,從桅杆後面拽出一個人來。
那是一名十幾歲的少年,瘦瘦小小,相貌頗為清秀,使勁兒甩動手臂,想要掙脫林阿順的掌握。
天邊泛亮,林阿順打量少年,“你叫什麽?是誰的人?不睡覺跑出來幹嘛?”
“我叫什麽不關你事,我是黃將軍的手下,你們不也沒睡覺?”
“呵呵,小子嘴挺硬。”林阿順手上加勁,論武功他比不上欒凱,卻有一膀子蠻力。
少年吃痛不過,唉呀叫了幾聲,服軟了,“松手,快松手,我也姓黃,叫黃武兒。”
欒凱也走過來,“我有印象,你是黃將軍在東海國招來的人,給他當親兵。”
林阿順減弱力道,卻沒有松手,皺眉道:“黃將軍怎麽連這種小兔崽子也帶上船了?浪費食物。”
“我會寫字,你會嗎?沒有我,你們這一路上的所作所為永遠無人知曉,有朝一日回到大楚,想領功都沒個憑據。”黃武兒大聲道。
“嘿,小兔崽子口氣不小,難道你是黃將軍的乾兒子?”
“他倒是有這個意思,可他沒這個資格。”黃武兒語氣狂傲,再次掙扎,“放開我!”
林阿順松手,不等黃武兒走開,一把將他夾在左臂下,右手堵住他的嘴,向欒凱道:“去我的住處。”
林阿順是頭目,擁有獨立房間,大步走去,少年掙扎得越用力,他的手臂夾得越緊。
欒凱跟在後面,困惑地說:“幹嘛?你是要把這小子吃了嗎?”
林阿順不回答,進到房間裡,先用破布將黃武兒的嘴堵住,又找來繩索將他牢牢捆住,扔在一邊,拍拍手,對欒凱道:“這小子偷聽咱們說話,要向黃將軍告密。”
“告密?告什麽密?”欒凱更加困惑。
林阿順笑道:“接著剛才的話說,如果黃將軍不聽勸,你要怎麽辦?”
“我這人嘴笨,我勸不服,你們接著勸,總得讓黃將軍同意當好漢。”
少年唔唔地叫喚,林阿順上去踢了一腳,等少年老實了,他向欒凱道:“我們也勸不服呢?大家就這麽陪葬?黃將軍是忠臣,咱們能得到什麽?”
欒凱撓頭,“黃將軍對我不錯,他要是真讓我陪葬……”
林阿面呸了一聲,“對你不錯?上船之後,你睡在哪?”
“船艙裡啊,跟大家擠一塊。
”
“黃將軍呢?獨自住在大屋子裡,寧可與這種小兔崽子分享,也沒讓你去同住,這叫對你不錯?呸,他根本沒將你當回事。”
“閉你娘的嘴,我跟黃將軍一聲喝過酒、唱過歌,你敢說他對我不好?”欒凱翻臉快,前一刻還是有氣無力的病貓,眨眼間就變得生龍活虎,而且是要吃人的龍虎。
林阿順馬上堆起笑臉,“逗你玩呢,你還當真了。”
欒凱推開林阿順,過去給黃武兒解開繩索,“老大不小了,還玩兒?”
黃武兒自己掏出嘴裡的破布,呸呸幾聲,急切地說:“欒凱,別信他,林阿順要背叛黃將軍,他在勸你殺死黃將軍呢。”
欒凱轉身看向林阿順。
屋子裡很黑,林阿順隻顯露出大致的輪廓,嘿嘿笑道:“小兔崽子胡說八道。說真的,欒凱,我有個主意,能讓咱們今天就上岸,你願意加入嗎?”
“你想殺黃將軍,我先殺你。”
“誰說要殺黃將軍了?咱們殺爪哇使者,使者一死,爪哇國必然大怒,到時候黃將軍沒有別的選擇,只能乾回老本行……”
“你們是大楚水軍,不是海盜!”黃武兒躲在欒凱身後喊道。
“當不當海盜不重要,爪哇國對大楚不敬,得懲罰一下他們,黃將軍猶豫不決,咱們幫他拿主意。”
欒凱不語,覺得這個主意不錯。
黃武兒急忙道:“別聽他的,是楚軍還是海盜,只在一念之間,今天殺死一國使者,在南洋諸國眼裡,咱們就與海盜無異。”
“嘿,你這個小兔崽子……”林阿順上前要打,卻不敢靠欒凱太近,隻得止步。
欒凱轉身道:“當海盜沒啥不好,只要能上岸就行。”
“咱們能上岸。”黃武兒肯定地說。
“你保證?”
“我保證。 ”
“你憑什麽保證?”林阿順不屑地說。
黃武兒卻很自信,“南洋諸國之所以不相信咱們是楚軍,是因為軍中沒有真正的大楚使者,從黃將軍到你們,都是一副強盜模樣,自然難以取信諸國。”
“難道你能變出真正的使者來?”林阿順更不屑了。
“不用變,我就是。”
“你只是個會字的小免崽子,什麽時候成大楚使者了?”
黃武兒再也忍耐不住,側行兩步,叉腰站立,朗聲道:“林阿順,放尊重些,我的真名不叫黃武兒,我姓韓,叫韓鍈,乃是武帝幼子,當今皇帝是我的侄兒。此次出海,是要在海上建立新朝,我當皇帝,你們當大臣,與大楚平起平坐。”
欒凱呵呵笑道:“原來你是皇叔,可你怎麽比皇帝還小呢?”
林阿順根本不信,“原來這就是黃將軍想出來的主意,要用你欺騙爪哇國使者?”
“黃將軍還不知道我的身份,我有證據,今天會向爪哇使者出示,他們肯定會接納這支楚軍,讓咱們上岸。”
林阿順還是不信,欒凱卻當真了,“太好了,只要能上岸,皇帝、皇叔、太上皇……隨便你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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