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是要當心物議啊, 畢竟有些人就算情知您是奉旨行事, 也會借機生事的。”聽了沈默的解釋, 鄭洛面上憂色難去道:"而且大人假裝鐵木真附體, 固然能收到奇效, 但若有人借題發揮, 說您有辱大臣之體, 那該怎麽辦?”
"今天早晨, 我已經做了詳細說明, 飛遞內閣。”沈默淡淡道:"你說的不錯, 堂堂閣老卻公然跳大神, 當然有失體統了, 這又是我的一條罪狀。”
"江南, 這……”鄭洛皺眉道:"你到底想幹什麽?
"授人以柄啊, 范溪。”沈默苦笑道:"從今往後, 我要大錯不犯, 小錯不斷, 你得有個心理準備。”
"這是為何?”鄭洛費解道。
"收復河套的功勞, 我承受不起。”沈默淡淡道:"我要是一直不犯錯誤, 順順當當把河套收回來, 高高興興領著大軍凱旋, 離死也就不遠了。”
鄭洛聽了大吃一驚, 忙問:"怎麽, 江南, 你不要說這些不吉利的。收復河套, 是為大明打穩了江山, 有此不世之功, 誰敢動你不成?”一旦將河套收入囊中, 不僅具有可耕可牧的千裡沃野, 還能與宣大, 對俺答的土默川形成犄角之攻, 他要麽自此收斂, 要麽西去, 總之不能再像從前那樣肆意為禍了。
"范溪, 你的話其實隻說對了一半。”沈默表情複雜道:"不錯, 這一仗確實是關鍵的一仗, 打得也確實很好。如果打成了不勝也不敗的溫吞水, 國家的財力就難以支持。河套非但收不回, 國家還要出亂子。所以, 一旦打勝了, 我這個複套的提議者, 和執行者, 就真立下不世之功了。但你要說沒人敢動我, 可就大錯特錯了。孰不聞飛鳥盡, 良弓藏, 狡兔死、走狗烹麽?我要是就這麽凱旋了, 你讓皇上拿什麽賞我?賞得輕了, 他沒法跟天下[ 遮天 ]人交代。賞得重了, 我承受得起嗎?”
說到這, 他歉疚的望著鄭洛道:"所以請原諒我的自私, 我不能有始有終了, 得想法子撂了這個挑子, 卻又不能拿官兵的性命開玩笑, 隻好拿自己開玩笑了。”
他雖然說得輕松, 但鄭洛能聽出話語背後的沉重與鬱悶, 更為未來感到迷茫, 錯愕道:"江南, 難道沒有別的辦法了嗎?除了你, 還有誰能擔此重任呢?”
"范溪, 你不必如此, 沒有看到大局已定之前, 我是不會撂挑子的。”沈默挺直了腰杆, 雙眉一揚道:"只要我不想走, 別人還動不了我……”兩人又談了許久, 直到夜深才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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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一早, 結束了整夜祭祀的蒙古百姓, 逐漸返回各自的駐地。但他們的頭人大都留下來, 就連俺答和土蠻的使者也沒走。看到其他人也沒走, 這些人似乎都感到有些尷尬, 於是互相也不搭理, 在明軍軍營外分別扎起了帳篷, 等待沈默的召見。
沈默第一個見的是諾顏達拉, 這讓俺答和土蠻的使者多少有些不快, 但人在屋簷下, 哪有不低頭, 只能暗自憋氣。
跟著沈默的侍衛, 諾顏達拉來到了中軍大帳, 畢恭畢敬的行禮。侍衛給他斟茶, 沈默也離了正位, 到客座上陪他, 滿面笑容道:"這幾日, 濟農著實辛苦了。”
"不辛苦, 不辛苦。”諾顏達拉忙道:"成功不敢說, 還出了刺客, 要不是聖祖顯靈, 萬一傷害到大人, 我真是百死莫贖。”
"聖祖顯靈?”沈默一臉猶疑道:"我回來後, 聽他們提過此事, 難道是真的不成?”
"這個麽, 當然……哦不, ”諾顏達拉觀察著沈默的臉色, 聲音變輕道:"不知大人, 認為是真是假?”漢人有句話, 叫‘子不語怪力亂神。對於那些神神鬼鬼的事情, 士大夫階層一般是不信的。對於蒙古人也一樣, 雖然普通百姓深信不疑, 但那些王公貴族, 知道薩滿的底細, 也不會當回事兒, 只是不能反駁而已。
"這種事麽, ”沈默端起茶盞, 輕輕撇去浮沫道:"信則有, 不信則無吧。”
諾顏達拉是聰明人, 一下聽懂了沈默的弦外之音, 馬上點頭道:"我是深信不疑的。”說著起身跪拜道:"藩臣蒙古濟農孛兒隻斤諾顏達拉, 願意奉聖祖之命, 率部永歸王化, 為大明藩籬, 謹奉朝廷諭旨!”
"……”沈默雖然沒說話, 但心裡是很高興, 他昨日裡做作一場, 就是要給那些有心歸順的蒙古王公一個借口, 至於荒誕與否並不重要, 只要好用就行。現在諾顏達拉如此上道, 願意做第一個正式歸順的頭領, 當然要予以褒獎了。
沉默片刻, 快把諾顏達拉憋出毛病來時, 他才朗聲笑道:"濟農請接旨吧。”說著從袖中掏出一卷明黃的聖旨。
諾顏達拉福至心靈, 趕緊俯身跪地, 大聲道:"藩臣諾顏達拉恭請聖安!”
"聖躬安。”沈默側身一讓, 便朗聲道:"奉天承運皇帝製曰:聖仁廣運, 凡天覆地載, 莫不尊親;帝命溥將, 罔不率俾。當茲盛際, 宜讃彜章。谘爾諾顏達拉, 崛起河套, 知尊中國, 仰慕華夏。南叩萬裡之關, 肯求內附。情既堅於恭順, 恩可靳於柔懷。茲特封爾為大明太平王, 賜之誥命金印, 世守河套, 與國同休。於戲!龍賁芝函, 襲冠裳於草原, 風行卉服, 固藩衛於天朝, 爾其念臣職之當修, 恪循要束;感皇恩之已渥, 無替款誠。祗服綸言, 永尊聲教。欽哉!”
念罷, 沈默把聖旨交給了諾顏達拉道:"我大明自成祖以後, 便沒有再封過藩王。但你是蒙古的濟農, 又最先誠心歸順, 並致力於兩族和平, 你的努力和態度, 朝廷都看在眼裡, 給這個恩典是該當的!”說著笑笑道:"我大明河套, 就是你的封地了。”
諾顏達拉蒙此殊恩, 心中五內俱沸, 不知什麽滋味, 撲身倒地叩頭泣道:"朝廷如此厚愛, 恩及萬世, 澤被千秋, 藩臣粉身碎骨, 不足報聖恩萬一……”
"還有。”沈默的瞳仁又黑又亮, 道:"日後河套的蒙古各部, 全都歸你太平王統領, 王爺, 您可不要讓朝廷失望啊。”
"這個……”諾顏達拉囁喏一下, 竟拒絕道:"承蒙大人厚愛, 藩臣銘感五內, 可您的委任, 我實在不能勝任, 還是按照內地藩王的例子, 讓我當個清閑王爺, 由大明派官員直接管理吧。”
"哦, 先起來, ”沈默微笑道:"有什麽顧慮, 不妨慢慢說來。”心裡卻大讚, 自己果然沒看錯人, 這諾顏達拉實在太識趣了。
諾顏達拉心裡清楚, 如果大明真要把河套賜給自己, 肯定會在聖旨上明說。現在卻只在宣旨之後, 才提這麽一句, 分明是要自己識趣, 主動把話說出來, 便道:"藩臣才能淺薄, 當年任濟農時, 便把個鄂爾多斯部治理的四分五裂, 已經愧對先父, 實在不敢再負了大人。”
"嗯……”沈默做狀沉吟道:"你覺得管理難在什麽地方?”
"主要是我素來文弱, 弟弟們都不服。”諾顏達拉道:"尤其是我那二弟拜桑, 總覺著他才有資格繼承濟農之位, 所以跟我處處過不去。”
"聽說……”沈默看看他, 低聲道:"這次春祭, 是他負責大殿的守衛工作。”
"是, ”諾顏達拉道:"因為達爾扈特部沒有回來, 只能由拜桑的人來擔任守衛了。”說著一臉愧疚道:"結果就出了漏子, 我已經派人把他看起來, 等候大人發落。”
"嗯, ”沈默點點頭道:"待會兒把他給我送來, 我替你教訓他一番。”
兩人又說了幾句, 諾顏達拉便起身告辭, 但欠欠身, 又想起什麽似的道:"對了, 還有小女的婚事, 已經寫信請示過大人了。那俺答義子達雲恰, 其實還有個身份, 就是俺答的迎親使, 該當如何回復他, 還請大人示下。”
"這個……”沈默有些尷尬道:"是王爺的家事, 您自行定奪便可。”
"這是跟俺答的聯姻, ”諾顏達拉正色道:"藩臣實在不知厲害, 還是請大人定奪。”又把皮球踢了回去。
"……”沈默乾笑兩聲道:"男大當婚, 女大當嫁, 不必考慮太多。俺答不會因為你把女兒嫁給他孫子, 就再也不侵犯中原, 至於你的立場, 我是信得過的。”
"大人的意思是, 嫁了?”諾顏達拉試探的問道。
沈默點點頭, 沒有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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諾顏達拉退下後, 幾個侍衛壓著拜桑上來了。
見了沈默, 拜桑伏身在地, 嘰裡咕嚕說了幾句蒙語……不是每個蒙古王公都懂漢語的, 但沈默知道, 拜桑是懂的。
邊上的鮑崇德翻譯道:"他向大人請安。”
拜桑接著又是一串兒蒙語。康熙先還靜靜地聽著, 至此不禁哈哈大笑, 靠坐在椅背上道:"我聽說你是鄂爾多斯部第一聰明人, 漢話很是不錯, 怎麽還用蒙語跟我說話?”
拜桑見人家知道自己的底細, 老臉不紅道:"只是略懂而已。”這次說得倒是漢話。
"起來吧。”沈默面色沉靜:"我不習慣讓人傳話, 咱們還是用漢語聊。”
"是。”拜桑立起身來, 沈默見他五短身材, 面色黝黑, 脖頸顯得粗短些。兩道濃眉刷子似的倒剔起來, 亂發披散在腦後, 劉海卻扎成了幾縷小辮子, 一身慓悍勇武氣質, 隻兩腿看去有點羅圈。沈默不禁暗道:‘比起諾顏達拉那個異類, 這才是標準的蒙古酋長。
很快收起心思, 沈默淡淡問道:"知道叫你來為什麽嗎?”
"小人不知道。”拜桑躬身答道, 態度非常的謙卑, 卻透著股老奸巨猾。
"你負責守衛陵殿, 現在殿裡出了刺客埋伏, ”沈默冷冷道:"難道你不該給我個交代嗎?”
"實在罪該萬死, ”拜桑惶然道:"守衛聖祖陵的達爾扈特人都死光了, 小人是臨時頂差, 就出了紕漏, 差點釀成大禍, 請大人責罰。”說完又跪在地遞上。
"只是失察麽?”沈默目光緊緊地盯著他, 半晌方笑道:"不是居心不良?”
"蒼天可鑒, 小人既然已經歸附大明, ”拜桑趕緊指天發誓道:"一顆心便獻給了朝廷, 再沒有二心了。”
"沒有二心?”沈默冷冷一笑道:"我怎麽覺著, 你的心思最多了?!”說著重重一拍茶幾道:"從去年歸順以來, 你與土默特聯絡了多少回?還有白蓮教, 他們先後送了你多少銀子?需要我給你算算帳, 還是自己從實招來?”
"這個……”拜桑看看沈默, 只見他眼中一片冰冷, 才知道對方已經起了殺機, 兩腿一軟跪在地上道:"確……確實有過往來, 小人愚魯, 以為是私交往來, 所以未及時稟明大人, 求大人治罪——所受金銀, 小人願全部上交, 助朝廷軍餉之用!”
"放心吧, 朝廷豈會稀罕你的錢?”沈默淡淡笑道:"聊試你的心地而已。 聽說你們草原上有句話:‘沒有來由的錢財是吃人的豺狼, 這句話什麽意思?”
"意思是, 別人無緣無故給你錢, 是在將你推向深淵。”拜桑一臉老實的答道:"小人原先和土默特還有白蓮教頗有交情, 一時不願輕易與他們翻臉, 才糊塗的接受了他們的饋贈。”
"結果呢?”沈默淡淡道:"被他們要挾了吧?明知道他們要對我不利, 還把他們的人放進了陵殿, 對不對?”
"絕對不是, ”拜桑把頭都磕出血道:"小人全族都在朝廷手中捏著, 豈敢做那種自取滅亡之事?”連忙解釋道:"那幾名刺客, 應該是早就潛伏下了, 小人確實不知情。”說著他一咬牙, 掰斷了自己的左手小指, 登時面貌扭曲, 冷汗直流, 顫聲道:"但有半句假話, 便如此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