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規矩他必須立即丁憂守製,離任返鄉,為父親守孝三年。這三年裡不能出任任何官職,更不能參與任何政務。然而他耗費他畢生心血的萬歷新政剛剛鋪陳開來,看起來形勢一片大好。但自家人知自家事,他很清楚,之所以有如今的成績,全是靠了考成法。而官員對這種嚴苛的考核,大都是心懷不滿的。一旦自己在這個節骨眼上離開三年,那些人肯定要想方設法破壞考成法。等三年後回來時,可能什麽都晚了。
想到這,他看看沈默,心中不禁暗暗惱火:“你要是不那麽好說話,我哪還用如此糾結”這些年來,兩人之間矛盾漸生,常起爭執。倒不為別的,就是因為張居正取下嚴格,定下的規矩便一定要執行,觸犯了規矩就必須要懲罰,較真到令人指的程度。沈默則恰恰相反,雖然與張居正志同道合,卻信奉“人和政通,的道理,對官員好到令人指與的程度。其寬宏大度在張居正看來,簡直到了縱容的地步。
比如萬歷三年,官員被考成法考得外焦裡nèn,九成以上的都完不成指標,眼看著三年試行期就要過去,接下來再完不成,就得挨罰了。大夥隻好一起反映說,張閣老要求太高了,要是這個玩法,我們非得全掛。張居正說不行”這個指標是我按照田畝親自制定的,你們一定能完成。完不成的話,那是你們自己的問題!
官員們隻好再去求沈默,沈默說,那我就跟張閣老商量商量吧。
兩人一番討價還價,最後還是輔大人面子大,張居正做出了讓步。
很快內閣就頒布規定,從今以後地方賦稅,只要收到一定數量,就算沒收全,也可以武動乾坤不處分。
但大夥兒還沒高興多久”就全都蔫了,因為這個“一定數量,是九成,然後在當年的考核中,凡是沒有達到這個指標的,統統按降職處分。其中有收到八成八、甚至八成九的,也沒有逃過厄運……後來還是沈閣老出面,好說歹說,才把這幾位老兄撈了出來,不至於讓他們鬱悶得跳河。但其余老兄就沒那麽好命,找沈閣老也沒用”全都被結結實實降級。
從此以後,官員們一改往日冷水泡蘑菇、疲疲塌塌的作風,從年頭到年尾,兢兢業業、不敢停歇的工作,只求年底弄個考核合格,別把官越當越回去。工作效率自然大大提高,這才有了轟轟烈烈的萬歷新政。
所以現在張居正最擔心的不是別人,而是面前這位以“寬仁厚德,著稱的輔大人,擔心他會在自己走後和稀泥。他太清楚這樣的後果了,指望那些官員自覺執行新政,是萬萬不可能的,只要監管一松懈,肯定會大踏步的往回退”自己的心血就要付諸東流了。
想到這,張居正微微顫動乾裂的嘴net,艱難道:,“要不,奪情起複吧”這是想要留下來,唯一的辦法。按說大家辛辛苦苦奮鬥幾十年,這個“讓人忘掉悲痛,繼續工作,的法子,應該很受歡迎才是,在之前也確實如此,宋朝便有宰相不丁憂,為國盡忠就是盡孝的說法,本朝一開始也是這樣,恍如大名鼎鼎的楊榮、李賢,都曾經奪情起複過,除了被道學先生罵幾句,基本上沒有引起太大的瀾。
但走到了嘉靖年間,這卻成了人人不敢觸碰的禁區。之所以會出現這種轉變,是因為出了一位大孝子,就是那位名氣比楊榮、李賢大得多的楊廷和。楊閣老的父親死了,正德皇帝竭力挽留,大家也都認為他一定會留下這不明擺著的麽?辛辛苦苦奮鬥三十年,才有了如今的地位,誰願意一走就是三年,保不齊回來又得重新排隊。
但楊廷和不知受了什麽刺jī從之後和嘉靖皇帝的爭執看,此人也確實重視這些倫常之禮皇帝堅決不批,他就直接不告而走,整整曠工三年。這下好了,成全了他的孝子之名,形象愈高大起來,可也把別人給坑苦了。從此以後,朝廷高級官員死了爹媽,要是敢說奪情,言官們肯定會拿出楊閣老的例子來說事兒,把他罵成禽獸不如。
不孝子無忠臣,只能淪為眾矢之的,以至於後來誰也不敢提這兩個字。
一一一口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口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張居正自然知道一旦奪情,自己將面臨什麽樣的處境,但他實在放心不下自己的事業,而且心中也存在幾分僥幸……以沈默今日的級聲望,就算說煤是白、雪是黑的,也沒人會公然反對。所以只要是沈默提出奪情,自己再做做姿態,反覆幾次,此事八成就能成功。
說完之後,他定定望著沈默,等待回話。
到底要不要張居正奪情,沈默想了整整一晚上,此刻他已經有了圭意,緩緩道:,“還是丁憂吧。”“我說的是真心話。
”張居正皺眉道。
“我也是。”沈默輕聲道:,“奪情的風險太大,後果太嚴重,我認為沒必要冒這個險。”
“你”張居正蒼白的臉上血sè上湧:,“難道以為我是戀棧權位麽?”
“你誤會了。你是什麽樣的人,我還不清楚麽?”沈默搖頭道:,“我的意思是,你這些年做事得罪的人太多,若是再給他們口實,肯定會群起而攻之的。”
“得罪人我不怕,只要能保住新政執行下去,哪怕吾為儈子手,我願在法場證菩提!”張居正悶哼一聲道。
“你這是不放心我……”沈默無奈道。
“你讓人放心麽?”張居正睥睨著他道:,“這些年,可見元輔大人處理過一牟官員?哪有這樣做輔的!”
“那是因為有你在。”沈默兩手一攤道:“張閣老屠刀高舉,我就得作菩薩相。要是你不在了,我自然也有獅子吼。”
“好吧這是對人那對事呢。”張居正不留情面的數落道:“既然元輔無妻留我,那咱們不妨把話說明白了,萬歷新政這些年,我主抓的是一條鞭法和清丈田畝。前者基本成功了,後者卻可以武動乾坤說,基本失敗了!洪武二十六年,全國清丈田畝,得田八百五十萬頃,這還沒有算後開辟的雲南和貴州。到現在經過二百年的休養生息,又多了雲貴兩省理應有一個巨大的增幅才對!結果呢?兩京一十三省,隻得田七百九十萬頃!如果扣除雲貴的八十九萬頃,足足比原先少了一百五十萬頃!就這樣,我還得到了“掊克,的惡名!
“問題到底出在哪裡?表面上,當然是執行官吏的原因,他們或是被大戶腐蝕拉攏,或是認為應當寬仁,想方設法為大地主們瞞報漏報!
但根本原因,還走出在你這個輔身上!”張居正冷硬道:“因為年代久遠以前的清丈數據只能是參考,無法作為考成的依據,這就更需要我們嚴加督促、防止舞弊了,然而元輔大人一貫的縱容態度,讓地方官員毫無顧忌的與前去清丈的戶部官員周旋,才釀成這一惡果!”
“我這不是無端猜想!”張居正接著道:“這次清丈,比之弘治十五年的那次田額增加最大的是北直隸,河南和山東三處:全國增加九十萬頃,單這三處,便增加六十萬余頃。除這三處外,湖廣、雲南、貴州、陝西、四川都有增加。而南方七省卻都幾乎與弘治十五年保持不變。這絕不是一種巧合,而是這些地方的官員得到了默許,只要和弘治十五年那次一樣,他們就可以武動乾坤過關!”
“這些地方的官員聽誰的,我想這世上沒有比輔大人更清楚的了!”張居正怒火衝衝的盯著沈默道:“為什麽北直、河南、山東增加的最多,因為離著北京近糊弄不了我!南方七省為什麽沒變化,因為離著輔近,自然沒什麽好擔心!”
“你這麽說可就冤枉我了。”沈默也不跟他著急,只是一臉苦笑道:“我出身於東南也最清楚這裡面的問題。簡單來說,就是太富太強,離北京又太遠。當年成祖皇帝遷都,就為今日東南失控埋下了伏筆。”
“嘿,怪不得在東南當官的外地人,都稱之為鬼國!”張居正承認沈默說得是實話,鬱鬱道:“朝廷的政令,可遠達雲貴,卻不能行於東南,蓋其人情狡詐,膽大包天,目無朝廷,他日天下有事,必此重創之!”但他沒有像沈默一樣,一臉無可奈何,而是話鋒一轉,昂然道:“東南事勢已極,理必有變!必須要稍稍振刷,使其知道朝廷法紀之不可違,上下分義不可逾,汰其太甚,才不至於不可收拾!”
“這話說的不錯,可是需要從長計議。”沈默長長一歎,目光誠摯的望著張居正道:“太嶽兄,既然今日把話說開,我也說說對你的看法。”
“請輔大人賜教。”張居正面無表情道。
“你經天緯地的才具,勇於任事的魄力,都在我之上。”沈默坦誠道:“但是,在我看來,你並不是一個成功的改革家。”
“呵呵……”張居正向來自視甚高,就算被沈默壓在頭上,也隻覺著是時也命也,非戰之過。
“什麽是成功的改革家,自然是讓他的改革深入人心,哪怕人不在了,他的方針大略也無法被推翻。”沈默給出他的定義道:“我不想舉古人的例子,隻想說,你連離開二十七個月的信心都沒有,只能說明你對自己的改革也沒有信心。”
“如果元輔能和我齊心協力,我又怎會不敢離開?”張居正悶聲道。
“你一直覺著是我在拆你的台。”沈默緩緩搖頭道:“其實你錯了,我不過是在給的舉措降溫罷了,改草這把火,弄不好就燒到自己。
我理解你時不我待的心情,但你要知道,自己要指揮的,是一幫子已經腐朽了的,骨子裡就浸滿了因循、自sī因子的官僚,你可以武動乾坤用考成法控制住他們,但你一旦離去,他們第一件事就是把那本帳冊撕掉!你在的時候催逼的越緊,對他們越嚴厲,他們將來的反彈也就越猛烈!指望這些人來延續你的政策,這可能麽?”
“只要多給我些時間”張居正不服氣道。
“不是時間的問題,加上高閣老在位時,推行新政已經十年了。”沈默歎口氣道:“十年了,真正適宜的政策,早就深入人心,哪還用你這樣脆賊一樣盯著?”
“難道元輔認為我做的都是錯的?”張居正不信道。
“你的政策當然是極好極好的,但是古人雲過猶不及。”沈默道:“只需要回調一下,給官員們松口氣。十分的政策,能有七分的執行,就算是很成功的了。”
“就怕這一松,再也緊不起來!”張居正道:“我還是堅持己見,只有嚴格要求,有過必罰,才能使百官知畏懼,不逾矩,日子久了也就習慣了。
”說著抱拳懇求道:“元輔,我們再堅持幾年吧只要元輔肯出力,兩京十三省,哪個敢出么蛾子!”
“如果說之前,是沒有人敢。”沈默依舊搖頭,滿嘴苦澀道:“但是皇上大婚,給了許多人暗示,他們認定了我得交出權力,肯定要蹦出來表現一番的,不然怎麽向皇上和太后邀功請賞?”說著看一眼張居正道:“如果這個時候,我再力主奪情用你的話,就會連那些反對新法的人也加入進來。到時候我們奪情理虧在先,他們只要抓住這一點揮演繹,不需要反對什麽新法,只需要把你批倒批臭,讓你再也爬不起來,你提倡的新法自然也跟著完蛋了……”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