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下[ 遮天 ]午, 沈默帶著毛海峰來到了運河碼頭, 這裡原先佇立的高大糧倉, 已經作為未來的‘蘇州平準拍賣行, 被改建一新, 粉牆黛瓦, 雕梁畫棟下, 是氣派的大門, 門楣上還沒有掛牌匾, 顯然不到正式開業的時候……開業日期定於八月二十日, 屆時總督大人會親臨剪彩, 江浙頭面人物也都會道賀。
此時拍賣行門口處人頭攢動, 原糧油商業協會會長, 現拍賣行的行長古潤東, 率領著全體員工, 恭候府尊大人蒞臨指導。
作為對古潤東忠心追隨的回報, 沈默將他扶上了會長的位置, 而古潤東空下來的糧油商業協會會長之位, 毫不意外的落在了沈鴻昌身上。
能從一個行業的頭頭, 一躍成為市舶司進出易的管理者, 其身份與地位上的升華不言而喻。所以古潤東對沈默感激涕零無以複加, 發誓要肝腦塗地以報知遇, 自從接受任命起, 便將全部精力放在拍賣行的籌建上, 僅僅兩個月的時間, 就將沈默給他的十余萬字的說明書, 變成了實實在在的東西。
今天正是大人前來驗收的日子, 也是他和全體員工, 廢寢忘食兩個月的成果展示, 能不能讓大人覺著沒有選錯人, 就看這一場了!飽經滄桑的古行長, 甚至緊張的聲音都有些發顫道:"大人, 請進。”恭恭敬敬將府尊大人和貴賓迎進去。
沈默和毛海峰步入會堂, 便.見其中采光充足, 布置富麗堂皇, 在大廳中央, 呈‘口字型的整齊排列著四行寬大的交易台, 每行一共九個窗口, 一共三十六個。
在中央交易台的周圍, 大廳的東.西兩面, 是一排排帶靠背和扶手的座椅, 這是供前來拍賣行交易的商人就坐歇息, 觀看‘水牌的。所謂水牌, 便一塊塊懸掛在交易台頂上的木牌, 每個交易台對應一塊, 上面貼著三、四種商品的當日指導價……這個價格由拍賣行結合上一日行情給出, 以供交易者參考。
"那這玩意是怎麽交易呢?”毛海峰好奇問道。
"是這樣的。”古潤東解釋道:"每隻.交易櫃, 兼做三、四種不同的商品……就像您看到的, 上面的水牌寫什麽, 下面的櫃台就做什麽交易。首先賣主要提前一天, 將要出售的商品在櫃台登記, 然後由拍賣行派出專員驗貨、並封存, 最後統計出總件數, 在水牌上寫出來……這個數, 便是翌日可供拍賣的該類商品數。”
"然後呢?”
"第二天開盤時, 櫃台後的‘經紀人, 便將自己負責的.幾類商品的指導價寫出來, 然後接受報價。”古潤東笑道。
"然後價高者得, 是嗎?”毛海峰覺著自己得表現表現, .不然非得讓人小瞧了, 便皺眉道:"有些哄抬物價的感覺, 還是我想岔了?”他畢竟是海商起家, 對這些經濟的東西, 很是敏感的。
"沒那麽簡單。”古潤東微笑道:"我們叫平準拍賣行, .顧名思義, 平抑物價, 維持穩定是我們的宗旨。”說著朝沈默一拱手道:"大人設計的方法, 可以有效遏製哄抬物價和囤積居奇;為交易各方, 提供一個穩定且合理的物價, 是未來蘇州埠貿易興盛的基礎!”
沈默呵呵一笑.道:"老古, 你再吹捧, 我就真要找不到北了……”見毛海峰一臉的不信, 便笑道:"還是給海峰兄講講吧, 讓他看看是不是這麽回事兒。”
"遵命, 大人。”古潤東恭聲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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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交易台接受報價時, 購買方便可以參照指導價, 將自己預備購買的數量, 和願意支付的最高單價寫下來, 密封在放在信封裡。然後放進相應櫃台前的木匣裡。”古潤東指一下身邊櫃台上, 一個方方正正的木匣道:"每個匣子正面, 都寫著相應的商品名, 不會弄錯的。”
見毛海峰點頭, 古潤東接著道:"投標時間, 從每天的辰時到未時, 一共四個時辰, 未時一過, 便停止接受報價, 由經紀人當眾打開匣子, 將所有價格按從高到低的順序, 寫在水牌上。出價最高的, 會得到他需要的所有件數;次高的會得到剩余件數中他所需要的, 以此類推, 直到該商品全部分完……所有得標的價格都叫成功出價。其中最低的一個, 叫最低成功出價。”
"那豈不是一樣的東西價格不一?”看不出毛海峰人雖然憨實, 腦子卻不笨……其實他要是真笨, 王直也不會將這麽重要的任務交給他。
古潤東笑著解釋道:"毛先生問得好, 不過我們大人解決的更巧——等所有件數分配完畢, 所有得標者都按最低成功出價成交
公平著呢。”
毛海峰細細琢磨, 越想越覺著這法子真是絕妙, 首先公平、公開, 白紙黑字做不得偽, 價高者得唄。而且這種一口價、容不得反悔的競拍, 使惡意哄抬變得非常困難……除非你準備用高價包圓, 不然就別想用托, 將某樣商品的價格炒上去, 對買家來說, 這無疑是個福音。
而且這種比單價不必總價的做法, 對於那些有迫切需要的商家更是有利, 只要把價格開得高些, 總會拿到的……且成交價大多會低於開價, 不擔心損失太大。
"這對買家的保護, 確實到位了, ”想一想, 毛海峰道:"可賣家呢, 怎麽保證他們的利益?”
"是這樣的, ”古潤東道:"我們拍賣行卯時開門, 開門即公布指導價, 如果賣方覺著不滿意, 可以在辰時前撤單或者壓單, 退出這一日的交易。”
"同時在交易過程中, ”古潤東道:"如果想避免成交價被惡意拉低, 還可以向櫃台申請價格保護。”
"怎麽個保護法?”毛海峰覺著自己簡直白活了, 完全折服於這一系列奇思妙想中。
"其實就是提前出價, ”古潤東道:"按照自己的心理底線, 先在交易台投全標, 這樣一來, 便可將低於心理底線的價格, 擋在成交價外。”
"自己賣給自己, 要不要交稅啊?”毛海峰問道。
"所有者不變更, 交易所也不會發給貼花……沒有貼花出不了關, 自然也不產生關稅。”古潤東侃侃而談, 顯然已經將整套規則爛熟於胸了, 道:"而且出現這種情況, 相當於沒有交易, 本行自然不收交易傭金。賣家所付出的代價, 不過是申請提前出價的手續費, 比起可能的損失來, 還是可以接受的。”
毛海峰終於無話可說, 伸出大拇哥道:"高, 實在是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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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個交易過程, 完全建立在公平、公正、公開的基礎上, 現在在小毛心裡, 沈默已經成為毫不利己, 專門為大眾服務的青天大老爺了!卻沒法想到, 在溫情脈脈的面紗下, 最重要的定價權, 牢牢掌握在了沈默手中。
沈默有著超時代的經濟頭腦, 他很清楚在各種貿易中, 誰擁有了‘定價權, 誰就擁有了絕對的主導權, 別人就得被牽著鼻子走。這才是他建立‘蘇州平準拍賣行的初衷所在!就是為了用一種看似公平的溫和手段, 將定價權牢牢掌握在手中——那個帶著富有迷惑力的‘指導二字的每日價格, 只要操縱得宜, 便可將所有的商家玩弄於鼓掌之間!
不過這個年代的商人, 還遠未認識到定價權的重要性, 至少毛海峰是心滿意足了, 他又在沈默的帶領下, 參觀了可以在江浙主要城市通存通兌的匯聯票號, 以及可供商人融資的證券交易所。
一天下[ 遮天 ]來, 他是大開眼界, 深感在沈默領導下的蘇州城, 實在是商人的天堂, 想來義父會很感興趣的!甚至為此放棄一些利益, 也該與蘇州合作, 以求更好的發展。如是想著, 他都有些迫不及待, 想要回到日本, 向義父講述這一切了。
於是第二天一早, 又是一夜沒睡的毛海峰, 頂著一雙熊貓眼, 去向沈默辭行, 沈默誠摯的挽留他道:"還沒有親近夠, 怎麽就要走呢?”
"我也不舍得大人, ”毛海峰也是一臉留戀道:"不過義父等著回信, 確實不能再待了。”說著嘿嘿一笑道:"我回去跟義父磨一磨, 請他在蘇州設立個代表處, 若是可以的話, 我就當這個代表, 那就時常可與大人見面了。”
"那……至少也得過了十五再走吧。”沈默道:"後天的花魁大會, 可是我蘇州城的勝景, 看完了再走也不遲。”
毛海峰頗為意動, 費了好大勁才擋住誘惑道:"還是等明年吧, 父親還等著我複命呢, 要是他知道我辦完了事兒還賴著不走, 非得打斷我的腿。”
"哎, 那就只能明年了。”沈默一臉惋惜道:"海峰兄什麽時候能回來?”
"短則兩月, 長則三月。”毛海峰真的沉浸在依依惜別的情緒中, 有些感傷道:"日本離著大明還是還是很遠呢……”說著想起什麽似的道:"大人的市舶司隻管開埠吧, 至少在我回來之前, 進出黃浦江的商船, 都在我們五峰旗的保護下, 無論是去日本, 還是往南洋, 皆是絕對安全的。”
就等你這句呢, 沈默終於松了口氣, 一臉不舍道:"什麽時候走?”
"跟大人辭別了就出發。”毛海峰也不舍道。
"我給你踐行。”沈默沉聲道, 便命人擺酒, 將毛海峰管了個酒足飯飽, 再捎上給王直的禮物, 就送他滾蛋了。
望著那消失在遠處的大船, 沈默長舒口氣, 便坐在岸邊, 享受著清新濕潤的江風, 靜靜的閉目養神。到今天他才敢回頭看看……開埠之路走得太難了, 也太累了, 從當年聯絡唐順之與譚綸次第上書, 請開開海禁;到朝堂上與李默等人唇槍舌劍, 壓倒反對的聲音;再到與海商集團的殊死搏鬥, 又到與王直的爾虞我詐, 還有籌建匯聯票號、四通車馬行、證券交易所、平準拍賣行……一步步走到今天, 可謂是步步艱辛, 危若累卵, 但終究是聯合起了所有能整合的力量, 將一座座大山搬掉, 終於到了可以開埠的一天。
微微自豪之外, 沈默竟有些虛脫的感覺, 他心中突然浮起一個念頭……只不過開個埠而已, 便如此費盡周折, 幾乎把我所有的人脈都用上, 全部的才智都調動起來, 才堪堪能夠達成。而且可以預見, 日後定然有許多困難考驗, 在等著年輕的市舶司, 還需他打起十二分精神, 迎接不甘失敗者的挑戰。
‘這應該是我的極限了吧?沈默輕聲對自己:‘僅僅一個市舶司, 便讓我發揮到了極限, 至於更大的責任, 我恐怕是有心無力了……至少目前是這樣的。”想到這, 他不由輕歎一聲道:"看來不能太著急, 得發揚愚公移山的精神, 讓兒子、孫子, 繼承老子我的事業, 幹嘛要一個人擔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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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人擔著什麽?”王用汲笑眯眯的出現在沈默身後道:"大人。”他已經加入了瓊林社, 在感情上與沈默近了許多, 沒人的時候也會開開玩笑了。
"潤蓮兄, 來, 陪我坐會兒。”沈默也不回頭道。
王用汲坐在他身邊, 輕聲問道:"大人在想什麽呢?”
沈默沉默一小會兒, 低聲說道:"我在感歎, 做事難啊!你想, 咱們開埠費了多少周折啊。”
王用汲認同的點頭道:"這個世道, 想要做點實事, 確實是千難萬難。”
"還有沒有更難的了?”沈默笑問道。
"更難的?”王用汲琢磨一會兒道:"有句俗語道:‘一樣米養百種人, 做事容易做人難, 也許做個大家都認可的人, 才是最難的。”
"要是你這麽說, 我也有一句, 叫做……”沈默笑道:"做人容易做官難。”
這句話, 在王用汲還是第一次聽說, 品咂一下笑道:"做人容易做官難, 是句雋語;不過, 官字上面應該要加一個好字。”說著輕輕點頭道:"做好官難。”
"什麽是好官?”沈默望著江上的孤帆遠影, 幽幽問道。
"好官……”王用汲輕聲道:"海瑞那樣的勤政愛民、清廉自守的官員, 當稱得上是好官。”
"你覺著做這種官最不易嗎?”沈默靠在石階上, 輕聲問道。
"這個世道, 不貪汙受賄, 中飽私囊, 就得全家貧寒, 甚至忍饑挨餓。”王用汲道:"替老百姓著想, 就得跟官宦大戶作對, 隨時都可能丟烏紗, 甚至被中傷陷害。”說著壓低聲音道:"能始終不渝, 堅持做一個清官、好官的話, 應該是最不易的吧。”
"做官的經驗, 你比我長, ”沈默輕笑著搖搖頭道:"卻不如我的經歷曲折……我享受過連中六元的輝煌, 也在錦衣衛大牢裡飽受折磨, 可以說深知其中的甘苦。”說著撚起一片小石子道:"做個好官, 只要一念之轉, 倒還不大難。要我看來, 最難的是, 既想做官, 又想做事!”
"既想做官, 又想做事?”王用汲小聲重複道。
"是的, 既想安安穩穩做官, 又想轟轟烈烈的做事, 實在是這世上最難的事情。”沈默把小石塊丟到水裡, 撲通一聲便沉了底, 一個水漂都沒打起來, 不由掃興的癟癟嘴, 道:"想把事情理順做好, 就得將一切掌握在手中, 便難脫攬權之嫌——但同時還得注意, 既不能侵他人之權, 又得自守分際, 否則變成弄權, 搞得功敗垂成、身敗名裂, 這種分寸的把握, 心裡的掙扎、煎熬, 實在是最難過的。”
王用汲雖然比沈默年長, 但談到做官, 自然不及活了兩輩子的對方。所以聽了沈默這番話, 他竟有聞所未聞之感。細細咀嚼了一番, 輕聲說道:"‘守分際三個字說得好, 做到這一點, 就能立於不敗之地。”
"談何容易!”沈默搖搖頭說, "都將本分的話, 又怎麽能前人未作做之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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充滿怨念的和尚, 光著膀子, 紅著雙眼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