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陽府、宿州驛,這裡也是南直隸最後用一個驛站,下一驛就進入山東境內了。
快近午時,一隊一律戴尖帽、著白皮靴、穿褐色衣服系小絛的騎士,從驛道遠處疾馳而來。為首的騎士打著一面金黃色的豎旗,正面寫著‘辦差’,背面寫著‘回避’四個醒目的大字。這種回避旗幟分好幾個檔次,其中最高檔,就是這代表皇差的黃金色。只要看到它,路上官民無不趕緊躲避,這些緹騎可都是殺人不償命的凶神
隊伍在驛站門前停住,驛丞趕緊出來小心侍奉道:“上差一路辛苦,快快裡面請。”
一個璫頭樣子的橫臉漢子,面無表情道:“吃午飯,給馬匹飲水喂料”
“是是是……”驛丞一面點頭如啄米,一面恭請一行人馬入站。
驛站不分大小門一律沒有門檻,東廠諸人便直接縱馬魚貫而入。
這時那驛丞才看到,原來這些東廠緹騎,是押送一輛囚車而來……說是囚車,但也分三六九等。這駕囚車其實和馬車也差不多,只是車門上套著一條粗粗的鎖鏈,以示坐在車內的是待罪的官員。且沒有任何門簾窗簾之類的遮擋,因此那驛丞能直接看到坐在裡面的人,是一個穿著青布道袍,須發花白,雙目緊閉、氣色灰敗的瘦削老人。身上倒沒有刑具,但坐在籠子一樣的囚車裡,想必很是難過。
“看什麽看,”見那驛丞偷瞧囚車,頓時有番子呵斥道:“再看連你一起抓起來”
“是是是……”驛丞一縮脖子,趕緊陪著笑道:“小得給諸位上差安排犒勞去。”便小跑著離去了,只是轉身之後,心中未免感慨,這麽大年紀了還被抓,真是不多見。
東廠番子押著囚車直接輾進了驛站大門,然後便停在院中,留下兩人看守,其余人便進屋裡歇息了。
才坐下沒喝口水,便又聽到一陣馬蹄聲在驛館外響起,那東廠璫頭臉色登時陰沉下來,重重的一摔碗,啐道:“陰魂不散”其余的番子也面露憤懣之色,顯然知道後面來的是什麽人。
驛丞剛剛吩咐好了夥夫們,聽到動靜趕緊再跑出去迎接,一看,好家夥,就見十六名身穿飛魚服,腰配繡春刀的彪形大漢,騎著清一水兒的黑色駿馬,出現在驛館門口。
“呵呵……”驛丞有些頭暈道:“今兒這是太陽打哪兒出來了?怎麽又是上差?”趕緊收拾起驚訝道:“上差裡面請……”
“吃午飯,給馬匹飲水喂料”領頭的一個錦衣衛丟下一句話,便率眾魚貫進了驛站。
“是是是……”驛丞點頭哈腰道,心說怎麽都是一句台詞啊。
錦衣衛的人進了大堂,驛站裡的氣氛就變了,原先談笑無忌的東廠眾人,一下子全成了啞巴。前者毫不客氣的清出半邊桌椅,和東廠的人涇渭分明的東西相對。
原先坐在錦衣衛那邊的東廠番子,自然被攆回了另一面,灰頭土臉的坐下,雙眼中滿是怒色。錦衣衛的人卻毫無所覺的喝水說話,講一些帶著顏色的小段子。
“哼”那東廠檔頭心說,再忍下去,自己就成烏龜了,便冷哼一聲道:“你們休要欺人太甚”
錦衣衛那邊聲音一靜,那個領隊的千戶一歪頭,睥睨著東廠璫頭道:“我們怎麽欺負你了?”
“還說沒有?”璫頭怒道:“這一路上,你們就跟吊靴鬼似的跟著,我們在哪兒停,你們就在哪停,我們走出沒多遠,你們保準跟上,莫非以為還是陸太保在的時候?風水輪流轉,你們早過時了”
“你……”錦衣衛千戶被他說中了痛處,這要是陸太保還在,早就把這些番子控在手裡了,哪還用這樣整天吊著,淋漓不盡,讓人憋屈遂冷笑連連道:“難道這官道興你東廠走,就不信俺們錦衣衛走了?”
“誰都走得,但老跟著咱們就不行”璫頭瞪眼道。
“都是往北京趕路,碰上了在所難免,值得大驚小怪嗎?”錦衣衛千戶大搖其頭道:“又不是大姑娘、小媳婦,大爺對爾等的菊門沒興趣”話音未落,引得錦衣衛的人怪笑一片。
“你……”東廠檔頭氣得鼻子都歪了,但看對方各個目蘊精光、肌肉結實,顯然都是有練過的,絕不是自己手下的一群繡花枕頭可比。隻好恨恨別過頭去,低聲道:“不就是為了囚車裡那人麽,卻不敢直說,在這兒扯些沒用的”
“哼哼……”錦衣衛千戶咧嘴笑道:“這可不是咱說的,不過……那人好像五天五夜不吃不喝了,怕是到不了北京,就一命嗚呼,倒要看你們怎麽交差。”
“你們也一樣沒法交差”東廠檔頭像被踩到尾巴的貓一樣,一下回過頭來,他雖然是個大老爺們,但似乎跟太監們混得時間久了,舉止間總有些女氣。
這時候驛丞帶著夥夫上來,先向兩邊的上差請安,然後再把飯菜源源不斷的送上,一會兒就擺滿了飯桌。那錦衣衛千戶拿起個包子,自顧自的吃喝起來,東廠璫頭也不再說什麽,端起飯碗也吃了起來。他們的手下也跟著吃起來,一時間屋裡不再有說話的,只剩下一片吭哧吭哧聲。
吃了有一會兒,一個番子從外面進來,走到那璫頭邊上,躬身小聲道:“擺上飯菜,那位又是不吃一口。”
璫頭的眉頭登時擰成朵菊花,這要是再不吃不喝,非出人命不可,到時候可真沒法交差。遂望向在對面胡吃海塞的錦衣衛千戶道:“哎……”
錦衣衛千戶既然在胡吃海塞。
“哎,叫你呢。”璫頭提高聲調道。
見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那錦衣衛千戶才抬起眼皮道:“俺不叫愛,你大爺的。”
“外面那個要是餓死了,你們也一樣交不了差。”璫頭氣得直翻白眼,但現在沒法跟他一般見識:“有辦法就別藏著掖著了,不然真要出人命了。”他還是有一定水平的,看到對方這時候還有心情胡咧咧,便知道應該是有辦法的。
把手裡最後一快肉餅送到嘴裡,又舔舔指頭,那千戶才慢悠悠的站起來,打個飽嗝道:“先把那位老大人放出來,鳥獸才在籠子裡吃喝呢”
“這個,上面有封條的。”璫頭為難道。
“他站都站不穩了,怕個球”千戶道:“這一路上風吹雨淋的,啥封皮能糊得住?”
“……”璫頭沉吟片刻,方咬牙道:“照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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囚車門被打開,一個番子把車裡的老人背到了偏房,擱在座位上坐定後,錦衣衛千戶便清場道:“都滾出去”
“可是……”一眾番子為難道。
“可是個屁,我帶著他能插翅飛了?”千戶很是暴躁道。
“那好吧……”眾人隻好退出去,把門關上,然後再將偏房團團圍住。
一個番子不無擔憂的問道:“頭兒,他會不會……”說著做了個斬頭的動作。
“那感情好。”璫頭以一種看白癡的目光瞧著他道:“廠公正愁著沒機會收拾他們呢。”
被罵得番子縮縮脖子,不再言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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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房中,那千戶把提著的一個飯籃,放到了桌子上,接著揭開了籃蓋,從裡面端出了飯食還有兩碗小菜,使勁抽鼻子道:“嘖嘖,還真香啊,這是專門給老大人開的小灶,咱們是吃不著的。”
那老人仍一聲不吭,緊閉雙眼,木然的坐在那裡,連喘息聲都聽不到。
“唉……”看他的樣子,千戶歎口氣,心說只有出絕招了,便緩緩道:“老大人,我們不是東廠番子,而是沈閣老派來保護您的錦衣衛……”
那老人雖仍木雕似的坐著,眉頭卻微不可察的動了一下。
“俺們雖然都是些粗人,可也知道您是東南抗倭的大英雄,解甲歸田這些年,卻又蒙此不白之冤,您比竇娥還要冤啊……”千戶撓撓頭道:“俺也不會說話,您就湊合著聽吧,反正沈閣老讓俺告訴您,他已經星夜趕往京城,為您洗清冤屈去了,八成咱們還到不了北京,赦免您的聖旨就送來您老面前了……”
這氣色灰白的垂垂老者,竟是當年那叱吒風雲、豪情萬丈的太子太保、東南總督胡宗憲如果被他的老部下看到,肯定難以相信自己的眼睛,就在兩三年前,胡大帥仍然是個神目如電、身形挺拔、富有魅力的中年帥哥模樣,怎麽會一下就衰老不堪了?
但這種事情做不得假,不管你信不信,他就是胡宗憲。但不是那個‘一手擎起東南天,揮師十萬斬倭奴’的胡大帥,而是一個尊嚴喪盡、形如枯槁、萬念俱灰的可憐老人而已……
越是驕傲的雄鷹,就越無法接受無法翱翔後的卑微。
胡宗憲無疑有著比雄鷹更雄鷹的驕傲,他出生在豪門望族,家中累世進士,在他之前,最高曾做到尚書,顯赫一時。
他更是一個天才,二十二歲中舉,二十六歲中進士,之後無論在地方,還是軍隊,無論是處理政務還是平息叛亂,他都有著卓越的表現,向來為同僚所稱讚,為上司所賞識。
只是不幸的是,那是個嚴嵩父子當權,順之者昌,逆之者亡的年代。為了能實現自己救民於水火的報復,他毅然放棄了清白的名節,不顧旁人的鄙視和議論,巴結逢迎那群惡棍
對於出身高貴、有著強烈道德感的胡宗憲而言,這是一種讓他極其痛苦的應酬,但他依然賣力地表演著——因為他不是一般人
一般的讀書人,都遵循著‘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路子一步步向前,遇到困難就退回來,作那‘修身齊家’的閑雲野士,以保全自己的名節為上。然而在胡宗憲這裡,成大事者不拘小節讀書人報效國家的使命、救濟黎民的責任,要比全一時名節重要一萬倍
他一直堅信,只要自己能完成平天下的偉業,小節的虧欠自然不會有人追究,同樣能達成人生的圓滿。他也是一直這樣做的……才得到了十年時間,十年時間,他便讓東南的軍備翻天覆地,將那些毫無益處的衛所兵掃入了歷史的垃圾堆,建立起一支支強勁的子弟兵在他的麾下,湧現出了譚綸、戚繼光、俞大猷、劉顯、尹鳳、盧鏜……等一大批優秀的軍事人才,這些人,率領著這些兵,在蘇松、在浙江、在福建、在廣東,給予凶頑的倭寇以迎頭痛擊
僅僅十年時間,他就將朝中眾人認為不可完成的抗倭,圓滿的畫上了句號,也達到了個人聲望的最高峰
然而就在這時,嚴家父子徹底倒台,掌握著六省兵權的胡宗憲,徹底失去了朝中的靠山,成為許多人的眼中釘、肉中刺,而他們用來攻擊他的把柄,恰恰正是他一直不甚在意的小節
貪汙腐化、投靠嚴黨,都成了他必須負擔的罪名,為了避免被投入腐臭的牢房、穿上破爛的囚服,還有遙遙無期的羈押,以及眾人的唾棄和鄙視,他只有接受黯然下野的命運……人生的高峰和低谷相隔太近,他還未充分享受成功者的榮耀,就被趕下了寶座,成為一身布衣的鄉野閑人。
坐鎮東南的風光一去不返,人生的意義也戛然而止,那個建功立業的大丈夫胡宗憲,在離開東南的那天就死了。剩下的,只是個沒有了目標、沒有了理想,沒有了動力的空殼一具。從此以後,他便終日落落寡歡,不是與酒為伴,就是去遠處的廟裡與和尚下棋……因為只有喝醉後,才能讓他夢回吹角連營;只有和那些不問世事的和尚在一起,他才不會被現實刺痛。
終於有一日,他不能去下棋了,因為他飲酒過度,把一雙眼睛燒壞了,看什麽都只是一片虛影,根本看不清縱橫相間的棋盤了……
為了他的健康,家人禁止他再沾一滴酒,在家中靜養了半年,胡宗憲終於從巨大的打擊和落差中走出來。接受了自己的新身份……一個致仕在家等死的半瞎老頭,甚至連起複的心也淡了,隻想在家含飴弄孫、頤養天年,不再走出龍川一步。
然而命運的殘酷在於,它奪走你最寶貴的東西後,還會再奪走你剩下的……
那天,他正像往常一樣,坐在院子裡的躺椅上曬太陽,日光透過淡淡的白雲,撒在身上一片溫暖。他愜意坐在那裡,看著幾個小孫子在眼前跑來跑去,聽著他們銀鈴般的笑聲,心裡感到十分的平和。
然而下一刻,這片平和就被雜亂的腳步聲,和家人們驚慌的聲音打破,從他們吞吞吐吐的講述中,老人知道,自己又一次犯事了,這次的罪名要比前次更大——謀反足以誅九族的不赦大罪
當然,現在的大明,已經不興株連了,到頭來被砍掉的,不過是自己這顆老頭而已……
上次被人指控下野時,他曾出離的憤怒。但這一次,面對著即將被押赴進京的悲慘命運,他卻一絲怒火都沒有……當他無力反抗,只能任其把最後一絲尊嚴也踐踏成泥時,心情只能用一句話表達,哀莫大於心死……
老人嚴令家人不許陪同侍奉,他不想讓任何認識自己的人,看到自己被關在囚車裡的樣子。人生的末路,他要一個人去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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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著這樣的心情,胡宗憲被囚車押送上路了,他拒絕吃喝,決心以死證明自己的清白……之所以不在家裡自盡,是因為那樣叫畏罪自殺;浸n官場多年,胡宗憲知道,只有用絕食而死,才能引起朝中士大夫的同情,給予自己一個稍稍體面的結局。
這次歸案, 他沒想過自己還有重見天日的一天,致仕多年,誰還會為了他這個過氣的罪人,去得罪那些權勢滔天的貴人?
人為刀殂,我為魚肉,我胡默林已然認命……
然而此時此刻,這個粗豪的錦衣衛漢子,竟帶來了沈默的口信如果說,這世上他還會信誰的話,自然非沈默莫屬,既然沈默說了,他會盡力去斡旋,那就一定會盡力,這一點,胡宗憲還是有信心的。
‘以他今日的權勢,倒也不是不可能……’想到昔日的小老弟,現在竟要成了自己的救命稻草,胡宗憲的嘴角,輕輕扯起一絲苦笑。
那千戶還在喋喋不休的勸說,在他徹底詞窮,快要哭出來的時候,胡宗憲終於出聲了:“我吃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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