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為巨室?宗室勳貴、顯宦世家、中貴大璫也。這些人, 全都寄生在大明朝身上!就拿其中為禍最甚的的宗室來說, 大明朝開國至今, 親王、郡王、皇室宗親遍於天下[ 遮天 ]。按規製, 一個親王每年就要供米五萬石, 鈔二萬五千貫, 又有綾羅綢緞、難計其數。其余各種開支、更是不勝繁舉。你有沒有算過, 一個親王便靡費若斯, 大明十幾萬的皇室宗親, 又要耗費多少國帑呢?還有那些公、侯、伯, 宮中宦官、各級官吏, 也都一樣有朝廷朝廷奉養, 每年所需又是多少?你肯定比我清楚!”何心隱雙目噴火道:"這些人又利用自己的地位和權柄, 所兼並之田莊佔天下[ 遮天 ]七成且不納稅!小民百姓能耕之田地, 不及天下[ 遮天 ]四成, 卻要納天下[ 遮天 ]之稅!豐收之年尚且難以為繼, 一旦遇上災荒, 他們不得被苛捐雜稅逼反了才怪!到時候一人揭竿眾景從!到時候你可別怪老百姓造反, 官府不抑巨室, 那就讓老百姓要了他們的命吧!”
說完這一切, 何心隱定定逼視著沈默道:"沈閣老、沈紹興, 請問不去解決這個問題, 你在別處折騰的再紅火, 又有什麽意義?!”
沈默被他說的一陣陣面紅耳赤, 這個問題, 他前些日子剛與沈京討論過, 他那興工利商、殖民海外的路子, 不過是因為不敢正面與豪門巨室為敵, 而想出來的迂回路線。但他是知道的, 自己所作的只是延緩矛盾, 這些問題不正面解決, 將來肯定要出大亂子的。
可要他面對全天下[ 遮天 ]的既得利益者, 光想想, 沈默就能出一身白毛汗。就算人固有一死, 也不能純粹找死吧?
所以他寧肯自欺欺人的, 把這個偉大而艱巨的任務交給後來者, 也不打算趟這個十死無生的地雷陣。
然而此刻, 身為大學士, 被人拿這個問題逼問, 但凡還有一點羞恥心, 他就會覺著無地自容。
"請回答我, 中堂大人!”見沈默遲遲不肯開口, 何心隱愈發氣不打一處來, 又換了個稱呼, 近似咬牙切齒道。
"我回答你就是, ”沈默輕歎一聲, 坦誠的望著何心隱道:"天下[ 遮天 ]事, 有些做得, 有些做不得。”
"不做怎知做不得?”何心隱對這個答案絕不滿意。
"不做我也知道。”沈默悲哀的看著何心隱道:"你武功高強, 可以飛簷走壁, 可以開碑碎石。但我問你, 你能不用任何外力, 把自己掐死嗎?”
"……”何心隱心說什麽話呀, 我就是手上再有勁兒, 在自己脖子上也使不出來啊。
"你不回答, 就說明你知道不能, ”沈默表情悲哀的看著他道:"同樣道理, 我的權力來自於這個體制, 如果我損害了體制內、既得利益者的利益, 這個體制就會拋棄我, 我將喪失手中的權力, 被既得利益者打入十八層地獄!”
對沈默的態度, 何心隱簡直無言以對, 拳頭攥得咯咯作響, 咬牙道:"有些事, 應當明之不可為而為之!”
"說得好, 但是應當做的事情還有很多, ”沈默點點頭, 輕聲道:"我得先把這些事情做好。”
"比如說?”何心隱逼視著他道。
"比如說‘驅逐韃虜。”沈默淡淡道。
"好一手‘避重就輕!”何心隱不屑道:"只是你連國內的釘子都不敢碰, 還有信心打韃子人?”
"你都說了, 這是‘避重就輕。”沈默揉揉鼻尖道:"雖然也很困難, 但還有希望, 所以我會全力以赴去做。”
話說到這份兒上, 已經沒有談下去的必要了。
況且何心隱本就是個‘話不投機半句多之人, 只是為了一舒胸中機杼, 才忍氣吞聲跟沈默耐心, 現在一聽他的口氣, 是不想再談下去了, 便長身而起, 歎息一聲道:"江南, 我懷著一腔熱血來見你, 誰知遭你當頭一盆冷水。罷了罷了, 原來官當大了, 也就不是當初那個‘指點江山的意氣書生了, 算我這次白來了……”說罷, 他便起身一揖, 閃身就要出門。
"柱乾兄, 且慢!”沈默也站起來道。
"有何見教?”何心隱沒回頭, 但畢竟是站住了。
"今日一別, 又不知何時相見, 有些話, 我不得不說。”沈默輕聲道:"聽說你現在到處講學, 宣傳你那‘聚和堂的理念……我勸你還是打住吧, 這是個犯忌諱的東西, 在僻遠的永豐山區搞搞也無妨, 可要是在別處鬧大了, 是是要惹出殺身之禍的。”
"受教!”何心隱心中本存了一份期盼, 希望他能回心轉意, 叫自己回來共商國是。誰知他竟否定起, 自己的最得意之作, 不由怒火中燒道:"不會打著你沈閣老的旗號招搖, 你放心好了!”說完勉強一拱手道:"告辭……”話音剛落, 人已抬腳出門。
沈默連忙送了出來, 一看何心隱徑直往甲板盡頭去了, 趕緊出聲提醒道:"樓梯在這邊!”
"樓梯太慢, 你這船, 我是一刻也不想多呆了!”何心隱說著竟縱身一躍, 從船上跳下, 撲通一聲躍入冰冷的江水中。
這一切發生的太快, shì衛們還沒反應過來呢, 就見‘前輩跳江了。不待沈默吩咐, 幾個水手便開始脫棉衣, 準備下水救人。
沈默快步追到船邊, 雙手撐著欄杆往江面看, 他雖然何大俠能淹死在大運河裡, 但沒看到人影, 總是會擔心。
過了好一會兒, 當水手們撲通撲通往江裡跳時, 十幾丈遠的水面上, 終於露出個人頭來, 只見那人一邊仰泳, 一邊引頸高歌, 歌詞十分的悲壯淒涼:
"今夕何夕兮, 雪滿關山,
今夕何夕兮, 劍光閃閃。
漢宮柳, 無須怨,
垓下歌, 何足歎!
胸中噴出英雄氣,
直欲拍馬斬樓蘭。
好男兒, 志難伸,
別故園, 走千山。
悲莫悲兮生別離,
悲莫悲兮眼欲穿……
哈哈哈哈哈……”
聽著那如杜鵑泣血般的歌聲, 肝腸寸斷的狂笑, 所有人都不禁猜測, 究竟是何等傷心之事, 竟惹得此人如此痛苦呢?
沈默雙手緊緊攥著欄杆, 站在那裡一動不動。直到何心隱和他的歌聲, 完全消失在夜幕之中, 他才猛地一拳擊在欄杆上, 當時就血流不止。
shì衛趕緊打開醫療包, 上來兩個人, 給他包扎傷口。
沈默任由他們擺弄, 目光卻依然盯著何心隱消失之處, 兩個shì衛隱隱聽到, 他在反覆低聲念叨一句:‘又少了一個、又少了一個……
倆shì衛面面相覷, 不知大人到底又少了啥。
官船繼續北上, 雖然沈默出現在眾人面前時, 看不出絲毫的異常, 但他從房間走出來的次數明顯變少了, 顯然那個不速之客帶來的消極影響, 將會持續一段時間。
一路無話, 三月中旬, 終於抵達了通州官船碼頭。沈默讓大隊shì衛先在船上等候, 自己則在一個小隊的護衛下先行下船, 登上候在岸上的一頂普通藍呢轎子。
shì衛便引著那轎子, 往位於城中的通州驛去了。
時間是清晨, 街上行人還少, 很快便到了客舍青青柳sè新的通州驛站。
通州是大運河的北、南終點, 往來官吏如過江之鯽, 所以這通州驛站也建得十分寬敞。進了院子, 有驛丞迎上來道:"這麽早, 是住宿還是找人?”畢竟是天子腳下, 見慣了達官貴人, 所以他對沈默的shì衛, 也沒什麽感覺。
"找人。”shì衛頭領道:"請問徐閣老在哪裡下榻?”
"你家大人要找徐閣老?”驛丞打量著他道:"勸你們還是回吧, 徐閣老不見客的, 昨天倉場shì郎來拜見, 都被擋回去了。”
"見不見是徐閣老的事兒, ”shì衛冷冷道:"你隻管帶路就是了。”
"得, 算我多嘴……”驛丞一聽這口氣蠻大的, 也不知是真大牌還是沒個數, 但他不會去觸霉頭, 便道:"跟我來吧。”
轎子便要往裡抬, 裡面的沈默出聲道:"落轎。”說著便掀開轎簾。
轎夫們趕緊穩穩落下轎子, 壓住轎杆, 讓沈默從中走下來。
看到下來的這位穿著便服的, 最多不過三十歲, 那驛丞徹底不看好了, 心說, 除非你是徐閣老的兒子, 否則甭想進那個們。待他看到沈默從shì衛手中, 接過一個白瓷壇子提在手中時, 又不禁猜測起來, 裡面難道是狗頭金?這種賄賂手段太低級了吧。
甭管心裡怎麽想, 驛丞還是把沈默領到了後院位置最好的一個跨院外。一指那有人把守的月亮門道:"就是那兒, 小得先告辭了。”他不想陪著挨拒, 便先往外走, 但沒少了偷偷回頭, 想看沈默的倒霉樣。
結果讓他大跌眼鏡, 只見那些眼高於頂的錦衣衛, 一看到這年輕人, 竟二話不說讓開去路……驛丞差點沒一頭撞在牆上, 實在猜不透, 這位到底啥身份?
更讓他吃驚的還在後頭, 那青年人竟不進去, 而是執意讓錦衣衛進去通稟, 待其回來相請時, 才提著那個小罐子進去了院子……驛丞最後也不知道, 那罐裡到底裝的啥。
不過看著架勢, 就是裝得是炸藥, 也沒人敢檢查。
沈默進去, 便見徐閣老穿一身深灰sè的長袍, 頭上束著平定四方巾, 和一個普通老者沒有任何區別的背手站在那裡, 正慈祥的望著他。
沈默把那瓷罐往地上一擱, 便行大禮道:"學生沈默, 拜見師相!”
"呵呵, 快起來, ”徐階快步上前, 一把把他拉起來道:"好啊, 咱爺倆還能再見一面, 真讓老夫喜出望外。”雖然今日離京, 但徐階已經退了整整倆月, 加上過年, 歇了足足七十五天, 別的不說, 至少把氣力養回來了。
"這麽早過來, ”把沈默拉起來, 徐階親熱問道:"還沒吃早飯吧?”
"是。”沈默點頭道:"怕您已經啟程, 便趕緊過來了。”
"呵呵……”徐階以前沒這麽喜歡‘呵呵, 拉著他的手往裡走道:"當老師還是首輔啊?退下來了, 有的是時間, 用不著再爭分奪秒了。”進了屋, 指著桌上的早飯道:"瞧, 到現在還沒用早飯呢, 咱爺倆正好一起吃。 ”
"請師娘也一同來吧。”沈默禮貌xìng的道。
"算了, 她在別間用吧。”徐階竟親自給沈默盛粥道:"不然你不自在。”
沈默哪能讓他盛粥, 趕緊上前道:"師相, 還是我來吧。”
徐階把盛了大半滿的粥, 擱在他面前道:"老夫已經退了, 你也該換個稱呼了。”
"換個稱呼, 您也是我老師。”沈默沉聲道:"還是我來吧。”
徐階面sè欣慰的點點頭, 這次不再堅持了。
沈默便給徐階盛上了粥, 恭恭敬敬遞在他面前。
徐階慈祥的看著他, 眼裡和皺紋裡都是笑容道:"快坐下吃吧。”
沈默把那個小瓷壇打開道:"這是老師最愛吃的甪直醬菜, 學生回來路過, 便買了些……”說著便黯然道:"不過老師現在也不稀罕這個了。”
"唉, 多少年了。”看到那醬菜, 徐階十分感慨道:"每次你從東南回來, 都不忘了給老夫帶家鄉的醬菜……”說著眼眶濕潤的望著沈默道:"回去後固然可以把這螺絲菜當飯吃, 可吃不到你給帶來的了, 老夫怎麽會不稀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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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更, 小郎君果然是誠實守信啊, 有些話要說, 開個單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