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第二家塾學出來。已經是申牌時分了, 夏日天長, 天空中紅霞燦爛, 卻還亮著呢。
沈默笑道:"恭喜宏甫兄, 一炮走紅了。”
大呼小叫了一個下午, 李贄有些疲憊了, 聞言笑笑道:"大人真是在下的福星, 原先處處碰壁, 事事不順, 結果一遇到大人, 馬上就都順了。”說著呵呵一笑道:"你說我怎麽不早撞見你?”
沈默意味深長的笑道:"現在遇到也不晚啊。”
李贄聽不出他的弦外音, 笑道:"改天他們把錢交來, 我請大人和陸大人喝酒, 可要賞光啊。”
"一定一定。”沈默笑道:"不過今兒還是我請, 咱們找個酒樓喝點去吧。”
李贄看看天色, 有些為難道:"出來一天了, 也不知道家裡吃了沒, 實在放心不下啊。”
"我這邊不要緊!咱們來日方長。”沈默怕他為難, 趕緊安慰道:"宏甫兄還是先回家吧。”
"多謝大人體諒。”李贄拱手道, 雖然他平素多是白眼看人, 卻還不至於好賴不分。
沈默關切問道:"宏甫兄。你府上還有什麽人?”
"老娘, 老婆, 還有三個討債鬼。”李贄歎一聲道:"我一個人得養著六張嘴。”
"那我得去拜見一下老伯母……”沈默趕緊道。
"不要不要, 千萬不要!”李贄急忙攔阻道:"目前暫且不必了, 我住的那條胡同, 又窄又濘, 轎子都抬不進去的……舍下也沒個坐處, 大人現在來不是替我增光, 倒是出我的醜。還是將來再說吧。”他這人說話比北方人還直率, 也不知是好事兒還是壞。
沈默讓他堵得無話可說, 便不再提此事, 對身邊吩咐三尺幾句, 讓他速去速回, 然後對李贄道:"咱們就在河邊坐一下, 統共不會一刻鍾, 不會耽誤你功夫的。”
他都這樣說了, 李贄還能怎樣?隻好跟著他走到道邊, 撿一塊乾淨的大青石坐下, 心中還犯嘀咕道:‘我長得也不俊啊, 又瘦又小的, 怎會被他看上呢?福建那邊‘認契弟成風, 所以李贄很容易便聯想到那方面去了。
不是李贄心思齷齪, 他是個飽經風霜的成年人了, 早就不相信世上有人會無緣無故對你好了——沈默這種貴人, 就算一時閑得無聊, 也不可能整天跟在自己後面, 難道就為了考察下屬生存[ 永生 ]狀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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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心中把沈默跟龍陽君聯系起來。李贄感到一陣惡寒, 趕緊不著痕跡的往外挪, 哪怕半邊屁股懸空, 也要跟他拉開距離。
沈默正在絞盡腦汁琢磨, 怎麽跟李贄挑明了說, 也沒察覺他的異樣。想了半天, 才輕聲道:"宏甫兄, 問你個問題, 請務必如實回答我。”
"大人請問。”李贄道。
沈默便緊緊盯著他的雙眼道:"你的身體裡, 是不是藏著另外一副靈魂, 我是說, 你其實有幾百年後的記憶, 對不對?”
"呃……”李贄張著嘴巴, 心說天還沒黑呢, 怎麽就開講鬼故事了?轉念一想, 便輕聲道:"大人的意思是, 我的言論太匪夷所思, 不像這個時代的人麽?”
"可以這麽說。”沈默點點頭道。
"我也知道自己有些離經叛道, ”李贄撓頭笑笑道:"但我更不能背叛自己的內心, 我是那樣想的, 就得那樣說出來。”說著也浸入回憶的河流道"老人都說。一樣米養百樣人, 我也許就是第一百01樣的, 從小想問題就跟人家不一樣, 記得十幾歲時, 跟著先生學論語, ‘樊遲請學稼一章……”
天下[ 遮天 ]的讀書人都知道‘樊遲問稼的典故, 出自《論語—子路篇》。簡單說來就是, 孔子的學生樊遲, 興趣迥異常人, 向老夫子求教如何種莊稼, 子便曰:‘吾不如老農。過兩天樊遲又求教如何打理菜園子, 子又曰:‘吾不如老圃。
接連兩次下不來台, 孔子有些惱了, 等樊遲出去。便對學生道:"小人哉, 樊須也!上好禮, 則民莫敢不敬……焉用稼?”滔滔不絕罵了半晌, 但大都是車軲轆話, 提煉一下中心思想是:‘樊大胡子真是個小人!我那麽多本事你都不學不問, 偏去問什麽種地種菜, 那是泥腿子們乾的活, 我們讀書人管它去球!
這一段典故沈默自然爛熟於胸, 但從來沒想過有什麽不妥, 頂多就是鄙視一下孔夫子, 喜歡背後說人壞話的毛病。
他雖然思想另類, 但言行從來都是循規蹈矩的, 更不會把觀點變成白紙黑字。可李贄不, 他非但寫了, 還深挖了樊遲為什麽會關注三農問題。結果真讓他從《論語-微子篇》中找到了, 原來孔夫子帶弟子們周遊列國時。結果不知怎地, 學生們把老師給弄丟了。大家很著急, 子路就問路邊一個扛著鋤的老農, 向他打聽自己老師的下落。
誰知那時候人都很有個性, 老農民竟嘲諷孔子道:"四體不勤、五谷不分, 那也能算老師?”說著繼續在地裡乾活。子路很暈, 便施禮要離開, 卻被老頭叫回來, 帶回家去殺雞置酒, 招待一番, 第二天才上路。
找到孔子後, 子路把事情經過告訴孔子, 孔子感覺很不爽, 卻也只能自我安慰道:‘那老頭是個隱士啊!又‘使子路反見之, 至則行矣。為什麽又讓他回去呢?據李贄分析, 孔夫子因為跟學生們失散了一天一夜, 加之自理能力極差, 這會兒已經是前胸貼肚皮了。你們是吃飽喝足了, 就不管為師了?還不回去給我化些齋飯回來?
結果人家已經搬家了。
因為一路上比這倒霉的事兒多了去了, 所以這事也就這麽過去了, 事後大家也就擱在腦後。但樊遲除了胡須濃密外, 還有個顯著特點就是憨實, 他就記住那老丈的話了。後來整天琢磨, 覺著說的蠻有道理, 便去跟夫子請教, 結果孔子以為這小子是故意舊事重提, 自然十分的不爽, 便罵之而後快。
於是, 當時年僅十二歲的李贄, 得出一個結論——孔夫子心胸狹隘!
他說, 為什麽人家外人批評你, 你還誇人家是世外高人;可學生提幾個問題, 你卻氣得罵娘?這不是欺軟怕硬是什麽?就這種思想還稱得上聖人。那聖人也太不值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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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完這個故事, 沈默明白了, 此人不是什麽二世為人, 而是天生異類, 基本上跟徐渭、何心隱一個類型。憤世嫉俗, 痛恨權威、禮教等一切束縛人的東西, 只是程度和表現的方面不盡相同罷了。
雖然心中的遺憾居多, 但沈默還是感到絲絲欣慰的, 他不怕遇到異類, 就怕整個世界死氣沉沉, 千人一面。如果是那樣的話, 自己還是省點力氣, 早點洗洗睡吧, 因為注定會徒勞無功的。
若是多些撼動人心的異類, 自己甚至都不用太操心內部, 只需把外部環境打理好, 時代就會前進, 自己的使命也能輕松完成。
所以雖然李贄不是他的同類, 沈默還是樂於結交並保護這樣一位‘異類, 以便讓他培養出更多的異類來……
這時候, 三尺回來了, 手裡拎著四樣精致的禮品, 後面還跟了兩個手下, 一個拎著兩隻大筐, 裝滿蔬菜魚肉, 另一個背個五十斤的面口袋。
搶在李贄前面, 沈默強調道:"這是國子監對老夫人的慰問品, 我回頭就跟高祭酒報銷去。”
李贄當然知道他是怕自己難看, 才這樣說的, 眼圈有些發紅道:"大人不必多說, 我收下就是……”被施舍的滋味實在難受, 但有些時候, 你必須接受……好在天色漸漸黑下來, 已經看不清臉了。
沈默拍拍他的胳膊, 溫和笑道:"你先回去吧, 待過一會兒, 他們幾個再把東西送過去。咱們明日見。”
李贄這下更感動了, 想不到沈默如此體貼, 竟然會如此顧及自己的顏面——如果讓三尺他們拿著東西跟他一起回去, 那在他家人看來, 無疑就是施舍了, 三尺他們會被感謝, 沈默也會成為被感恩的對象, 但李贄就成了事外人, 哪能得到全家人崇拜的目光?
只要三尺稍稍晚到一會兒, 他們仍然會被感謝, 但主要的功臣就成了李贄……看吧, 這是因為他們要巴結我才送來的……性質截然不同。
有人說, 想要結交一個男人, 先給他面子。沈默深以為然, 他寫了‘世愚侄的名帖, 讓三尺他們拿著, 根據李贄留下的地址, 找到他家去替自己向老太太請安。
等回到家, 若菡她們已經快吃完飯了, 見他竟然這時候回來了, 柔娘趕緊起來伺候沈默洗手, 若菡笑道:"等你到天黑還不回來, 以為又在外面吃了呢。”他最近心中煩悶, 時常在外面遊蕩, 時常不回家吃飯, 若菡她們都習慣了。
為什麽煩悶?你要從全國最富的一省之長, 一下變成了圖書館長, 你也煩;又從整日忙碌, 一下子變得無所事事, 你也悶。
他不想把這種情緒帶給妻兒, 寧肯在外面轉悠, 也不願破壞自己一貫強大的形象。不知該如何界定這種行為, 是打落牙往肚子裡咽呢, 還是死要面子活受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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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默一邊洗著手, 一邊對夫人笑道:"唉, 本來確實想請人吃飯, 結果人家掛著自家老婆孩, 不肯吃我的飯, 隻好一拍兩散, 各回各家了。”這時, 聽若菡吩咐下人, 讓廚房給老爺做飯, 他搖頭道:"不用浪費了, 我給你們掃掃尾就行了。”
說著擦擦手, 坐到桌邊, 自己動手盛一碗米飯, 把幾盤菜折合一下, 跟米飯一拌, 便大口大口的吃起來。
阿吉和十分十分不解道:"阿爹怎麽吃剩飯了哩?”
沈默翻翻白眼道:"昨天剛教了你們《憫農》, 是怎麽背的來著?”
"鋤禾日當午, 汗滴禾下土, 誰知盤中餐, 粒粒皆辛苦……”兩個小孩爭先恐後背誦道。
"現在明白了吧?”若菡在邊上笑眯眯道:"阿爹是在給你們做示范呢。”
"哦, 原來如此。”阿吉和十分似懂非懂道:"那以後剩飯都給阿爹吃……”
沈默差點沒噎死, 心說我怎麽養出這麽兩個小王八蛋?
若菡趕緊讓柔娘把兩個小鬼領出去, 和平常玩去, 以免再語出驚人, 把沈默給活活噎死, 又給他舀一碗湯, 柔聲道:"你這是怎麽了?”
沈默喝口湯, 衝一衝, 才長數一口氣道:"沒怎麽呀?誰還沒噎著過呀?”
"我就沒。”若菡笑道。
"你小時候肯定也有過, 就是不記罷了。”沈默撇撇嘴, 繼續低頭扒飯道。
若菡臉上笑, 心中卻覺著奇怪, 因為沈默最近的舉動確實有些反常——原先他可是個食不厭精、穿不厭細的講究人, 可最近幾天奇了怪了, 這位爺不僅不再穿綢緞衣服, 而且也開始吃剩菜剩飯了, 這讓若菡怎能不多想呢?
沈默低頭吃飯, 若菡心裡便琢磨開了——原先他可不是這樣的, 現在從蘇州來到北京, 從巡撫變成洗馬, 這其中的落差, 就算她這個身邊人, 都感受得到。任蘇松巡撫時, 沈默其實就是土皇帝, 在蘇松境內生殺予奪, 大展宏圖, 揮灑自如;無論走到哪裡, 都有一群人跟著, 無論幹什麽, 都有一群人捧著, 無論說什麽, 都有一群人聽著。
現在可好?紅袍變藍袍不說, 且還是在官員多如狗的京城裡, 且還是個閑職, 整日裡無所事事, 還得小心迎逢, 誰也不敢得罪, 也不能流露出絲毫不滿, 以免招來不必要的麻煩。
這種日子, 對曾經滄海的人來說, 過一天都是煎熬。若菡相信, 丈夫就是因為接受不了這種落差, 才變成這樣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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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是一想, 若菡心頭一酸, 眼淚都快掉下來了, 但她知道男人的面子比天大, 若是直接安慰他, 反而會讓沈默更加鬱悶, 便想方設法逗他開心, 還給他講了個笑話道:"有個和尚偷偷地買來蝦子煮了吃。他看見蝦在鍋裡亂跳, 於是連忙雙手合十, 低聲對蝦子道:"阿彌陀佛, 忍耐些忍耐些, 一會兒熟了, 就不痛了。”
這笑話太老, 根本達不到沈默的笑點, 敷衍笑幾聲, 感覺吃飽了, 拿起餐巾擦擦嘴, 突然心中一動, 看一眼一臉期盼的若菡, 這才明白那個笑話的意思, 不由笑道:"臭丫頭, 竟然編排你老公, 我是蝦子嗎?”
"我也不和尚啊……”若菡雙眼笑成一對新月道。
"哈哈……”沈默笑幾聲, 面色漸漸柔和下來, 抓住夫人柔膩的小手, 輕聲道:"對不起, 又讓你操心了。”
若菡搖頭笑笑道:"兩口子說這話幹嘛?”說著關切道:"要快點好起來啊, 你可是我們全家人的天啊, 你要是老心情不好, 咱們家就得整天陰著。”
"知道了。”沈默點頭笑笑道:"我從蘇州到北京, 確實有些不適應, 不過已經調整好了, 明天就準備去正式上班, 開始新的生活了。”
"是嗎?那太好了。”若菡高興道:"不過你要答應我一件事……”
"你說。”沈默點頭道。
"別再虐待自己好嗎?”若菡眼圈一紅道:"看著你吃剩飯, 我心裡可難受了, 咱家不缺這一口啊……”
"嗨, 夫人誤會了。 ”沈默笑道:"我這可不是自虐, 也不是想省錢啥的, 純粹是從心底覺著, 實在不該浪費。”
"怎麽突然有這種想法呢?”若菡奇怪道。
"這幾天日的所見所聞, 讓我深有感觸啊。”沈默歎口氣道:"范文正說, 先天下[ 遮天 ]之憂而憂, 後天下[ 遮天 ]之樂而樂, 我目前還做不到, 也沒資格去做。不過我也不能, 在那麽多同僚吃不飽飯, 那麽多百姓還沒飯吃的時候, 浪費糧食吧。”
若菡點點頭, 一臉歉疚道:"卻是我把你想俗了, 咱們家以後, 不管什麽時候, 都不浪費糧食了。”
沈默點頭笑笑道:"靜以修身, 儉以養德, 亮仔說的, 不會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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