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的發布會, 並不是在市舶司舉行, 而是開在一處名氣不大、卻同樣景致優美的園林之中。其實那些雄踞名園的大家戶, 都願意出借自己的園地, 但沈默要突出的是絲綢瓷器, 不願讓名園喧賓奪主, 所以選了這個小園。
這個年代的園林藝術, 已經到達太高的境界, 此園雖小, 卻依舊花木疊石、碧水樓閣, 應有盡有, 正如蘇州的刺繡, 結構精巧, 美輪美奐。
在使者的指引下, 賓客們穿過幾處亭台水榭、假山疊翠, 曲曲折折來到了一座臨水的二層閣子前, 閣前匾額上題著‘聽月閣三個古拙的大字, 一看竟是祝枝山的墨寶, 除了感歎江南人文薈萃, 還能說什麽呢。
進去後才發現, 原來外面看是兩層的水閣, 內裡則是個高大寬敞的大廳, 中間扎了一座三尺高的花台, 花台上擺放著一具古琴, 台下四周則是一圈紫檀四出頭官帽椅和黃花梨長榻, 任由賓客或坐或臥, 小機上擺著水果、點心和茶水, 任由賓客取用。
這顯然是個小型的聚會, 賓客最多不會超過四五十人, 此時已經來了七七八八, 其中有一半以上, 竟是西洋、波斯人, 顯然他們才是這場招待會的主賓。
這些人不像華夏人那樣內.斂, 絲毫沒有陌生感, 看著什麽都新鮮, 雖然不大會漢話, 卻仍然通過通譯, 興奮的與周圍人聊著天。而明朝人對待這些西人, 雖然骨子裡有些鄙薄, 但兩千年的禮儀之邦, 早已將‘有朋自遠方來, 不亦樂乎的思想, 融在華夏子民的骨子裡了, 所以對待外國人的態度, 平等而友好, 更是對其國家充滿了好奇。
所以雖然各國人混坐著, 閣子裡.的氣氛依然十分融洽, 大家相熟的湊在一起, 小聲聊著天。很多人都注意到了窗外荷塘中, 蓮花搖曳、蝴蝶飛舞的景致, 不由嘖嘖稱奇, 此時已是深秋, 應該一池殘荷才對, 也不該有什麽蝴蝶蜜蜂。
難道這裡是風水寶地, 得天獨.厚?眾人待要看仔細, 無奈今天光線不太好, 所以看不太清。待要靠近了, 又被窗前一排鋪著綠絨的長桌擋住, 桌上錯落有致的擺著些精美的瓷器, 讓人不忍靠近。
那些瓷器或者金碧輝煌, 雍容華貴;或者清新優雅, .氣韻生動;或者鮮紅瑩亮, 色若朝霞;或者下上掩映, 柔和精巧;或者薄如紙、瑩如玉、吹之欲飛;還有黃、綠、紫相間成趣的素三彩, 色如翡翠的孔雀綠、深沉幽淨的霽青, 嬌豔柔美的淡鵝黃等等……
這些陶瓷器, 哦不, 應該說是陶瓷工藝品, 做工都無.比精湛, 即使放在大明, 也是了不得的藝術品, 更別說那些孤陋寡聞的西洋商人了。
見他們一個個瞪大了眼睛、垂涎三尺, 便有懂行.的介紹道:"那金碧輝煌的是嘉靖五彩;跟水墨畫似的是永樂、宣德青花;燦如霽日的是宣德霽紅;釉下、釉上, 互相掩的是成化鬥彩;薄如紙、瑩如玉的是永樂薄胎甜白……”等等等等, 聽得西洋商人們一腦子霧水。其實他們最想問的只有一個問題, 那就是這些寶貝多少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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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人們竊竊.私語時, 屋裡突然傳來‘鐺、鐺……幾聲渾厚的自鳴鍾響, 一共響了九下, 而此時的時辰, 正是辰巳交接的一刻……
閣裡一片寂靜, 大家都等著大人出現時, 四面門窗的簾子放下來, 屋裡的光線更暗了, 人們不禁有些騷動。好在馬上, 閣子的四角亮起四盞罩著輕紗的宮燈……眾人的目光不禁匯集到這些燈上去, 只見一盞燈上落英繽紛, 一盞燈上七彩流雲, 其余兩盞也各有不同, 但每盞燈上的畫面是流動的, 讓人看直了眼。
再仔細看, 每盞燈下似乎都坐著個窈窕女子, 只是燈下黑, 反倒看不清。正在人們紛紛猜測, 這葫蘆裡到底賣的什麽藥時, 便聽到閣子中央傳來‘叮的一聲琴音。這一聲琴響, 仿佛光明的使者, 讓屋子裡重新亮起來……
人們的目光全部回到八盞宮燈照耀的高台下, 便見一位身著拽地長裙、面遮輕紗的女子, 不知何時出現, 更像是一直端坐在那裡, 那一聲琴響, 便是出自她之手。
眾人的目光, 不禁落在她的長裙上, 那是怎樣精美的一種材質?像是一片雲, 又像是一渠水, 長長的裙擺覆蓋了整個高台, 向下垂去, 無風自動。眾人看那垂在眼前的絲綢, 似乎有色彩, 又似乎無色彩, 仿若有圖案, 又仿若無圖案, 讓人捉摸不定。
一陣微風拂過, 裙角輕輕飛揚, 上面的色彩更加如夢似幻, 讓那端坐高台上的女子, 竟仿佛飄飄欲仙起來。
人們正在感歎這種月下仙子的境界, 琴聲再度響起, 又有一記一記的堂鼓, 一聲聲的蘇笛吹響, 各種樂器和鳴, 奏響一曲優美的旋律, 這樂聲明明是閣子裡的幾個女樂師奏出來, 卻讓人感覺好像遙遠的天空傳來。
這天籟之音, 一聲聲觸動著人們的耳鼓, 更一下下在搖動人們的心旌, 即使心情再浮躁的人, 也不禁全身心的沉浸進去……
那樂曲初如和風淡蕩, 小鳥啾啾, 萬物迎晨, 漸漸東方露出魚肚白, 雖然太陽還沒升起來, 天光卻亮了……這時屋裡的光線也漸漸亮起來, 人們不禁四下看去, 竟然發現輕紗拂過之後, 池塘裡的蓮花全部閉成了一個個花苞, 那些蜜蜂、蝴蝶, 繞著一朵朵尚未綻開的花蕾, 卻找不到落腳的地方。
眾人不禁疑惑, 這到底是在夢境, 還是仙境?反正不像是平常世界。
就在此時, 樂聲漸漸振奮起來, 光線也越來越亮, 仿佛旭日東升, 連池塘裡的荷花仿佛都是這琴聲催開……
那些荷花確實不同了, 比較前一段的花蕾, 花瓣已經微微張開。
"要開了!”有個波斯商人終於忍不住, 脫口而出道。他說的是漢話, 但帶著拗口的吳音, 顯然是才學會的。
不用他說, 眾人也看到, 荷塘裡的荷花漸漸綻開, 那些蝴蝶蜜蜂也湊了上去, 仿佛迫不及待要吃花蜜一般。
繼而琴聲一變, 太陽升起, 天光大亮, 荷花綻放, 蜂蝶終於落在花心, 開始快樂的享受著……
樂曲到了後段, 光線漸漸暗淡, 恰似山靜秋鳴, 月高林表, 眾人只見那蓮花漸漸閉合, 蜂蝶也消失不見, 風乍起, 吹皺荷塘月色, 讓人心曠神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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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一縷琴聲繞梁很久, 閣子裡的大商們卻依然屏氣不語, 仿佛依舊沉浸在那如夢似幻的場景中。
這時屋裡光線重新亮起來, 一個男聲笑道:"醒醒吧, 各位。”終於驚醒了眾人, 便看到花台邊上, 站著此間的主人, 蘇州知府沈默。今日他沒有穿官服, 也沒穿往日那樸素的便服, 而是一身剪裁得體的蘇繡墨竹曳撤, 手持檀木折扇, 意態悠然, 神若春山, 說不盡的風流倜儻, 道不完的豐神俊朗。
什麽叫貴族?能把錦衣華服穿出神韻的, 就是地道的貴族。
不知誰叫了一聲好, 頓時讚美之聲四起, 也不知是讚這一場夢幻演出好, 還是讚大人的賣相好……雖然十分自戀, 但沈默還是願意是前者, 不然他不白忙活了麽?
沈默團團拱手, 朗聲笑道:"今日在下辦這個發布會, 感謝諸位前來捧場, 不知對方才的節目, 還滿意否?”
"滿意, 滿意, 太滿意了。”眾人交口稱讚道, 也有那心直口快的西人問道:"請問大人, 方才過了多長時間?”當然是由通譯代問的。
沈默信手掀開邊上的紅綢, 一具三尺多高的座鍾露出來, 他看一眼道:"按照你們西人的說法, 方才是九點鍾開始, 現在正好過去一刻鍾。”說著看著其中一人, 呵呵一笑道:"查馬士先生, 你給的自鳴鍾很好用啊。”
那個金發碧眼的人起身向他行禮, 邊上的通譯道:"大人能喜歡太好了, 這東西在歐羅巴都是教堂上的大鍾, 只有他們意大利才有這麽小的。”眾人心說, 西人還真實在, 這就急不耐的表功開了。
短暫的哄笑之後, 更大的疑問冒出來了, 人們紛紛問道:"為什麽外面的荷花, 會在這麽短的時間, 開了又閉呢?”
沈默爽朗笑道:"現在十月深秋, 哪有什麽荷花?”
眾人齊聲道:"那是什麽?”
"諸位不妨移步上前。”沈默揮揮手, 便有侍者將長桌撤去, 讓眾人可以靠近窗口。
沈默伸手做出個請的姿勢, 眾人便紛紛起身, 往窗口走過去。
待走到近前, 便聽到絲絲的吸氣聲, 仿佛都吃起面條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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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人將簾子掀開, 只見一片水塘, 水面上空空蕩蕩, 哪有什麽荷花?連一片荷葉都沒有。
"這是怎麽回事兒?”眾人一起回過頭來, 問沈默道:"大人啊, 您就別賣關子啦, 不然非把我們憋死不可!”
沈默呵呵一笑道:"放下來吧!”這話卻是對外面喊的。
話音一落, 眾人便覺眼前一花, 不由揉揉眼睛, 就看那原本空蕩蕩的水塘, 兀然變成了荷花滿池, 蜂蝶飛舞的景象。
這次近在咫尺, 眾人還能看出些端倪, 便有人伸手去摸, 果然觸到了一層幾近透明的綃, 再看那些荷花蓮葉、蜜蜂蝴蝶, 都是用七彩的絲線刺繡上去的!
"摘下來吧。”沈默又道, 馬上便有人將掛在窗上的‘綃上蘇繡取進屋來, 一人一角抻平了, 展示給眾人看。
"盡請欣賞。”沈默笑道。眾人把眼睛湊近, 便見那荷花的花瓣、那荷葉的脈絡, 甚至那蝴蝶的翅, 那蜜蜂的翼, 都是用極細的絲線繡成, 這麽近看都栩栩如生。殊為難得的是, 每朵花、每片荷、每隻蝴蝶和蜜蜂的花紋顏色、形態動作細看都有不同, 就像是真真切切的荷花蜂蝶一般!
就在眾人的驚歎聲中, 好奇心旺盛的西人將這蘇繡上下左右看了個遍, 最後還是不解的問道:"那是如何實現變化[ 天珠變 ]的呢?”
"呵呵, ”沈默笑道:"這個卻是個障眼法了, 一塊絲綢還是做不到的。”說著拍拍手, 便有侍者又接二連三的取下幾塊看起來一模一樣的‘綃上刺繡, 給眾人鑒賞。
還是那些荷花, 還是那些蜂蝶, 眾人互望看看, 不知道機關在哪。
"看仔細點。”沈默笑道:"比照著看。”說著伸出修長的手指, 點了點緊挨著的兩幅刺繡, 他指的都是同一個位置上的一朵荷花。
在知府大人的提醒下, 眾人終於發現, 那兩幅刺繡上的荷花, 確實有些不同, 一個上面是花蕾, 另一個的花瓣則已經微微張開。
"哦……”眾人恍然大悟, 比照著再看其余的刺繡, 果然沒有一副相同的, 就好似把荷塘裡一天的景色畫下來, 同時展示在眼前一般。
在一片震撼的讚歎聲中, 眾人跟著沈大人回歸座位, 紛紛稱讚蘇繡已經登峰造極、巧奪天工, 完全的以假亂真!
"這還算不上巔峰啊。”沈默矜持笑笑道:"是不是啊, 黃公公?”屋裡那個特低調的胖太監點頭笑道:"這些蘇繡是很好, 不過只能算是量產外銷品中的上品, 那些進貢給京裡的, 比這還要精美三分。”
他是江南製造局的大璫, 說話自然權威。眾人不禁神往, 那貢品得是什麽樣的啊!
只是有個皮膚微黑的波斯人不解問道:"既然是量產, 乾嗎同樣的花紋圖案要做這麽多變化[ 天珠變 ]?豈不是要多浪費很多時間?”
沈默淡淡一笑道:"呵呵, 這話有些偏頗, 要知道量產也是絲綢啊!從種桑養蠶, 繅絲紡織, 中間得經過幾十道工序, 哪一道馬虎一下, 一匹絲綢就全毀了……最後織出那麽一匹白色絲綢, 就得需要十多萬個蠶繭, 前後好幾個月的時間。”
他輕撫著身上的墨竹刺繡, 輕歎道:"再將其變成這種, 圖案秀麗、構思巧妙的精美蘇繡, 得要巧手的繡娘, 千針萬線, 又是好幾個月才能完成。”說著正色道:"這麽多功夫浸在裡頭, 讓每一匹絲綢都成為‘高貴和華麗的代名詞, 怎能草草對待呢?”
一眾西洋人聽得頻頻點頭, 心說怪不得大明的官員發薪時, 會有一部分是絹紗呢, 原來這玩意兒價格高且穩定。
但那波斯人還是弄不明白, 問道:"可是我還沒明白, 為什麽同樣的樣式要弄成那麽多變化[ 天珠變 ]?因為不在近處看, 是沒有區別的。”
"是這麽回事兒!”沈默嘴角微微一扯, 輕笑道:"什麽叫貴族?什麽叫貴族生活?那是種低調的奢侈, 越低調, 越奢華, 就越討貴族歡心。你用這樣的料子裁了衣服, 一天換八次, 外人也不明就裡, 非得讓人點明了, 才知原來已經換了好多件了。”說著呵呵一笑道:"這是真正的高貴……不知你們那邊的貴族, 是不是這麽理解?”
那些個西洋商人紛紛點頭, 都道:"這真是給貴人量身定製的!”
"就是這個意思, ”沈默撫掌笑道:"絲綢就是貴族的絲綢;真正的貴族, 都是配得上絲綢的貴族!”
"大人說的太好了!”西洋商人們紛紛起身鼓掌道:"這句話就可以當成絲綢的宣傳語了。”便七嘴八舌道:"請問大人, 這樣的絲綢有多少, 我們全要了。”
"看看, 又俗了吧。”沈默搖頭道:"跟你們說過了, 這東西非得下上功夫, 搭上時間, 才能一寸寸的生產出來, 上千年了, 也就是這個樣, 根本上不去速度。”說著撓頭道:"扣掉進貢京裡的, 還有供給國內貴人的, 勉強能省下個幾萬匹, 可以出口吧。”
"我們全包了!”波斯商人急道:"大人隨便開價!”那些佛朗機、西班牙人也著急道:"我們也要!不能全給他們!”
"這個麽。”沈默擺手笑道:"當著絲綢的面, 咱們不談錢, 等回到市舶司那個銅臭地方, 咱們再慢慢商量不遲。”說著笑笑:”再看看這些瓷器吧, 如果說絲綢是穿的貴族, 那這就是用的貴族了……”
分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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