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貞吉便拿出一摞厚厚的供詞道:"這是在南京刑部大牢中, 官衙的一百多名從倭罪犯的口供, ”原來這段時間, 老夫子不是閑著玩的, 而是明修棧道、暗度陳倉, 私底下搞調研去了:"他們從賊的理由不盡相同, 但其中八成以上的, 都是指控你浙江官府巧設名目, 花樣百出, 根本不管百姓生死, 以至於無以為繼, 民眾賣兒鬻女, 這才紛紛投靠倭寇……胡大人不妨看看這些供詞, 是也不是?”
胡宗憲看也不看那些供詞, 沉聲問道:"大人什麽意思?”
"沒別的意思, 就是想搞清楚, 到底是誰在把我們的子民往倭寇懷裡推的!”趙貞吉咄咄逼人道:"是誰讓倭寇越剿越強, 屢剿不滅的!”
"依大人的意思, 便是我們征收的抗倭提編, 逼反了很多良民。”胡宗憲平靜問道:"是這個意思嗎?”
"難道不是嗎?”趙貞吉反問道。
胡宗憲看看屋角的書記官, 竟然無聲笑道:"我想請問部堂大人, 對‘加派問題, 您究竟如何看待?真的是為了中飽私囊的是苛捐雜稅嗎?”
"本官在奉旨問話, 恕不能回答你的問題。”趙貞吉沉聲道。
"您不能回答, 我就自己回答。”胡宗憲略略提高嗓門道:"兵家雲:‘夫欲足兵, 必先足食, 如果沒有足夠的糧餉, 軍隊的士氣便會低下, 戰鬥力大打折扣, 甚至會由兵變成匪!尤其是浙江衛所徹底敗壞, 現在全靠募兵和客兵作戰, 而這兩者都是要靠銀子養的, 花費比衛所軍隊大多了。”
"這個錢從哪出?僅憑浙江的藩庫肯定遠遠不夠的, 而朝廷本來財政就捉襟見肘, 再加上九邊軍費浩繁, 帑藏匱竭, 入不敷出, 也無法給予支援, 萬般無奈之下, 才出此提編下策。”胡宗憲不慌不忙道:"加派固然增加百姓負擔, 但倭患不除, 百姓身家且不能保, 又何有於資財乎?那些說課稅重地人, 就像是覆舟者, 不先想想怎麽保命, 而是想著他那裝滿金銀的包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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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他還在這裡振振有辭。趙貞吉再不掩飾面上地鄙夷道:"王大人。你以為如何?”
王用汲尋思一會兒。輕聲道:"以下官愚見。民困固所當恤。倭情尤為可慮。設使地方無備。一時倭寇突至。則其焚劫殺傷之慘。將有甚於提編加派之苦者。”
"你太容易輕信了!”趙貞吉不悅道:"沈大人呢?你不會也和胡宗憲一個鼻孔出氣吧?”
胡宗憲和王用汲目光。一齊投到沈默地臉上。希望他能同聲同氣。但他們失望了。只聽沈默面色平靜道:"下官覺著。胡中丞地說法。有些牽強。不能以‘抗倭二字。便涵蓋全部問題。”
"好!”在胡宗憲和王用汲難以置信地目光中。趙貞吉擊節叫好道:"果然是少年英才。光明磊落!”說著望向胡宗憲道:"你地說法乍一聽合情合理。但本官不是三歲孩子。不是一番花言巧語便可以過關。
”只聽他冷笑一聲道:"老夫好歹是多年的戶部侍郎, 要想搞清楚浙江的收支, 還不算太困難!”
便拿出一本手抄帳冊道:"這是你浙江嘉靖三十四年的收支帳目, 正稅一百三十萬兩, 倭餉八十萬兩, 加派四十萬兩, 一共是二百五十萬兩, 扣除提交國庫四十萬兩, 撥付藩王六十萬兩, 移交河工十五萬兩, 官員俸祿五萬兩, 修繕營造四萬兩, 以及各項雜費一萬兩, 應該還有一百二十五萬兩……”說著翻一頁道:"但是軍費開銷一項, 便達到了一百一十萬兩, 最後僅節余十五萬兩, 這個帳目可有誤差?”
胡宗憲搖頭道:"沒有。”省裡的帳冊都要提交戶部, 所以趙貞吉能得到並不奇怪。
"很好, 既然沒錯就很好!”趙貞吉鷹隼般盯著他, 一字一句的問道:"本官且問你, 真用得了這麽多銀子嗎?”
胡宗憲面色如常道:"浙江有大軍十萬, 其中多是客軍與募兵。客軍要雙餉, 募兵也得一日三分銀子, 況且一打起仗來, 兵器糧秣都是用錢堆出來的, 所以兵法才說:‘日費千金, 然後舉十萬之師, 花錢當然厲害了。”
"胡說八道!”趙貞吉狠狠一拍桌案, 又拿出一本帳冊, 拍在他面前道:"這是你浙江上半年地采購清單, 將所有的內外之費, 賓客之用, 膠漆之材, 車甲之奉全部加起來, 也
費了六十萬兩而已!請問胡大人, 那五十萬兩白銀, 哪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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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宗憲心底升起徹骨的寒意, 因為趙貞吉的說法, 已經相當接近事實真相了。如果這份帳目被捅將上去, 那可就真的萬事休矣了……他仿佛已經看到趙文華泥菩薩過河, 自己被棄之如敝~的一幕, 豆大地汗珠便從額頭滲出來。
‘冷靜, 一定要冷靜!多少年的戎馬生涯, 鑄就了他無比堅韌的意志, 胡宗憲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心裡快速的推敲著……他老於政務, 對帳目處理極為嫻熟, 又知道侵吞軍餉是要掉腦袋的事情, 所以對每一筆帳都處理的無比謹慎, 而且更重要地是, 唯一的總帳冊, 被他妥善的藏在某處, 怎麽可能被趙貞吉得到呢?
壓下心頭的驚慌, 他嘶聲道:"部堂大人, 卑職可否一觀這本帳冊?”
趙貞吉臉上閃過一絲失望, 卻也隻好點頭道:"看吧。”
緩緩伸手, 翻開那本帳冊一看, 胡宗憲頓時如釋重負, 原來這不是一本實記帳目, 而是趙貞吉估計出來的數字。他不由輕笑道:"不知大人地這些數字, 究竟是怎麽來的呢?”
趙貞吉板著臉道:"江浙一帶物價類似, 用南直隸地價格, 與浙江的實際消耗量相乘, 不難算出來。”
"原來是推算地出的。”胡宗憲笑道:"就憑著這樣一份捏造出來地帳冊, 想要指控一名封疆大吏, 大人您是不是有些托大了?”
"你!”趙貞吉的臉被憋得青一陣, 紅一陣, 怒道:"不妨告訴你, 本官已經將你的巡撫衙門借用了, 就是挖地三尺, 我也要找出鐵證來!”
胡宗憲也徹底憤怒了, 拍案道:"趙孟靜, 你休要欺人太甚, 陛下讓你查的是倭寇的背後指使, 你不去提審人犯, 而是在什麽狗屁軍費上做文章, 到底居心何在?!”
"因為這兩者有必然的聯系。”趙貞吉不為所動道:"苛政猛於虎, 是你們的苛捐雜稅, 逼得浙江百姓離心離德, 所以才讓區區數倭如入無人之境……至於那些倭寇的來源, 本官自然會查個水落石出, 但你們這些罪魁禍首, 也休想逍遙法外!”
"既然如此, ”胡宗憲撣撣衣袖道:"那在下接招就是了。”便起身拱手道:"告辭了!”
"誰讓你走了?”趙貞吉冷聲道:"本官尚未允許你離開吧?”
"話不投機, 何必在此受辱?”胡宗憲也不回頭, 徑直往門口走去。
"站住!”趙貞吉喝一聲, 門口的衛士便將胡宗憲攔住道:"大人請回。”
胡宗憲放聲大笑道:"你趙貞吉是欽差, 本官是僉都禦史欽命巡撫浙江, 也是欽差, 除非陛下下令, 否則誰敢限制我的自由?!”說著虎目如電的望向攔路的衛士道:"碰我一指頭, 就是侵犯皇差的死罪, 你大可以試一試是不是這樣。”
便邁開大步往前走, 衛士們舉著長槍想把他逼回去, 胡宗憲卻面不改色的迎刃而上, 沒有一絲遲。
衛士們終究不敢對一省之長動手, 就在兵刃快要擦到他身上時, 紛紛撤去長槍, 讓開一條通道, 眼睜睜看著他揚長離去。
衛士們再回頭看部堂大人, 已經面色鐵青了, 趕緊稀裡嘩啦跪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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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貞吉兩眼發直的望著胡宗憲離去的方向, 發現自己太小瞧這個嚴黨分子了。今天自己可謂是蓄謀已久, 準備充分, 連環雷擊之下, 相信他絕對會露出破綻的!誰知道胡宗憲竟然在措手不及之下, 堪堪抵住了自己的狂轟濫炸, 最後還在氣勢上壓倒了自己。
他仿佛聽到胡宗憲哈哈大笑道:"這裡是浙江, 是我的地盤, 我做主!”
狠狠一捶桌面, 趙貞吉怒發衝冠道:"不是猛龍不過江!我這條過江龍就要吃掉你這條地頭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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