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到底是何居心”伴著高拱的大聲質問, 天空中突然響起一聲悶雷, 緊接著劈裡啪啦落下了豆大的雨點。原來外面不知何時, 已經黑雲壓城, 天昏地暗了。
但屋裡的眾位閣老, 卻沒有一個往外看的, 他們的目光都落在徹底撕破面皮的徐階和高拱的身上, 他們知道, 大明的朝堂格局, 已經要無可逆轉的發生大變了。
徐階仍在夾菜往口中送, 過了好久才停下箸, 拿起口布擦擦嘴, 方才沉聲道:"新鄭這樣說就不對了, 你說我廣結言路, 操縱他們驅逐裕邸舊人, 可你高新鄭是我引薦入閣的, 裕邸五位師傅, 現在有四個都成為大學士, 如果我要驅逐藩邸舊人, 何苦還要請你們入閣?”這話說得合情合理, 高拱一時語塞。
見他不語, 徐階趁熱打鐵道:"況且言路人多口雜, 數百禦史、給事中,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想法, 我安能一一而結之?又安能使之攻公?”頓一頓, 語調帶著嘲諷道:"若果真可以做到的話, 你為什麽讓我獨美, 也一起結好言路嘛”
高拱想不到徐階的反擊如此犀利, 這是兩人共事以來所僅見的。顯然, 要麽徐階一直深藏不露, 在這關鍵時刻才崢嶸畢現;要麽就是他這番話, 已經構思良久了, 就等著他發問呢。不過無論哪一種, 都能說明一個問題, 那就是徐閣老‘陰重不泄的美名, 果然不是虛傳。
正在愣神間, 徐階也站了起來, 雖然個子比高拱矮了半頭, 但氣勢上卻完全壓倒後者, 只聽他乘勝追擊道:"至於遺詔之事, 先帝對我恩重如山, 我徐階是絕對不會背叛先帝的, 我之所以要那樣寫, 不過是為了給先帝收拾人心, 使撥亂反正的恩典, 自先帝而出罷了。是有所冒犯先帝, 但歸根結底, 還是為了先帝的身後名聲著想悠悠眾口堵不住, 只能讓他們無話可說啊”
"真是舌粲蓮花啊……”高拱這才回過神來, 冷笑連連道:"按你這樣一說, 怕是當年的逢君之惡, 也全都成了虛與委蛇, 不得已而為之嘍荒謬”
"不, ”徐階卻不著惱, 而是冷靜道:"高公指責我曾經為先帝寫青詞, 還主動協助皇上修醮, 不錯, 這是我的錯誤……”眾人正在驚奇於徐閣老緣何突然承認錯誤, 卻聽他話鋒一轉, 帶著濃重的嘲諷對高拱道:"但是你難道忘記了?自己也曾踴躍想要幫著皇上修煉, 只是沒資格被擠下來而已。”
"一派胡言”高拱惱羞成怒道:"徐閣老, 你誹謗我可有證據?”
"證據麽, 似乎還真有哩……”徐階拍拍腦殼, 帶和淡淡的戲謔對高拱道:"當年我還兼任禮部尚書時, 先帝有一次以密劄為我, 說:‘高拱上書懇請, 願得效力於齋醮事, 可許否?這封密劄現還在老夫手中呢, 公想拿出來溫習嗎?”
徐階的語調依舊平緩, 仿佛在敘述一件家長裡短的小事, 但話語間的內容, 卻是對高拱最好的回擊——其實他這話裡, 有偷換概念之嫌, 如果真要為先帝‘收拾人心, 那就不要搞得舉世皆知。現在天下[ 遮天 ]人都知道, ‘遺詔是你徐階的大作, 他們只會感激你徐階, 怎會感激嘉靖呢?所以高拱說他‘靠貶抑先帝以自救, 並算是不冤枉。然而徐階有著高超的罵戰技巧, 還沒等對方反應過來, 他又開始揭高拱的短, 爆出一段高拱自以為神不知、鬼不覺的陳年秘辛, 結果讓高拱羞赧之下, 囁喏不能言。唯恐其再說出什麽讓自己顏面掃地的事兒, 只能敗下陣來。
這一場首輔和次輔間的短兵相接, 以次輔氣勢洶洶而來、主動挑釁在先, 卻以首輔連消帶打、大獲全勝告終, 顯然兩人的實力差距, 幾乎是全方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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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一通炮火, 把高拱炸得外焦裡嫩, 但徐階也是一樣的顏面掃地……堂堂內閣首輔、大明宰相, 竟然被自己的副手當眾羞辱, 不管結果如何, 他的名聲都將受到極大的損害。所以徐階在把高拱打翻之後, 反倒自個像被人爆了菊花一樣, 滿臉苦澀的朝眾人一抱拳, 便一樣不發的走出食堂, 步履沉重而緩慢。
這場可謂大明最高規格的吵架, 實在太過驚世駭俗, 又如爆炸一般猛烈而短暫……在高拱發難之後, 徐階‘砰砰砰幾句就完成了逆轉、鎖定了勝局, 以至於在場眾人都沒來得及勸一句, 待到徐階快走出食堂, 張居正和李春芳趕緊追了出去。
剩下幾位晚了一步, 也不好一股腦都出去, 便在那裡守著高拱, 唯恐他出什麽事兒……高閣老一直以來, 都是以直臣、錚臣的面貌示人, 現在卻被徐階一下子打翻了形象, 在人們心中, 必然頓時猥瑣、虛偽起來。這叫視名聲為生命的高閣老, 情何以堪啊
高拱倒沒他們想象的那麽脆弱, 還不至於尋死覓活, 但受到的刺激也不小, 他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兩眼發直、沒有焦距的望著前方, 口中喃喃自語, 只是誰也聽不清楚……
沈默的心情也很灰惡, 他其實對今日的會餐也是有期許的, 實指望著雙方能在皇帝的懇請下, 同僚的撮合下就坡下驢, 哪怕以後二位貌合心離、同床異夢呢, 但只要高拱在, 就比不在強。所以那天他盡力勸說, 感覺高拱也心動了, 頗有和解的誠意……何況就算不想和解, 也不至於徹底撕破面皮啊
要知道大佬之間的戰爭, 向來是由馬仔在前面拚殺, 大佬們坐鎮後方, 運籌帷幄……就像徐階一直以來所作的, 哪怕打得再激烈, 大佬們也不會親自上陣的。一來是不能失了體面, ‘瓦罐難免井邊破、將軍總是陣上亡, 一旦你親自上了陣, 就很可能被人撕破面皮, 顏面掃地……就像今天高拱和徐階這樣;二來, 做人留一線, 日後好相見, 官場上的鬥爭, 沒什麽你死我活, 大都以打倒對方為目的, 而且風雲變幻極快, 也許上一刻還是對手, 下一刻卻又變成盟友, 敵我轉換是常有的事兒, 所以大佬們置身事外, 將來再‘有志一同時, 也不至於太尷尬;最後, 如果不親自出手的話, 就算戰敗了, 也能有個體面的收場不是……
現在高拱卻打破了規矩, 自己扛著炸藥包就上了, 只能用昏了頭解釋了……
‘但是為什麽他會突然昏了頭呢?沈默皺著眉頭, 低聲問一旁的陳以勤道:"怎麽搞的?前天還好好的呢。”
"我怎麽知道……”陳以勤也鬱悶得一塌糊塗, 壓低聲音道:"我一到他家, 就吃了個下馬威, 高閣老說是堅決不來, 我好說歹說, 他都黑著臉不理我, 被我說煩了, 就躲到後院待著。我也不能走啊, 只能在那乾耗著, 一直待到午時一刻, 我心說, 肯定不會來了。便讓管家跟他帶個話, 自己先回來吧。誰知不一會兒, 高福出來, 說老爺已經拾掇好了, 隨時可以出發。”說著搖頭苦笑道:"這次高公倒沒再別扭, 很快出來相見, 上轎前, 我說了句‘咱得趕緊, 不然要晚了。他卻冷笑一聲道:‘慌什麽, 午時三刻指定到我當時光顧著趕路了, 也沒往別處想, 現在一尋思, 午時三刻是啥時辰?他分明是要來拚命啊”
見陳以勤鬱悶的使勁擠眼, 沈默拍拍他的肩膀, 輕聲道:"這不怪你, 你又不是他肚裡的蛔蟲……”
兩人低聲說著話, 那邊郭樸也把高拱的魂兒叫回來了, 這時李春芳從外面進來, 就這一會兒工夫, 他的嘴角就起了燎泡, 可見方才有多上火。李春芳看看高拱, 拱手深深一躬道:"閣老, 您是我的前輩, 上司, 從哪頭論, 都輪不著我說你, 但現在我要鬥膽說幾句。今兒這事兒, 是您的不是, 內閣乃朝廷首腦, 一日也亂不得, 但您和元輔一撂挑子就是半個月, 這半個月, 對我們幾個那是度日如年, 雖然殫精竭慮, 卻仍是搞得一塌糊塗……閣老, 國家不能沒有一個安寧的內閣, 內閣不能沒有您和首輔的琴瑟相和啊”頓一頓, 又道:"您常說, 皇上信任內閣, 我們更應當擔起責任, 為皇上分憂。但現在內閣非但不能為皇上分憂, 反倒成了皇上的煩惱。這些天, 每日都有十幾道手諭下來, 無不是詢問二位的近況, 讓聖心憂慮至此, 閣老, 下官再放肆的說一句——失了為人臣的本分了”
高拱已是亂了分寸, 他也不知自己被灌了什麽藥, 竟然把一頓子邪火在這裡發泄。更鬱悶的是, 發泄之後, 竟沒有半分痛快, 反而胸中如一團亂草, 讓他想要大聲嘶喊, 把眼前的一切撕碎……然而李春芳的話, 每一句都像一塊大石, 重重壓在他身上, 越來越多、越來越重, 壓得他動彈不得, 甚至連呼吸都艱難起來。
見高拱仍然在那發木, 李春芳面色一沉, 竟然一撩官袍下襟, 給他跪下了:"閣老, 算我求你了行嗎?徐閣老被我們勸住了, 張太嶽陪著他的值房裡呢, 您就去道個歉, 服個軟, 咱們好歹好歹把這關過去再說吧……”說著竟放聲大哭起來。
眾人趕緊去扶起李春芳, 見他已經哭成個淚人了, 這位溫和的大學生, 已經被最近的雞飛狗跳, 折磨的幾近崩潰了。
局外之人尚且如此, 當事人心裡的鬱卒, 就更不消提了;而內閣尚且如此, 整個北京官場, 又該是如何的浮躁混亂?
沈默在邊上看著, 如果換成他是高拱, 已然撕破臉了, 就必然不會再低下頭, 讓對方二番羞辱。那樣做, 除了自取其辱, 他真不知道還有什麽意義……
然而高拱方寸大亂, 竟然在李春芳的勸說下點頭了, 木然的站起身來, 跟著他往外走。
沈默沒有任何理由, 可以攔住他不讓去, 只能定定站在那裡, 看著那略顯佝僂的高大背影, 他心中滿是悲愴, 高肅卿英雄大器, 竟自討其辱到這個份兒上失敗……已是注定的了。
突然感到面上有些冰涼, 沈默隨手一抹, 似乎是倏然飛進來的雨滴, 但為何又有些溫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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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拱到底是怎麽和徐階道歉的, 兩人之間說了什麽……沈默一點都不想知道。其他閣員都守在首輔值房門外, 只有他站在對面的回廊下, 面無表情的望著眼前的活劇。之前一直心有幻想, 但現在他終於醒悟, 高拱失敗了, 自己的擋箭牌沒有了
沒有時間為高拱傷感, 他的大腦開始飛快的旋轉, 早就備好的幾套預案, 到底該采取哪一套, 是否還要修改, 這一切都需要時間思考, 所以他暫時成為了旁觀者。一直到高拱和徐階從值房中出來, 他才重新走了過去。
二位閣老的臉上, 仍然陰雲密布, 只是在嘴上安撫眾人道:"沒事了, 沒事了……”
幾位閣臣也隻好附和道:"沒事了, 沒事了……”
能沒事兒了嗎?這又不是小孩吵架, 回頭就忘, 恐怕一輩子都撫不平今日的創傷吧。徐階和高拱都感覺沒有顏面再待下去, 於是前後腳的打道回府, 郭樸也跟著走了。
見送走了三位閣老, 內閣中還是原先那四位閣員。感情這場苦心策劃的和解宴, 非但沒有起作用, 反而讓情況雪上加霜了。李春芳滿腹都是疲憊鬱悶, 罕見的一言不發, 轉身進了院子。
"這都什麽事兒啊……”陳以勤也搖搖頭, 走進內閣去了。
會極門下, 只剩下沈默和張居正兩個。兩人靜靜的站在門房下, 雨一直下, 氣氛不太融洽……
張居正受不了這種壓抑的氣氛, 剛要說, 咱也回去吧。卻見沈默兩眼緊盯著自己, 他有些發毛道:"怎麽這麽看我?”
"你乾的好事吧……”沈默收回目光, 重新望向漫無邊際的雨幕。
"……”張居正先是一驚, 馬上看向四周, 才發現沈默的衛士, 不知何時已經把周圍保護起來了。加上雨聲漫天, 不必擔心隔牆有耳。他便意識到, 沈默不是在求證, 而是已經確信了, 於是輕笑一聲道:"我說過, 我不想看到一切恢復原樣。”說著伸手出去, 感受那雨絲的冰涼道:"冬天太久了, 非得一場雷雨, 才能讓春天早日到來”
"小心欲速則不達。”沈默垂下眼瞼道。
"行了, 別裝好人了, 誰不知道誰……”張居正笑起來道:"徐陟的彈章, 恐怕有某人在背後推波助瀾吧……”
"不是。”沈默淡淡道。
"你可以不承認, 因為沒人會抓到你的證據, ”張居正笑起來, 指著自己的腦袋道:"但我只相信這裡, 不需要證據。”
"隨你怎麽想, ”沈默輕歎一聲道:"無論如何, 快結束這場紛爭。”
"是啊……”張居正點頭道:"這段時間來, 科道官叫陣罵戰、煽風揚焰, 已使朝政停滯, 士風大壞, 必須馬上恢復正常了……所以我才會又給高拱點了點火。”說罷, 笑著看向沈默道:"現在是不是覺著, 我比你要高明一點點呢?
"未必。”沈默嘴角上揚道:"你是渾水摸魚, 我是火中取粟, 難度本來就不同, 何況, 你就贏定了麽?”
"那好, 咱們走著瞧。”張居正十分享受這種高手對弈的感覺, 整個人都神采煥發起來, 笑道:"倒要看看你, 將會如何出招。”
"不會讓你失望的。 ”沈默一伸手, 接過侍衛遞上的雨傘, 便走進漫天雨幕中, 很快便看不見了。
望著他消失的方向, 張居正的神情有些凝重, 看來‘若想人不知, 除非己莫為, 自己本以為, 通過那麽隱秘的渠道, 讓高拱知道了徐階的決心和後手, 既可以讓高拱感激自己, 又能促進結果早些出來, 還可以神不知、鬼不覺, 在老師那裡繼續當好學生。
但現在看來, 自己還是小覷了別人, 沈默一下就能猜到真相, 恐怕老師也能猜到吧?
又轉念一想, 未必, 畢竟沈默也純靠猜的, 在這個亂糟糟的大混鬥時代, 人人都是嫌疑犯, 死不了人的。
這樣一想, 他又放下心來, 想道:‘徐陟的事情, 到底是不是他乾的呢?張居正更沒有證據, 只是有些懷疑, 方才被沈默揭穿了老底, 不願示弱, 所以才說出來, 但沈默的反應, 還是讓他無從判斷, 到底是誰乾的呢?
帶著一腦門子官司, 張居正也回去值房了, 高大的會極門下, 一時間只有沙沙的雨聲, 卻帶不走那濃重的陰謀氣息……
分割
我坦白, 昨晚又睡倒在沙發上了, 今早起來才寫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