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午門外。
石星被摘取官帽, 站在青石板鋪就的甬道上。
四根可怕的廷杖, 分左右斜杵在他身子的兩側, 執杖的是戴尖帽、著白靴, 黑色緊打扮的著東廠番子。兩側的不遠處, 還有兩列挎刀的錦衣衛在警戒。
監杖的是東廠太監王本, 他生著一對可笑的八字眉, 看到這麽多人, 心裡有些小興奮, 表情卻愈加陰沉的看著石星道:"奉旨問你, 是何人指使你上這道疏?”
"我乃兵科給事中, 言兵事乃份內之職, ”石星看都不看他, 目光直視著前方, 深深的宮院顯得那樣陰森。
"哼!”王本冷哼一聲, 道:"違背祖宗法度, 也是分內之事嗎?”
"你也配跟我談祖宗法度”石星輕攏了一下袖口, 冷冷道:"你們以為把太祖皇帝鑄的鐵牌藏起來, 世人就能忘了‘閹豎不得乾政的祖訓嗎”
"你……”王本雙目間煞氣四溢道:"想找死嗎”
"哈哈哈……”石星知道自己是死定了……八十廷杖啊如果沒有貓膩, 絕對沒有生還的可能。索性豁出去了, 大聲道:"大丈夫在世, 成仁取義, 死又何妨?”說著嘲笑起來道:"對了, 忘記你不能算是大丈夫了, 跟你說這話又有什麽用?”
"你且笑吧。”王本氣極反笑道:"倒要看看你, 待會兒還能不能笑出來”說著狠狠一揮手中的銀絲拂塵道:"行刑”
四個東廠番子立刻動手, 兩根木杖從石星的腋下穿過去, 架起了他的上身, 後兩根分別朝他的後腿彎處擊去。石星便狠狠跪了下去, 隨著前兩根架著他的廷杖往後一抽, 他整個身子趴在了午門的石板地上, 痛得他一陣頭昏眼花。這時, 四個番子各伸出一隻腳, 分別踩在他的兩隻手背和兩個後腳踝上, 他便呈大字形被死死地踩住了。
王本看了看他, 卻沒有立即發出下杖的信號。而是緩緩的蹲下, 伸手為他順了順散亂的額發, 用只有兩人能聽到的聲音道:"今兒可是八月十五團圓節, 你的家人都在等你回去團聚呢。改個說法吧, 向皇上認個錯, 萬歲爺仁慈, 可以赦免你。”其實也不是他想這樣, 而是隆慶皇帝實在優柔寡斷, 一個小臣而已, 打就打了, 非要婆婆媽媽, 令人鬱悶。
"這話……是皇上讓你說的?”石星緩緩抬起頭來, 目光怪異的看著王本。
"是, 不然你以為我會跟你廢話?”王本輕蔑的瞥他一眼。
"那我也有話讓你帶給皇帝。”石星用盡所有力氣, 使勁昂起頭來, 大聲道:"你問問皇上, 他忘了自己的登極詔上是如何保證的嗎?為何登極才半年, 便為鼇山之樂, 縱長夜之飲, 極聲色之娛朝講久廢, 章奏抑遏一二內臣, 威福自恣, 插手部務肆無忌憚長此以往天下[ 遮天 ]將不可救啊……”
"住口住口”王本被他震懵了, 竟伸手去捂他的嘴, 卻被石星一口咬住, 痛得哇哇大叫起來。
錦衣衛連忙上前, 一掌切在石星的後頸上, 這才打得他松開口。王太監抱著自己血肉模糊的右手, 跳腳恨毒道:"打, 打死他”
"砰……”一根廷杖猛地擊向石星的後背。沉悶的入肉聲經午門洞擴音, 竟傳得很遠很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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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鳳樓上, 兩個穿著大紅蟒衣的太監, 頗為快意的目睹著行刑的場面, 且凝神靜聽著石星的痛楚呻吟
一杖杖擊下去, 鮮血透過石星的衫袍滲了出來, 他終於忍不住慘叫起來。這淒慘的叫聲傳到六科廊, 讓被各科科長約束在值房的六科言官們, 徹底待不住了。從署衙裡傾巢而出, 跑到午門前, 一下就把行刑現場圍起來。
錦衣衛趕緊列成保護圈, 警惕的望著這些出離憤怒的言官。
"幹什麽”王本色厲內荏道:"你們想造反嗎?”
"你把石星打死, 使聖上背上杖殺諫臣的罪名, 史書是會記上這一筆的”一個叫穆文熙的言官, 是石星的同鄉, 見他被打得血肉模糊, 心下大急, 竟不知叫他怎麽鑽進了圈子裡, 指著王本大聲道。
聽了這話, 王本臉色一下就變了, 那些個行刑番子下手也是一緩。
五鳳樓上的幾人也緊張起來, 這個後果確實很嚴重。
趁著他們愣神的空, 穆文熙一下撲到杖下, 把石星護到身底道:"不能再打了, 再打就出人命了。”
王本讓人把他拉起來, 他卻是有功夫的, 三四個人拽著手腳, 竟然紋絲不動。這時候, 其余言官也想上前幫忙, 錦衣衛趕緊攔住, 雙方推搡著, 場面一下就亂起來, 叫罵聲、撕扯聲, 還有太監特有的尖叫聲, 回旋在紫禁城的上空。
"爾等在作甚?”一聲威嚴的斷喝, 讓糾纏在一起的雙方, 一下子安靜下來。外頭一看, 只見內閣次輔李春芳和大學士沈默, 從會極門走出來。出聲的正是沈默沈閣老:"竟敢在大內禁地鬥毆, 想要造反嗎?”
在他威嚴目光的掃視下, 無論是官員, 還是太監, 都乖乖低下頭去。那王本的一雙三角眼, 還使勁往五鳳樓上瞟, 但那樓上的大太監, 在看到這兩人出現後, 全都把腦袋縮回去, 唯恐被其發現, 哪還敢管下面的閑事。
沈默走到了午門洞下, 冷厲的目光掃過眾人, 看到官員們掉了帽子、扯了補子, 樣子十分的狼狽。不由冷哼道:"成何體統”然後把目光轉向那些圍成一圈的錦衣衛道:"閃開”
錦衣衛們不由自主的, 乖乖閃開一條通道, 讓李春芳和沈默來到圈中。其余的官員想跟上卻又被攔了下來。
看到已經被打得血肉模糊的石星, 沈默面若寒霜的望著王本道:"誰讓你把人打成這樣的”
"這個……”王太監咽口吐沫道:"當然是皇上了。”
"拿出來。”沈默伸出手。
"什……什麽?”王太監目光閃爍道。
"諭旨。”沈默一字一句道:"我怎麽知道你是依命行事, 還是假傳聖旨”這一問並不是天方夜譚, 皇帝深居禁宮, 不與外臣接觸, 一些大膽的宦官, 便假借皇帝的名義謀私, 此事屢見不鮮, 比如滕祥就這樣把雷禮給坑苦了。
"沒沒……有。”王太監小聲道:"皇上傳的是口諭。”
"哼。”沈默冷哼一聲, 王本便一哆嗦, 秋高氣爽的竟出了一身白毛汗。
五鳳樓上的大太監也慌了神, 滕祥瞪著孟衝, 壓低公鴨嗓子道:"你出的餿主意, 這下露餡了怎麽辦?”
"沒事兒吧。”孟衝緊張的搓著鼻頭道:"反正皇上也是知道的。”
"那叫斷章取義”滕祥低吼道:"這下可如何收場?”
孟衝也是心裡一陣慌亂, 探出頭去往下看, 突然驚喜道:"哎, 姓沈的不見了, 是不是尿急啊。”
"蠢豬我怎麽就聽了你的話呢”滕祥也往下看一下, 破口罵道:"他肯定去找皇上對質去了”說著連滾帶爬的起來, 就往樓梯跑去。
"你幹啥去?”孟衝在後面問道。
"給你擦屁股……”滕祥的身影消失在樓上。
"還不是你想治治他。”孟衝撇撇嘴, 也跟著下了樓:"怎麽都怪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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滕祥急匆匆跑下城樓, 沒留神, 便跟兩個年輕的文官撞在一起, 摔了個屁股墩, 其中一個端著的東西脫手飛出, 正好扣在他腦門上。
"不長眼啊”滕祥的跟班太監這才下來, 破口大罵道。
滕祥聞著一股鹹鹹的味道, 不由伸出舌頭一添, 竟是自己大愛的六必居醬菜汁兒。但當他感受到汁水順著脖子, 流到的體驗後, 頓時石化在當場。
"哎呦呦, 這不是滕公公嗎?真是抱歉抱歉。”兩個文官趕緊一邊陪著不是, 一邊給他擦拭, 只是越擦越花哨, 愈發沒法見人了:"閣老忙到現在還沒吃早飯, 咱們去六科廊的食堂, 要了點醬菜給他下粥。”
滕祥一看這兩人倒也認識, 都是偶爾往返司禮監的內閣司直郎, 一個叫申時行, 另一個余有丁, 都是大有前途的俊彥, 輕易不好得罪。
滕祥呆呆的立在那裡, 又發作不得, 畢竟是他自己撞到人家的, 摘下帽子淌淌汁水, 無比鬱悶道:"算了吧。”準備自認倒霉。
兩人卻拉著他往會極門走道:"公公快來文淵閣洗洗吧。”
"不必麻煩。”滕祥望著遠處的青雲道, 已經看不見沈默的身影了:"咱家回司禮監洗。”
"那哪兒行呢, ”兩人卻盛情道:"讓閣老知道了, 會怪罪我們的”
"我有急事兒。”滕祥想甩脫, 卻被他倆抓得緊緊的。終於急了, 跺腳尖叫道:"咱家真有些急事兒, 你們煩不煩啊”這表情賠上一臉的醬菜汁, 還有些不看蹂躪的意思。
兩人這才訕訕的松開手, 滿臉歉意道:"您不會真生氣了吧?”
"沒有”滕祥扶著歪掉的烏紗曲腳帽, 尖叫道:"別過來”然後便在跟班太監和孟衝的攙扶下, 逃也似的跑掉了。
望著他們逃竄的背影, 申時行和余有丁相視而笑, 真是痛快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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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兩人這一耽擱, 滕祥高低沒追上沈默, 這副鬼樣子又沒法去幹清宮, 隻好叫孟衝趕緊去找馮保想辦法。
孟衝進去一看, 馮保竟然不在, 一問原來在裡面伺候著呢。不由急得團團轉, 連聲道, 這可怎麽辦?
大殿裡, 隆慶皇帝對沈默的到來十分高興, 竟然起身招呼道:"今天怎麽有空過來, 快陪朕殺兩盤。”馮保趕緊去擺棋盤。
沈默任由馮保去了, 一臉擔憂的對皇帝道:"陛下, 午門外正在廷杖大臣, 您可知道?”
果然不出所料, 隆慶一臉茫然的望向馮保道:"什麽廷杖?”
馮保知道八成跟那兩個蠢物有關, 但這時候那肯惹禍上身, 便小心賠笑道:"奴婢也不知, 這就讓人去問問。”
趁著這個空, 沈默將自己所見所聞講給隆慶聽, 一臉擔憂道:"那些言官說得沒錯, 聖上若背上杖殺諫臣的罪名, 史書是會記上這一筆的”
隆慶臉上陰沉似水, 他已經想起是怎麽回事兒了。
不一會兒, 小太監領著孟衝進來, 皇帝問他, 孟衝按照滕祥教的跪答道:"他們本來是按原先說的, 嚇唬嚇唬他就算了, 誰知那石星口出汙言, 辱罵聖上。王本他們一時激憤, 可能就教訓了他一頓。”
隆慶的臉色稍霽, 但口氣仍生硬道:"不是囑咐了你們, 不要傷他性命嗎”
"主子爺恕罪, 奴婢們也是忠心護主, 聽不得一句有辱皇上的話。”孟衝帶著哭腔道。
"先滾下去, 回頭再教訓你”隆慶一副不耐煩的樣子, 但傻子也能看出來, 他想就此揭過。
沈默沉默的看著那孟衝退下, 並沒有多說什麽。
吩咐馮保去把那石星放走, 隆慶拉著沈默到棋盤邊上道:"今天來了, 不大戰三百回合, 就別想回去。”
沈默苦笑著坐在下首, 和皇帝隔著楚河漢界而望……隆慶雖然也會下點圍棋, 但更喜歡激烈直接的象棋, 沈默只能奉陪。兩人便在棋盤上你來我往, 殺將起來, 先是猛衝猛打、快來快去, 各贏了一盤, 讓自以為殺得酣暢淋漓的隆慶大呼過癮。
眼看著快到中午, 因為沈默下午還要去兵部, 兩人便約好第三盤決勝。於是這第三盤的速度陡然降下, 雙方落子都謹慎了許多。不知不覺戰至慘殘局, 沈默被隆慶用車同時捉住砲和仕, 這時候必然要放棄一個。按照常理, 自然是棄仕保砲了。
然而經過一番長考, 沈默竟然出乎意料的逃開仕而丟了砲……害得隆慶緊張了半天, 直以為他這裡面有陰謀, 最後左思右想、反覆琢磨, 才戰戰兢兢的吃了那門砲。結果本來勢均力敵的局面, 因為沈默這招臭棋, 一下急轉直下陷入了被動, 雖然後來苦苦支撐, 但還是敗下陣來。
二比一, 皇帝勝隆慶難得的取得了最終勝利, 自然意猶未盡, 強烈要求複盤。沈默便一臉懊惱的陪著他重新走一遍, 還要忍受隆慶喋喋不休的自我誇耀。
在複到那個導致沈默滿盤皆輸的昏招時, 隆慶好奇地問道:"你到底怎麽想的?”
"唉, 微臣犯了任人唯親的錯誤, ”沈默歎口氣道:"總覺著仕是帥的近臣, 用起來會比砲得力, 結果事實證明我錯了, 這些出不了的帥營的家夥, 起不了多大的作用。”
隆慶起先還在笑, 但聽著聽著, 面色便凝重下來, 他自然能聽出, 沈默是在借下棋, 委婉的批評自己, 對太監太過偏袒縱容, 而不重視大臣的做法。
見皇帝聽進去了, 沈默馬上趁熱打鐵道:"下棋是這樣, 治國也是一樣的道理, 應該選賢用能, 而不應一味的任用親信。”頓一頓, 聲音低沉道:"這一年來, 由於陛下偏護內臣, 使他們滋長了驕狂的情緒, 傲視百官、欺壓百姓, 鬧得京城雞飛狗叫, 人仰馬翻……他們甚至違背祖訓, 公然插手六部, 如今戶部、工部、兵部都已經遭到他們的騷擾, 堂堂九卿尚書, 和小小宦官們相抗, 卻均敗下陣來, 怎能不讓人心寒?”
"長此以往, 官員們很可能不再堅持本分, 而選擇歸順太監, 到時候朝廷的風氣將越來越壞, 甚至可能回到英宗、武宗朝的狀況。”沈默語重心長道:"皇上也讀過二十一史, 見自上古至今, 歷朝歷代, 有哪個皇帝, 能依靠太監而安邦治國的呢?恰恰相反, 每當太監專權, 就是國家最危難之際——秦趙高矯詔逼殺太子丹, 指鹿為馬控制秦二世;漢朝以張讓為首的十常侍, 顛倒黑白鏟除異己, 捏造罪名殺戮朝臣, 最重讓臣子離心離德, 最終亡了五百年的漢家天下[ 遮天 ]。 ”
"宦官專權幾乎貫穿了唐朝的中後期, 一批批的閹豎逼宮弑帝、專權橫行, 無惡不作。自號稱‘欺壓皇上的老奴李輔國始, 繼而有逼宮弑帝的俱文珍與王守澄、經歷六代皇帝的仇士良、人稱皇帝之‘父的田令孜以及唐昭宗時的權閹楊複恭、劉季述等人, 一部太監的輝煌史, 就是李唐皇家血淚史。”
"宋代若沒有監軍誤國、流毒四海的童貫童王爺, 也不會失了遼國這個盟友, 為金國所滅。”沈默一代代給皇帝數下來, 直到本朝道:"土木堡之變給大明的致命創傷至今難愈;劉謹倒辦了件大好事, 他和張永之流終日以奇技n巧n皇帝, 才讓武宗掏空了身子, 連血脈都留不下, 這才有了先帝的大統, 說他是功臣也不為過。”
分割
一看月票榜, 似乎竟然跟獎金沾了個邊, 知道自己沒e要, 借兩張行不?保住名次, 俺努力給你們看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