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世宗肅皇帝的遺願, 喪禮以日易月, 民間服喪二十七個月, 皇家便是二十七天, 不到一個月的時間。m八度吧)
但也夠難熬的, 這一個月裡, 大臣們陪著新君隆慶皇帝, 每天都要守在世宗皇帝的靈前, 一天幾遍的哭祭, 不能回家, 不能洗澡, 也不能刮臉, 一個個篷頭垢面, 活像是一樣囚犯。讓沈默感覺有些荒謬, 自己今年這是怎麽了, 為何出了這個監獄, 又入另一個, 總是得不到人身自由, 莫非犯太歲不成?
其實他很清楚, 降災給自己的太歲, 已經靜靜的躺在乾清宮的靈框中。是大行皇帝, 一直將自己的命運玩弄於股掌, 豈止是自己?滿朝公卿, 內閣大員, 哪個不被他玩弄了半生?
先帝以權術治朝廷四豐年, 翻手為雲, 覆手為雨、帝心難測、賞罰無常, 致使群臣悚然戒懼, 猶疑惶惑, 不敢越雷池一步, 雖然把江山搞得一團漿糊, 如稠如搪, 卻也始終能始終大權在握, 威福自專。
有道是, 物競天擇、適者生存[ 永生 ]”經過嘉靖朝惡劣環境的洗禮, 大明朝的官員們, 早就鍛煉的道行高深, 野獸凶猛了。果然, 先帝病重期間, 狠廷上, 大臣們為爭奪大學士名額的暗鬥;內閣裡徐階和高拱的明爭, 無不彌漫著濃重的硝煙, 且比從前時更直接、更不加掩飾, 頗有些, 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 的意思了。
現在新君即位, 想要壓服這些猛將兄, 沒點神仙道行可不行。而隆慶皇帝的應對之策, 就是把他沈默放出和……
話說世宗皇帝初三日亥時駕崩, 翌日一早, 便有馬森攜隆慶皇帝……當時還是裕王的手諭, 前去鎮撫司開釋沈默。十三太保自然不會阻攔, 歡歡喜喜把他送出了衙門。
出來之後, 沈默問馬森, 是不是先帝有旨意。因為這個時候把自己放出來, 頗有些欲用先貶、為新君收心的權謀味道, 因此知道是否旨意, 對他下一步如何走, 至關重要。
馬森卻矢口否認。
按說探問宮秘的話, 馬森是不該回答, 但他偏偏不假思索的答了, 還答得十分詳細……其實馬森就是當年伴駕南巡的馬全, 因為護駕有功, 回來被嘉靖賜名為森, 並提升為司禮監首席秉筆, 成為太監界最亮的明星, 繼任司禮監掌印的最大熱門。
無奈上任掌印李芳手段老辣, 竟硬生生讓乾兒子黃錦頂了上去, 馬森也就與總管之位失之交臂了, 所以才會和黃錦那般不對付。現在世宗大行, 新君入主, 在裕邸的那班太監肯定要雞犬升天, 按說他和黃錦這些先帝舊人, 就該乖乖的滾蛋讓位了。黃錦正是這樣想的, 但馬森不想, 他身殘志堅、奮鬥半生, 還沒坐上司禮監掌印的寶座, 怎能半途而廢呢?不到成功的彼岸, 不打算急流勇退。
如果不想退, 就得贏得新君的信任, 他認為自己在這點上有優勢, 因為他曾經在海瑞上書的風波中, 保護過裕王, 所以未必一點希望都沒有。當然, 光靠那點機緣, 還遠遠不夠, 更需要有強援, 而他認為最佳人選, 莫過於這位沈大人了。
存心交好於他, 馬森自然毫無隱瞞, 壓低聲音道:"自先帝彌留之際, 咱家便一步也沒離開先帝眼前, 卻沒見他給嗣君留什麽遺囑……”頓一頓又道:"後來聖駕從西苑移到乾清宮, 先帝也隻召見了楊博一人, 還沒來得及和裕王說話, 就昏過去了, 直到半夜駕崩, 也沒再醒過來。”
"是不是有什麽密詔, 讓楊博轉交新君?”馬森說完便否定自己道:"不會的, 既然是密詔, 怎可能讓臣子轉交呢?”沈默緩緩點頭, 表示讚同。
路上, 馬森又把昨晚發生的事情, 原原本本講給沈默, 當聽到新君自定年號, 隆慶, 時, 沈默不禁啞然失笑, 心說, 隆慶隆慶, 隆重慶祝”怎麽起了這麽個名字?又聽馬森講起新君當時的表現, 他微微皺眉, 已經明白了三分。
馬車駛上長安街, 兩人便噤了聲, 又行了一會兒, 車停了, 沈默從馬車上下來, 便看到巨大的吝輿停在不遠處。
老夥計黃錦拿了條白麻布過來, 請沈默系上, 小聲道:"新君在輦上等大人。”
沈默朝他重重點頭, 便踩著馬凳上了禦輦, 果然見朱載垕一身重孝, 面色激動的站在那裡。
兩人相互對視, 竟有恍若隔世之感。
"叩見陛下。”雖然朱載廈還沒正式登基, 但沈默不介意早把稱呼升級。
"沈先生……”朱載垕跨步上前, 一把將他扶住, 滿含感情道:"你受苦異……
"微臣沒事兒, ……沈默微笑道:"倒是陛下, 這些年來受苦了……”
聽到這話, 朱載垕鼻頭一酸, 哽咽道:"沒有你和高師傅他們, 孤熬不到今天。”說著便掉下淚來"舊出p"舊m四畿6亞繃"舊出繃
男兒有淚不輕彈, 只是未到傷心事。沈默知道他這些年, 實在是太不容易了, 能挺過一次次的危機, 把老皇帝熬死, 確實值得一哭了。
陪著新君掉了一陣淚, 沈默輕聲道:"陛下請讓臣行完大禮。”
朱載垕卻搖頭道:"私下沒人的時候, 我希望你能像原來那樣, 不把我當成王爺, 也不把我當成學生, 隻當成你的朋友。”備受壓抑的心靈同樣分外敏感, 他能準確感受到沈默對自己的態度。
"原來您是王爺, 現在卻是皇帝。”沈默拒絕道:"禮不可廢。”
"難道我還缺人磕頭?”朱載垕有些生氣道:"孤不想做父皇那樣的孤家寡人, 我希望仍能有友情!”不待沈默說話, 他又急切道:"別說什麽皇帝不能有朋友, 我父皇一輩子修真, 就證明了一件事, 皇帝也是人, 也有生老病死;既然如此, 為什麽不能擁有正常人的感情呢?”
這個論點好新奇啊, 沈默望著朱載垕, 心說這真是, 翻身農奴把歌唱, 想起一出是一出, 了……但對來自未來皇帝的友情, 他還是有些小感動的, 輕歎一聲道:"微臣從命就是。”他答應下來, 只不過是讓皇帝高興而已, 可決計不會這樣枷……真要是不把皇帝當外人了, 嗯, 離死期也就不遠了。
"太好了。”朱載垕卻信以為真, 又冒, 一出, 道:"待會兒陪我共乘禦輦入場。”
沈默聞言苦笑連連道:"陛下, 恕臣難以從命, 驂乘隆遇, 豈能輕易授下?”所謂驂乘, 便是陪君王一起坐車的意思, 古時候以右為尊, 君王坐在右邊, 車夫坐中間。為了保持平衡, 左邊也得有人坐, 這就叫驂乘。漢朝以前, 是由武力高強的護衛官驂乘, 漢朝之後, 便成了只有宰輔大臣, 才能陪著皇帝一起乘輦了。
更何況, 現在是新君第一次正式亮相, 其重要意義不啻於登基大典, 沈默並不是首輔, 甚至連內閣都沒入, 哪能擔得起這份隆恩?
人貴有自知之昵, 所以他堅決不想消受這非分之福。
"孤就是讓天下[ 遮天 ]人知道, ……朱載垕卻堅持道:"父皇那樣對你是不公的, 孤要給你恢復名譽!”
沈默這下了然, 看來把自己放出來, 確實不是嘉靖的遺命, 而是這位新君自己的主意……也可能, 嘉靖早把兒子看透, 知道他一上台, 就會跟自己對著乾, 所以再有旨意根本多此一舉, 還不如什麽都不說, 效果更好呢。
以沈默對嘉靖的了解, 後一種的可能性要更大些。
但無論沈默怎麽說, 朱載垕都不放他下去, 倔強的像個孩子一樣。
兩人正在爭著, 外面傳來三聲炮響, 也沒人先打聲招呼, 轎夫們便將禦輦高高抬起, 這下想走只能跳下去了, 還有葳腳的危險。
看著朱載垕得意的笑起來, 沈默唯有暗暗搖頭, 心說:, 也罷, 就讓天下[ 遮天 ]人都知道, 我胡漢三又回來了”
當他從禦輦上先行下來, 對百官造成的心理衝擊, 絕對無與倫比。何止胡漢三回歸, 就是南霸天也比不了。在許多人眼裡, 這就是宣告著徐階、高拱、楊博之外, 第四極力量的崛起, 雖然不如前者實力雄厚, 但勝在年輕、根基牢固, 超越他們只是時間問題。
起先沈默隻以為這是新君的一片好意, 但當為先帝守靈幾天后, 才發現朱載垕也是有算計的……導火索就是那份《嘉靖遺詔》。
給先帝作完頭七那天, 雖然重臣們還不能離開大內, 但終歸可以輕松些了。新君早就熬不住, 給大家放了半天假, 讓他們在皇宮裡休息。按說這是不合禮製的, 但能在大內為先帝守靈的, 都是內閣輔臣、六部九卿、老大人們身體早熬不住, 於是各個樂得消受, 誰也不會大煞風景的勸諫。
眾人便來到乾清宮東院, 那裡有一排蜂巢似的值房, 便是他們臨時的住處了。
居喪期間, 也不好隨意竄訪, 沈默便準備回屋休息, 卻聽有人叫住自己道:"江南。”
一聽是高拱的聲音, 他趕緊回頭行禮道:"閣老。”
"呵呵, 好。”高拱朝他拱拱手道:"好長時間沒見了, 來我屋裡坐坐吧。”
"恭敬不如從命。”老上司相邀, 規矩隻好先放在一邊了。
於是兩人來到緊南頭的高拱房間……緊北邊那件是徐階的, 按說高拱應該是挨著第二間, 但他堅決選了離徐階最遠的一間, 確有些弄性尚氣。
進屋一看, 另一位內閣大學士, 郭樸也在裡面, 這也沒什麽奇怪的, 高郭兩人焦不離孟、孟不離焦, 都讓人懷疑他倆是不是有奸情了。
不過沈默還是表現出適度的吃驚, 忙不迭行禮道:"郭閣老也在這兒。”
郭樸客氣的朝他還禮道:"江南賢弟, 咱們見得不多, 可在老夫心裡, 你我神交已久了。”這就要和他平輩相交了……雖然沈默驂乘了一把, 假假也算是二品官, 但年齡資望擺在那裡, 郭樸根本沒必要如此折節。
正所謂‘禮賢下士、必有所求, 老郭多禮?意在徐公而已。
三人就坐, 高拱居正位, 沈默要陪末座, 郭樸執意不肯, 非與他東西昭穆而坐。
兩人正在謙讓, 高拱受不了了, 道:"我輩中人, 豈能拘於虛禮, 白白浪費大好光陰!”見兩人終於不折騰了, 高拱打開話頭道:"江南對《遺詔》有何看法?”開門見山, 高拱做派。
"那天在皇極殿中陪著嗣君, 沒聽清楚。”要想進退有余, 就得揣著明白裝糊塗。
"找一本給江南看。”毒拱對郭樸發號施令道。
郭樸便從桌上拿起一份抄本, 遞給沈默, 歎口氣道:"唉, 看看吧, 不忍卒讀啊。”
沈默接過來, 擺出認真閱讀狀, 其實這份四百五十字的遺詔, 他都能倒背如流了。最大的感受便是, 對徐階刮目相看;又何止是自己?遺詔頒行天下[ 遮天 ], 恐怕天下[ 遮天 ]人, 都要對這位, 甘草國老, 重新認識了。
原來以為徐階阿諛奉承、逢君之惡的, 現在會認為他那是虛與委蛇、忍辱負重。
原本以為他不敢勸諫君薑, 取消惡政的, 現在會認為徐閣老不是不管, 只是時機未到。
原本以為他無所建樹、沒法挽救大明的, 現在會重新對他燃起希望;尤其是那些因遺詔而起複的大小官員, 肯定會無條件支持徐階。
可想而知, 隨著《遺詔》一步步的貫徹, 徐階的影響力和勢力將步步攀升, 不僅大臣中沒有人能製衡他, 恐怕連皇帝都要對他言聽計從……這肯定令高拱坐臥不安, 找沈默過來的目的, 也就昭然若揭了。
"看完了嗎?”見沈默抬起頭來, 一直緊盯著他的高拱馬上問道。
沈默點下頭, 高拱追問道:"什麽感覺?”
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沈默當然不能在高拱面前說徐階的好了, 便沉吟道:"語氣有些過了……有失中正平和。”
高拱臉上有些小欣慰, 對郭樸道:"怎麽樣, 我說江南是個直人, 不會昧著良心說話吧?”
棄樸點點頭, 道:"江南和徐華亭有師生之誼, 有些話不好說的太白。”說著加重語氣道:"要我說, 擬這道奏疏之人, 當斬!”
怎麽上來就喊打喊殺?沈默有些撓頭道:"已經頒行了, 又不能收回, 這時候再去追究誰的貴任, 反倒讓天下[ 遮天 ]人笑話先帝。”
"是啊……”高拱何嘗不知沈默說的是正理, 但仍忍不住朝他抱怨:"說出來你都不信, 徐華亭擬這道《遺詔》, 我們內閣三人, 竟全不知情, 直到頒讀之時, 我們才第一次聽到。”說著重重一拍桌子道:"你說徐階把內閣其他人當成什麽了?”
"啊……”沈默有些吃驚道:"遺詔不能由一人獨擬, 這是鐵律啊。”
"他也不是獨擬”, 郭樸紛紛接話道:"找的是誰, 你都猜不到。”
"何人?”沈默問道。
"他的學生, 戶部侍郎張居正!”高拱憤憤道:"徐階授意, 張居正執筆, 你說他們何必要脫褲子放屁?難道張居正敢違背他老師一個字嗎?”
"張太嶽何德何能?”郭樸也氣道:"資歷最淺的一個侍郎而已, 徐階卻跳過內閣, 跳過九卿, 單單找他一人, 不過就是為其獨斷專行, 扯塊遮羞布而已!”
"如果他擬得合情合理, 我們也不說什麽了。 ”高拱歎息一聲, 道:"可你看他把先帝罵成什麽樣了?先帝是英主, 在位四十五年, 難道乾得全是壞事?當今皇上是他的親兒子, 三十歲登位, 不是小孩子了。就算那些罪過都是真的, 徐華亭一股腦昭示天下[ 遮天 ], 讓人怎麽看先帝和當今兩代君王?”頓一頓, 情緒越發激動道:"再說那齋蘸的事, 他徐階少摻和了嗎?那些大興土木的工程, 還不都是他父子在籌劃這都成了先帝的罪?就算覺著不對, 為什麽先帝活著的時候不提出, 反而俯首帖耳的附和著。現在人一死就開罵, 這不是犧牲先帝, 來保全甚至成全自己嗎?此乃臣子所為耶?”
說完, 與郭樸相對落淚道:"我等不忍也……”
沈默也陪著歎了一陣子氣, 心中卻大不以為然。
分割
真是抱歉, 昨天發請帖去了, 回來想至少寫一章, 誰知困得一團漿糊, 寫著寫著就歪倒睡著了, 一睜眼就八點了, 趕緊寫完發出來。今天多寫點, 補償一下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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