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套繁瑣的禮節之後, 百官終於得見闊別數日的龍顏。微明的天光中, 只見皇帝面帶倦容, 仿佛還處在半睡半醒的狀態, 盡管穿著精美威嚴的龍袍, 但難掩一身慵懶之氣。
無論如何, 皇帝能出現, 大家就很高興, 因為他要是不來, 大家就沒法開早朝, 就沒有吵架的機會。所以哪怕隆慶真變成一尊木偶, 對大家來說, 也是聊勝於無的。
"啟奏陛下”已經有些習慣了皇帝的淵默無語, 通政使開始念起了積壓的奏折:"刑部、都察院並奏, 遵先帝遺詔和陛下登極詔, 三司著手平反冤錯獄案, 已經初步擬定一個名單, 其中已歿者楊繼盛、沈束等四十五人, 尚存者有魏學曾、艾穆等三十三人, 凡七十八人, 清陛下禦覽。”
"接來。”隆慶打起精神道。
"另外”, 通政使把那本奏章交給太監, 又拿起另一本念道:"工部已經折除建於西苑以及京城各處的神壇道觀一百余處。為建造此等不經、勞民之工程, 征收的大木費, 等十余項歲費, 共計二百五十萬兩, 戶部奏請一並裁剪。”
皇帝望向他的輔大人, 徐階趕緊出班拱手道:"啟奏陛下, 取消此等攤派, 乃是民心所向, 刻不容緩!”
"準。”隆慶便點點頭, 算是允了。
"戶部另奏請蜀免全國賦稅遁欠。”通政司誦讀第三本奏疏。
隆慶望向徐階, 徐階便道:"這也在情理之中。”
皇帝便想準, 卻聽一個渾厚的聲音道:"全國皆可免, 但東南不能免!”不用看, 也知道說這話的誰。
徐階心中一陣陣膩味, 戶部尚:"請問高閣老, 為何還要區別對待?難道因為東南富庶, 就要殺富濟貧嗎?”
"東南富庶, 與朝廷何乾?”高拱冷冷道:"淅江一個省, 論富庶就過其余的十個省, 但每年解送國庫的稅銀, 竟還不及山東的多, 其中的貓膩人人皆知, 只是不知何故, 人人不言。對這樣的省份, 應當重新厘定稅率, 改革征收辦法, 把該收的稅收上來, 而不是再給他們錦上添花, 連能收的都不收!”
"高閣老此言不妥。”高耀搖頭道:"東南再富, 也不是家家都有聚寶盆。其抗僂綿延十余年, 國常所出不足十軍費基本出自東南的賦稅、加派, 許多負擔重的地方, 比如淅直, 每年額外提編數百萬兩, 累積已有數千萬兩, 東南富戶因其破產者無數, 更不消說普通百姓了, 許多人鋌而走險, 出海為寇, 又加重東南匪患!如此情形, 惡性往複, 民生早就困頓已極。
此時最當與民休息, 使東南恢復繁榮, 才能有更多的賦稅。”說著他竟痛心疾道:"竭澤而漁可萬萬要不得!”
一番話說得許多人大點其頭。
沈默冷眼旁觀, 心說高肅卿又要犯眾怒了要知道朝堂眾卿, 十有七八是南方人, 高拱公然反時免除東南所欠稅額, 還要對其進行稅費改革。不管這些官員, 是不是徐階的人, 都會因為這個提議本身, 而跟他過不去。甚至會將其視為, 對整個東南的挑戰。這真是一竿子捅了馬蜂窩, 以後日子豈能安生?
高拱和高耀, 兩個姓高的爭論不休, 徐階卻在邊上沉默不語。老狐狸心思通明, 只要自己不說話, 就說明高拱所說的, 是他個人的意見, 並不能代表內閣。這便足以使很多人敢於跟他過不去了。
徐階愜意的展示其輔風范, 皇帝每然淵默不語, 朝班中又響起一片嗡嗡, 的議論聲:
"高閣老如此咄咄逼人, 置內閣於何處?”這是一個反感高拱的。
"難道高閣老沒有言的權力嗎?”這是支井他的。
"有高胡子的地方就有爭吵, 輔大人怎麽也不管管?”反感的。
"高閣老只是就事論事!”支持的。
"我看無事生非!”反對的。
總體來說, 各三七開, 反對的佔多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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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又一次陷入無休止的爭吵, 當值的鴻肚寺官員, 隻好出聲維持秩序:"肅靜, 肅靜待人聲漸去, 徐階這才輕咳一聲道:"不要再爭了, 還是恭請聖裁吧。”
說完卻遲遲聽不到那聲接來”大家等了一會兒, 還是沒聲兒。抬頭一看, 皇帝在那裡目光迷離, 身形搖晃, 似乎神遊太虛去了。
"皇”馬森趕緊聲提醒隆慶道。
"呃?”隆慶倒沒睡著, 只是走神了而已, 聞言回過神兒道:"退朝官員、太監、宮女、衛士, 甚至大殿上的烏鴉, 頓時全都呆若木雞。
望著禦階下徐階等人目瞪口呆的樣子, 隆慶也知道自己說錯話了, 趕緊打個哈哈道:"退朝一一一一一還早呢, 眾卿還有事兒嗎?盡管說, 別客氣。”
徐階強忍著眩暈, 對仍在呆的通政使道:"把奏本先呈上吧, 待皇上朝會後禦覽。”
通政使趕緊照辦, 徐階給他個隱蔽的眼神, 又道:"還有什麽重要的事嗎?”
通政使徐學饃, 正是徐階的門生, 因為最能體會老師的心意, 所以被安放在這個重要的位置上, 聞言便會意地找個皇帝感興趣的奏本, 念概要道:"禮部上呈《冊立太子儀注》, 請皇上禦覽。”
隆慶果然來了精神, 道:"太子乃是國本, 應當從冊立, 內閣看過後, 沒有問28題便照此執行”, 頓一頓, 竟第一次在朝堂上, 表達出鮮明的態度道:"此乃本朝頭等大禮, 絲毫不準疏忽, 必須辦好、辦隆重, 不要怕花錢, 一定要昭告各國, 請他們派時節來觀禮, 另外”尋思片刻, 也想不出另外還有什麽, 便問道:"諸位還有什麽補充?”
眾人暗暗怎舌, 心說按照您這一套, 已經是史上最高規格了還要怎麽補充?
"以臣愚見。”這時高拱出聲道:"《儀注》各方面都無可挑剔了, 唯一不夠體面的地方在《儀注》之外”, 頓一頓, 在眾人矚目中緩緩道:"便是主持儀式的官員級別不夠, 此等大禮, 按說是由禮部尚書主持的, 現在尚書空缺, 只能由侍郎來辦, 似乎是差點事兒。”
"這個好辦。”隆慶希望兒子能擁有一場最完美的冊封禮, 兩眼放光道:"並上尚書的缺額便是!”說著望向沈默道:"沈愛卿現在是左侍郎, 遞遷就是了。”
沈默心說, 陛下你可終於想起我了來隆慶入宮時讓他驂乘, 沈默還激動了好半天, 誰知這位皇帝好像都不明白驂乘, 是個啥意義, 登極後竟想不起給他落實工作, 險些讓沈默淪為笑柄。還得讓高拱引導才記起和隆慶朝的聖眷, 可真不如嘉靖朝的易變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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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心裡猶如久旱逢甘霜, 但沈默還要矜持的出列道:"臣惶恐, 只怕不能勝任, 斷不敢遵聖命。”中旨有三好, 簡單快捷沒懸念!但誰願意惹眾怒?所以只能照例堅辭不受。
隆慶還要勸, 高拱笑道:"陛下, 禮部尚書, 乃是九卿之按例應當廷椎的。”
隆慶這才反應過來, 朝沈默歉意笑道:"是聯疏忽了, 那現在就推吧。”
"陛下, 廷椎乃朝廷重典”, 大員們尚未開口, 這時言官班中的胡應嘉出聲道:"請陛下確定日期, 集齊三品以上官員, 在陛下回避的情況下進行。”
如慕是嘉靖, 多半要惱火的抱怨:給聯選臣子, 卻要聯回避, 這是哪門芋規矩?, 但現在的隆慶, 只是平靜的哦, 一聲道:"原來這樣子。”便望向徐階道:"閣老, 您請定個日子吧。”
徐階目光難以琢磨的看看高拱, 最後落在沈默身上, 良久才緩緩道:"九卿之位不能虛懸, 廷椎刻不容緩, 就定在朝會之後咖”
高拱的嘴角抽動兩下, 低頭不再說話。
沈默卻一臉的淡定, 也不再說使不得, 了。
"準奏。”隆慶說完, 便任大臣們繼續聒噪去了。
眼看著已近辰時, 大臣們不約而同的住了嘴。這是因為進來之前, 輔大人特意囑咐過, 要把早朝時再控制在一個時辰內, 以免累到陛下, 再找理由罷朝但總有些個不識相的, 只見一個官員出列道:"陛下, 臣要彈劾!”
眾人紛紛側目, 很多人都不認識這位老兄, 當然也有很多認識的, 知道他是尚寶承鄭履淳。不由暗暗起膩, 心說你又不是言官, 管好自己的機要文件就是了, 在這瞎起什麽哄?
但那鄭履淳卻不管不顧, 當堂慷慨陳詞起來, 他大聲道:"按製, 朝會時, 陛下當對國務有所垂詢, 臣工有所提問, 陛下應予答覆。然陛下禦極已逾一月, 臨朝淵默, 高亢瞪孤;文案不問、功罪罔核!豈不聞自開辟以來, 未有若是而永安者, 伏願移美色奇珍之玩而保聖躬, 奮英斷以決大計。經史講筵, 日親無倦。臣民章奏, 與所司面相可否。方可裁理漸熟, 人才之邪正自知。察變謹微, 回天開泰計無逾於此!”大意便是在指責隆慶繼位以來, 從不履行自己的責任, 放任大臣吵架, 長此以往國家怎麽得了?要求他立即改正, 虛心學習, 爭取早日成為一名合格的帝國統治者。
大殿中一片沉默, 這姓鄭的說什麽還在其次, 關鍵是他彈劾的對象, 可是皇帝啊!海瑞上書罵嘉靖, 沸沸揚揚鬧了半年, 很多人私下說, 就是他把先帝氣死的。只不過隆慶覺著解恨, 所以非但不懲罰, 還褒獎了海瑞。
沒想到報應這麽快就來了, 隆慶龍椅還沒坐熱, 就有人效仿海瑞, 也來上書彈劾他了。
隆慶顯然沒做好心理準備, 也還習慣被人指責雖然他很快就會習慣了, 但此刻他真的憤怒了。本來一直表情缺缺的臉上, 掛起一絲慍怒, 心說真是太欺負人了, 俺這麽老實, 任你們罵街都不生氣, 竟還來找我的麻煩, 莫非真以為龍椅上坐的是任人捏的軟柿子?
"大膽!”見皇帝漲紅了臉, 說不出話來, 高拱馬上出來維護學生道:"國策無事, 皆是關乎千萬人命運之大事, 皇上禦極時日尚短, 在潛邸時, 也未曾接觸國務, 尚需時日熟悉, 現在皇上信任大臣, 我等更當竭盡全力, 為國分憂, 而不該對皇上橫加指責!”
"只怕閣臣擅越!置陛下為傀儡!”鄭履淳吸取先達的經驗知道語不驚人死不休, 子更容易出名。
"放肆!”"胡說!”這下不光高拱, 連郭樸也暴喝起來道:"你敢旨意輔大人?!”要說郭樸這人, 真是蔫壞, 人家徐階一聲不吭, 非要借機把他拉下水。
"這麽個”徐階這下不能不說話了, 慢慢道:"此言確實唐突了, 還是請鄭大人收回吧。”
要俺自食其言?以後還怎麽混?鄭履淳大聲抗言道:"諸位看到了吧, 就是這樣, 皇上還沒說話, 內閣便先被踩了尾巴, 正印證了下官的擔憂!”
這下真犯了眾怒, 高拱和徐階都對其怒目而視, 還沒說話呢, 便聽禦階之上, 出啪, 地一聲悶響, 眾人悚然抬頭, 就看見隆慶皇帝一臉怒容, 右手重重排在龍椅的扶手上。
泥人也有三分土性, 胡說八道得太過了, 隆慶也會生氣!
一邊活動著火辣辣的右手, 皇帝問司職的禦史道:"咆哮金殿, 晉罵君王, 該當如何處罰?!”
面對突然雄起的皇帝, 禦史哪敢怠慢, 趕緊聲道:"回稟皇上, 咆哮金殿, 廷杖八十, 誓罵君王, 凌遲處死呃”聽到凌遲, 兩個字, 隆慶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主動減刑道:"姑且不論後一個罪, 就按咆哮金殿, 推出去打個哦二十杖!”
身高體壯的大漢將軍馬上出班, 夾起鄭履淳的兩臂, 便把他往外拖。
沒人給鄭履淳求情, 六部九卿都覺著他太過, 言官們則紛紛致以羨慕的眼神, 嫉妒他終於可以成名了。
"算了”從鄭履淳跪的地方, 到大殿門口, 也就是二十步的距離。就這麽短的時間, 卻足夠隆慶消氣, 道:"把他趕出去, 不要打了。”原來他看到禦前的請平反嘉靖冤獄, 奏本, 心說, 此戒一開, 我跟死鬼老爹又有什麽區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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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那多嘴的鄭履淳叉出殿外, 隆慶的好心情蕩然無存了。見眾臣不再言語, 便問道:"沒事兒了嗎?”
"沒了、沒了”眾大臣趕緊搖頭, 怕皇帝誤會, 又補充道:"今天沒了。”
"哦”隆慶點點頭道:"那就退朝吧。”說著拂袖起身。在一片恭送聲中, 皇帝都快走下禦階了, 突然又站住, 在人群中找到戶部尚:"高愛卿, 聯的條子, 你沒有收到嗎?”
高耀趕緊道:"回皇上, 收到了。”
"那為何”隆慶含糊道:"還況呢?”
"因為”高耀的回答卻不含糊:"朝廷沒有這筆預算, 戶部也不知道, 陛下這筆錢的用處, 所以沒法跟內閣請示!”
"哦”隆慶悶哼一聲道:"那聯再寫給你”說完便明顯不樂的離去了。
望著這一幕, 徐階無奈地暗暗搖頭正如隆慶被嘉靖壓壞了登枝後劣根性大爆一樣, 群臣同樣被嘉靖壓壞了, 現在大山一去, 言官爭憤論事, 群臣以忤上為榮, 長久下去, 皇上的權威何存?群臣會越來越不敬重陛下的其實他很清楚, 這裡面有很大原因, 是自己放縱言路的結果俱他對言官還多有仰仗, 至少在達到目的之前, 是不敢改弦更張的。
皇帝離開, 群臣卻還站著沒動, 因為還要廷推禮部尚書, 內閣司直郎已經取來了一應道具, 請六部九卿, 侍郎以上官員先推舉再暗決, 結果很快出來, 既在意料之中, 又出乎人們的意料。
意料之中的是, 禮部左侍郎沈默, 順理成章的被推舉為禮部尚因為只有他一個候選人, 沒有人出來和他競爭。
意料之外的是, 一共全部三十六張票, 竟然全都通過, 沒有棄權, 沒有一個反對的。這便很不可思議了。因為單一候選人的情況並不少見, 但全部有權投票的大臣, 都投了支持票, 似乎還從沒出現過。
因為官做到一定程度, 你不可能沒有敵人、對手、就算李春芳那樣老好人, 也還有對他羨慕嫉妒恨, 看他不順眼的, 所以想要全票通過, 幾乎是不可能的。
可沈默就做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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