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嘉靖三十六年二月初三, 是沈大人正式上班的日子。
雖然臥房豪華, 但枕邊無人, 更顯屋大空曠, 令人難捱, 沈默只是在正房裡轉了轉, 當晚便歇在了簽押房中。
初三早晨天還不亮, 睡得迷迷糊糊的沈大人, 突然聽到雲板響聲, 起初不想理會, 翻個身繼續睡, 誰知接連七聲雲板後, 外面又依次響起一通梆子, 吵得他一下站起來, 推開門本想問一聲:‘大清早吵什麽吵, 要賣豆腐嗎?
卻看見歸有光領著提著水壺的幾個丫鬟, 早就站在門口了。看到沈默開了門, 歸有光笑道:"大人, 您起來了?”說著一揮手, 幾個丫鬟便進去屋裡, 拿盆子倒水, 準備給府尊大人洗漱。
沈默這才知道, 原來那雲板、梆子聲, 是叫自己起床呢, 勉強笑笑道:"震川公早啊。”
"屬下怕大人第一天不習慣, .才起早了點過來, ”歸有光笑道:"不過顯然是多慮了。”
沈默不好意思的笑笑道:"待會兒.我去大堂還是二堂?”他已經把歸老先生當成顧問了。
"大堂, ”歸有光答道:"大人今天首.日升堂, 當然要‘排衙的。”
"好的。”沈默點頭笑笑, 便與他分開了, 等歸有光走到.內宅門口時, 命人再敲五下雲板, 外間各衙役, 趕緊依次敲梆, 這叫‘傳二梆。表示長官已經起床梳洗, 準備升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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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侍女的服侍下, 沈默梳洗更衣、吃過早點, 便穿過.內宅門, 來到二堂, 再過寅恭門, 到達大堂, 堂內已是六房書吏到齊, 三班衙役站定, 只等府尊大人前來‘排衙。
在京時, 沈默便聽說‘排衙是京官最羨慕地方官.的地方。官場上流傳著一個段子, 說京官與外任官相遇, 外任官說:‘我愛京官有牙牌。京官則羨慕地講:‘我愛外任有排衙。
所謂‘排衙, 就是.正印官將手下的蝦兵蟹將集合起來, 模仿皇帝上朝的極盡威風, 其無盡快感, 是連轎子都只能兩人抬的京官無法享受到的。
正如朝廷的禮儀有很多種, ‘排衙也有多種細分, 今天在大堂內舉行的是衙參, 即府中佐屬官吏參見知府的儀式, 正是模仿皇宮內百官上朝的場面、這‘小國君臣的土朝會, 倒也有幾分肅穆。
待沈默從屏風後轉出, 僚屬衙役們便跪拜參見道:"拜見大人!”
沈默大步走上高出地面一尺的方台, 那是他的公案與座椅擺放的地方。寬大厚重的公案, 被深藍色的呢子桌布完全蓋住, 其上擺放著文房四寶和簽筒, 簽筒內插著紅綠頭簽。除了用來發號施令, 代表權威外, 這筒簽還有其它的用向——一隻簽筒的容量正好是戶部頒定的一鬥米的容積, 一支簽子長度則是一尺, 碰到缺斤短兩的經濟糾紛, 可以拿來當量具, 不用再尋工具。
看一眼大案後面, 高懸著‘政肅風清四個大字, 下面是繪滿江崖海水雲雁圖的富麗華貴的屏風, 沈默端坐在案後的座椅上, 環視大堂, 他發現與昨日的空曠相比, 今天多了許多擺設……
只見大堂左側放置回避肅靜牌、青旗、杏黃傘、青扇、銅棍、皮槊等儀仗, 右側則擺著他的所有職銜牌:蘇州府堂官、奉旨備倭、督察河務、江南市舶提舉。這是他目前的官銜, 但還沒完, 接著往下看——丙辰科一甲第一、六元及第、前浙江巡察、前浙江巡按監軍道、前翰林院修撰、前無逸殿司直郎、前詹事府右中允。林林總總十多塊職銜牌, 讓他覺著自己似乎真的很厲害。
這些儀仗和牌子是他身份與地位的象征, 昨天進城時, 就都打在大轎前頭, 撐面子顯排場, 不出行的時候就擺在大堂, 繼續……撐面子顯排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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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眾官吏起身之後, 沈默開腔道:"本官奉旨守牧一方, 當宣風化, 平獄訟, 均賦役, 以教養百姓。然一府之地, 有民百萬, 一人之力, 終難盡躬, 故有諸位代本官理糧捕, 理刑, 稅課, 照磨、籍帳、軍匠、驛遞、馬牧、倉庫、河渠、溝防、道路之事。”說著頓一頓, 目光掃過眾人道:"林林總總, 著實讓人眼花。現在請諸位回去, 將你們各自負責的事情寫下來, 午後送到二堂去, 本官等著你們。”
眾官吏都覺著新鮮, 卻也覺著沒什麽不妥, 便領命各自告退, 只剩下負責刑名的歸有光。沈默問他有什麽事情, 歸有光道:"今兒是初三, 放告的日子, 從上任府尊去後, 至今一個多月了, 恐怕要積壓不少狀子了。”
沈默這才想起, 按照大明例, 每月逢三, 八日為放告日, 這一天官老爺要接受百姓的告、訴, 不由有些緊張道:"我還不熟悉如何判案呢。”豈止是不熟悉, 簡直是一竅不通。
歸有光趕緊道:"大部分案子一般托付各方書吏和錢糧, 刑名各官辦理, 最後再交大人, 您覺著尚算公允, 拍板就是了。”說著又壓低聲音道:"況且今日只是接狀, 並不審理, 您只要注意, 該接不該接就行了。”
"那什麽狀子該接?什麽不該接?”沈默問道。
"上任府尊的經驗是, ”歸有光小聲道:"能交給兩縣辦的, 推下去;關系到省裡的, 頂上去;觸及到貴官家的, 壓下來。”
沈默微微皺眉道:"這也是震川公的意思嗎?”
歸有光搖頭道:"不是, 依下官看, 百姓都是極怕見官的, 不是被逼到一定份兒上, 哪會來告狀?既然大人有教養百姓的職責, 就不該分什麽該接不該接……”說著苦笑一聲道:"但是想要官做得舒心、做的安穩, 卻還得按照起先說的做。”
沈默淡淡一笑道:"安穩?我還沒到尋求安穩的年紀, ”說著輕輕一拍桌面道:"別管什麽狀子, 隻管都接下來便是。”
歸有光等的就是他這句話, 領命出去, 會同刑房書吏, 開始接收百姓遞上來的狀子。
沈默也起身退堂, 回到簽押房, 命人將蘇州府近十年來的人口、土地、錢糧檔案搬來, 開始細細的翻看。
轉眼到了午時初, 歸有光抱著厚厚一摞狀紙回來, 向他稟報道:"共接受各色訴狀一百八十份;其中刑事案件二十八例, 其余是民事糾紛。”說著把最上面的兩份狀紙遞給沈默道:"這兩份兒是命案, 有道是人命關天, 大人不能輕忽。”
沈默擱下手中的卷宗, 接過那兩份訴狀, 其中一份是自訴, 也就是自己告自己, 說自己與父親起了爭執, 在狂怒中不慎失手打死了年老的父親, 所以前來自首。
"這可是有關人倫的大案。”見大人看完了, 歸有光道:"必須盡快開庭, 從重從快的判決。”
沈默微微皺眉道:"人犯何在?”
"已經收監了。”歸有光道:"案發就在昨日, 下午我會同王知縣帶仵作去勘察一下現場。”
沈默點點頭道:"如此甚好。”其實他也挺想出一下現場的, 只是一想起要驗屍, 就一陣陣反胃, 顯然還沒有做好心理建設。
又看下一份狀子, 是吳縣升平坊裡正, 訴說一外縣人當街殺一男一女, 鄉人以人命大案將其扭送至衙, 這也是前幾天的事兒。
沈默再看其余幾份卷宗, 竟然是清一水的吳縣案件, 沒有一例長洲縣的案子, 不由問道:"怎麽如此一邊倒?”
歸有光回話道:"按例長洲的案子是由長洲縣令負責, 而吳縣因為也是府衙所在, 所以既可以在縣衙告、又可以在府衙告, ”說著笑笑道:"老百姓都覺著越大的官越公正, 判決也更有效力, 所以一般都是來府衙稟告。”
"那王潤蓮豈不是清閑?”沈默笑問道。
"那倒不是, ”歸有光笑道:"您可以將案子交付給他審理, 也可以命他協助調查辦案, 根本沒法偷懶。”
沈默點頭笑道:"那就好……王潤蓮是個能吏, 可不能就此便宜了他。”
見大人說完了, 歸有光便將狀子重新抱起來, 道:"差點忘了, 那個萬福記的老板已經來了, 正在二堂候著呢。”
"傳。”沈默頷首合上卷宗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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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鴻昌長相不錯, 面色白皙, 雙目炯炯, 三縷斷須修剪的十分整齊, 雖然年近四十, 身材卻一點沒有發福, 讓人一看就心生好感。
他是個精明的商人, 這從他穿著布衣來見府尊大人, 便可見一斑。因為現在這年代, 商人不許穿紵羅綢緞的法令, 已經被拋到了九霄雲外, 只有最古板的老古董才會奉之如圭臬。
最近生意紅得發紫的沈鴻昌, 自然是有錢穿綢子衣服的, 但他卻以布衣相見, 顯然是為了避免授人以柄, 給自己招來不必要的麻煩。
恭敬的給府尊大人磕頭後, 沈鴻昌奉上一個精美的小食盒, 道:"素聞大人美名, 小人萬分仰慕, 今日終於有機會覲見大人, 沒什麽拿得出手的, 只有一盒敝店出產的酥餅, 請大人賞臉品嘗。”
沈默笑道:"久聞萬福記的大名, 正想去買一盒回來一飽口福呢。”
一聽府尊大人都知道自己的店, 沈鴻昌的骨頭登時都酥了一半, 將食盒打開, 雙手奉上。
"那本官就不客氣了。”沈默正好有些餓了, 看到那金燦燦、層次分明的酥餅, 登時有了食欲, 用白絹擦擦手, 撚起一個一嘗, 果然是脆而不碎, 油而不膩, 香酥適口。不由讚歎道:"確實美味無比, 怪不得名氣這麽大。”說著很和藹道:"你先坐, 待本官把這個餅吃完, 咱們再說。”
見大人是真的喜歡, 沈鴻昌歡喜無比, 小心翼翼的擱半邊屁股在椅子上, 恭聲道:"既然大人喜歡, 那從明日開始, 每天的第一爐酥餅, 都給大人送來。”
沈默吃完一個酥餅, 拍拍手的碎屑, 端起茶盞啜一口道:"美食不可盡享, 若是成天吃, 就算龍肝鳳髓也有膩歪的一天, ”說著呵呵一笑道:"那樣的話, 豈不是糟蹋了這份兒享受。”
"大人至理, ”沈鴻昌一臉心悅誠服道:"過猶不及的道理, 小人最近才明白。”
"過猶不及……”沈默擱下茶盞, 緩緩道:"說得好。”說著定定望向沈鴻昌道:"這個道理你是怎麽悟出來的?”
"這個麽……”沈鴻昌強笑道:"偶然所得, 也說不出個名堂來。”
"呵呵, ”沈默淡淡一笑道:"不見得吧?”
沈鴻昌面色一緊, 心裡咚咚打鼓, 強裝鎮定道:"小人才疏學淺, 就像茶壺裡煮餃子, 明明肚裡有, 卻倒不出來。”
"才疏學淺?”沈默笑聲轉冷, 緊盯著沈鴻昌道:"這話我可不信, 一個能創造出‘酥餅券, 掙未來錢的天才, 怎麽會是才疏學淺呢?”
"這個……”沈鴻昌額頭見汗。
沈默趁勢逼迫道:"你也不是講不出來, 你是不敢講!因為你自己都害怕了, 我說的對嗎?”雙眼如利劍一般, 盯得沈鴻昌動都不敢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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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默似是而非的逼問, 給了當事人極大的壓力, 在沈鴻昌聽來, 分明是對方已經摸清了自己全部底細, 後背一片汗水道:"大人明鑒, 小人只是一個安分守己的商人, 從不缺斤短兩, 也不坑蒙拐騙, 承受不起您的責難啊。”
"事到臨頭, 你還想抵賴?”沈默冷笑一聲道:"其實本官已經知道你所賣餅券, 已經遠遠超出生產能力, 現在就可以用欺詐罪查封你的店鋪, 三木之下什麽都能問出來!”
沈鴻昌如遭雷擊, 不由雙膝一軟, 跪倒在地。
沈默憐憫的望著他, 放緩語氣道:"之所以不這樣做, 是看在你往昔修橋鋪路的善舉, 不願將你逼上絕路罷了。”
他上午翻閱卷宗時, 無意中發現近十年新增橋梁道路的出資人中, 赫然有沈鴻昌的名字, 此事說出來, 效果是必殺性的!
沈鴻昌一聽, 大人連這事兒都知道了, 那肯定是把自己摸了個底兒掉, 那還有什麽好隱瞞的呢?不由涕淚俱下的叩首連連道:"請大人饒命, 求大人救命, 請大人饒命, 求大人救命……”
沈默見詐唬奏效, 也不再耍厲害了, 輕聲道:"起來說話。”
沈鴻昌如聞仙音, 用袖子擦擦鼻涕和淚水, 站起身來, 滿臉哀求的望著府尊大人。
"你把你製作餅券的動機和過程從實招來, ”沈默讓他坐下道:"讓本官看看有沒有一線生機。”
沈鴻昌雖然無比精明, 但面對著反手之間就可以將自己打入十八層地獄的府尊大人, 還是沒有一點反抗能力……這與智慧無關, 純屬地位懸殊造成的。
深吸口氣, 整理一下紛亂的思路, 他將自己賣餅券的經歷, 向大人細細道來:
萬福記酥餅店, 可以追溯到大明未建立的年代, 已經有一百八十多年歷史了, 因為用料考究, 製法獨到, 從開業伊始, 就深受蘇州人的歡迎, 如今已經成為老百姓生活中, 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傳到沈鴻昌這一代時, 萬福記的名聲已經不限於蘇州城了, 連揚州、應天、松江都有人慕名而來。按說遠近聞名是好事兒, 可每天店門口都排起望不到尾的長隊, 店裡開足馬力生產仍是供不應求。
不僅如此,還經常有官府和大戶插隊下大訂單,一單就足夠萬福記忙上幾天的,門面生意自然就照顧不了了。有錢有勢的大佬當然得罪不起,但是散客也是不能隨意怠慢的。為了不讓散客空跑一趟……當然也是為了多賺點錢, 沈鴻昌情急之下,在收取散客的定金之後打下了白條,允諾在某日以後一定交貨。
"戰戰兢兢等了一個月, 唯恐砸了這百年老店的招牌和口碑。”沈鴻昌講述道:"我卻驚訝地發現,情況並沒有自己想象的那麽糟糕,每天拿著白條來提酥餅的客人寥寥可數,門面賣出去的酥餅也不比以前多出多少,但每天回籠的銅錢卻多出來不少。”
分割
實在抱歉, 思路凝滯了, 結果到現在才碼出一章, 我馬上去寫下一章, 但別等了, 不知能不能寫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