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作時文的全部心得,講與沈默聽明白後,沈先生有些疲憊道:“你大伯已經請了新的先生,是余姚的錢舉人。這個人治學還算嚴謹,但太過拘泥教條,對於一般的學生來說倒也是件好事。但你和沈襄下個月就應考了,沒必要再跟著他從頭學起。”
說完將足有一尺厚的一摞稿紙推到面前道:“這是我手抄的王、唐以及諸大家之文,還有歷科程墨,諸位宗師考卷……其中標注了‘揣摩’二字的,乃是本省知縣以上官員的程文,這些人裡將產生你未來鄉試的同考官;標了‘吃透’二字的,乃是當朝翰林出身,三品以上大員的程文,這幾位裡將產生未來會試的主考官;至於標著‘日日溫習’的,乃是本省提學和徐閣老的程文,他們兩位是關鍵。你要想高中,就必須在上面下大功夫。”
說到這,沈煉表情有些艱難道:“還有那一位,他的文章我是不會抄的,但各大書店均有賣,你去買本回來看看……也日日溫習吧。”
沈默輕輕點頭,他知道先生說的是嚴閣老。
說完之後,沈先生長長吐出一口濁氣,面色嚴肅道:“讓你鑽研這些程文,不是為了讓你迎奉他們,而是讓你弄明白,這些前輩高手是如何作文的。他們盡管人品有高有低,但無一不是時文高手,想寫出一篇出類拔萃的好八股,這些人便是你的指引。”
沈默知道老師這是言不由衷,不然提醒自己哪些人將出任考官作甚?但一想到沈先生能為學生做到這一步,已經是大大違背本性了,心裡不禁暖烘烘的,使勁點下頭,輕聲道:“學生謹記先生教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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講完課時,天已經完全黑下來了,師生倆甚至看不清對方的面容,沉默猶豫再三,終是輕聲問道:“先生,是什麽原因讓您決定復出的?”
沈先生沉吟良久,不答反問道:“沈默,你考科舉是為了什麽?”
沈默輕撫著那一摞厚厚的程文,輕聲道:“做官。”臨別時刻,他突然不想再掩飾自己。
“做官又是為了什麽?”沈煉接著問道。
沈默輕聲道:“為了能活得有尊嚴,有意義。”
“前者我理解。”沈先生淡淡問道:“但怎麽算是有意義呢?
“讓自己,讓父親,讓身邊人都過好了,就是有意義的事。”沈默坦然道:“我向來隻考慮能力范圍內的事,對於能力以外的,我管不了,也不想操心。”
沈煉似笑非笑道:“你是在婉言相勸啊。”
沈默毫不否認道:“如今朝中風氣不正,先生孤標傲世,必然看不慣,但您不過一個小小的七品經歷,說出來的話就像一塊石子扔進大海,也許會激起一絲微瀾,但旋即就無影無蹤,還會給自己造成不必要的麻煩……”
“你說的我都知道!”沈先生搖頭道:“我都知道!我沈煉又不是喪心病狂,何嘗想給家人,給學生招惹麻煩?”
“那先生為什麽要去北京?”沈默又回到原點,雙目透過黑暗,直視著沈先生道:“我聽說錦衣衛並沒有逼迫您!”
“他們怎麽沒逼?”沈煉突然微微激動道:“他們知道我沈煉是軟硬不吃的臭石頭,便拿朝廷的邸報給我看!我是不看不知道,
一看嚇一跳!你可知道短短數年之間,因為朝政的荒廢糜爛,我大明的邊疆已經到了何等危險的境地?” “先說北邊,韃靼連年入寇,侵害我山西至遼東一帶,我大明百萬邊軍如土雞瓦狗,竟任其來去自如!去年奴酋俺答從大同入山西之役,殺掠二十余日,擄走我子民十萬余人,損失達數百萬兩之巨!”沈先生越說越激動,即使在暗室之中,也能看到他那雙眸子裡的亮光,只聽他繼續道:
“再說我東南沿海,也是倭寇大熾。去年下半年,海盜頭目王直、徐海勾引倭寇,出動戰船百余艘,同時在我山東、福建等處沿海竄襲!去年小年過後,更是攻破我浙江昌國衛之後,又犯太倉,入乍浦,攻平湖!倭寇所至,官軍披靡!焚燒城鎮,搶劫居民!*婦女!擄奪人口,破壞田園!已經成為我大明之心腹大患, 更因沿海乃大明之錢庫糧倉,其危害更甚於韃靼矣!”
“至於廣西雲南、貴州四川的蠻族土司,也趁勢叛亂,隨規模不大,卻有愈演愈烈之勢,嚴重威脅到當地子民的生計安危!”沈先生使勁拍案,厲聲道:“沈默啊沈默,我問問你,聽到自己的國家已處於如此境地,你還能隻盯著自己那一畝三分地?不聞不問窗外事嗎?”
沈默陷入了巨大的震驚中,幾年來,他所看到的、經歷的,無不是物寶天華的太平盛世,他看到人們的生活是那樣的富足安定,悠然自得。雖然也聽說過倭寇如何如何,但自從他到來,就再沒有發生過倭寇襲擾浙江的事件,以至於他也像普通老百姓那樣,幾乎要忘記了那些凶殘的強盜。
沈煉的話,仿佛一道炸雷,讓沈默從天朝盛世的美夢中驚醒過來……一想到在倭寇燒殺搶掠的時候,自己還在想方設法幫助父親往上鑽營,他的臉上便一陣陣火燒火燎,滿面羞愧的望著自己的老師。
沈煉沒有再追問,他晃動了火折子,點著桌上的油燈,一張堅毅憂鬱的面龐,便出現在沈默面前,他將語調放緩,輕聲道:“其實我不是在怪你,而是心裡急躁,又胡亂發火了,你不要在意。”
沈默搖搖頭,輕聲道:“先生,為什麽這麽大的事,我們都不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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