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劉墉大學士,見運松說有密旨頒來,著他迎接,因此傳令排開香案,自己朝北下跪,恭聽天使大人宣讀。運松即刻面南向北立,手捧詔旨,高聲朗誦道: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朕自下游江南,原欲察吏安民,鋤強誅暴,以安
良善。偶於上年十月,行至揚州府屬邵伯鎮地方,得悉已故葉洪基之子振
聲,因思報仇,橫行倍甚,奸惡異常,膽敢交通山賊,私設稅廠在上官橋,
害國殃民。朕因心懷不平,特自親自與他理論,將他稅廠燒毀,后在段運
松莊上居住。那賊子聞知,領賊兵數千、教師七名,聲言復仇,將莊上重
重圍困。觸怒朕心,目擊兇橫,一時難耐,致此朕與賊戰,眾寡不敵,日
清被陷,得段玉衝出圍外。適遇河道陳祥搭救,稟明臬台鄒文盛,調集四
營兵馬一鼓而來,將奸賊盡行剿滅,餘眾投降星散。朕見各營弁兵,俱能
勤勞王事,救應朕躬,為此特諭爾軍機處劉墉知悉,諭到之日,即便遵旨。
著段運松仍回翰林本任,并行知江南巡撫庄有慕,立將此案查明註銷。並
將葉氏家產,查抄充公,以獎勤勞將士。所有此次出力文武各員,俱著加
三級,另行升用,以勵兵行,而一收士效。欽此,欽遵。
段天使讀完聖旨,劉墉朝北叩頭,謝過了聖恩,然後立起身來,與段天使見禮罷,一同坐下,說道:「恭喜天使大人奉旨開復原官,可賀可賀,但不知聖駕何時降臨府上,因何生出如此事情?請道其詳。」運松道:「一言難盡,蓋因晚生滴官歸里,設帳糊口,使子侄等負販幫助。葉振聲欲報父仇,獨據一方,謀為不軌,致有設稅廠私怞,刻剝小民。舍侄不服其怞,遭其毒打,適仁聖天子問起情由,……」原原委委,如此這般,從頭至尾面述一番。劉墉聞言道:「怪不得天顏動怒,原來葉振聲如此橫行,所謂有其父,必有其子也。前者他父葉洪基,萬惡不赦,觸怒無顏,幸得聖恩高厚,念彼著有微勞,功臣犯法,只戮其身,而不及妻孥,猶不幸中之大幸也。今振聲不知感激悔過,反欲報仇,真正死有餘辜了。」談罷三人相別各自回衙。
且不言運松回翰林院供職,單言劉墉回到私衙,即刻備下咨文,著值日官速速傳提塘局差官,立刻赴轅領咨文,遞往江南巡撫庄有慕開拆,火速前往,不得延誤,致招罪咎。差官領命,即時帶了夾板咨文,趕緊起身,離了京城,直往江南巡撫部院進發,無敢延誤。不一日,行至江蘇省城,立即入城,前到撫院衙中,將文當堂呈遞。庄撫台見是夾板文書,大驚。急忙拆開一看,方知其故,原來鄒臬台業已申詳明白。今日又奉諭旨查辦,務要認真辦理,方無負聖心眷顧也。即著巡捕官傳揚州府上來問話,並傳參游都守、四營將官赴轅聽候,適遇鄒臬台上街請安、陳河道親到稟事,隨後揚州府四營將官均到,陸續一齊跪下道:「不知大人傳喚卑職有何吩咐?乞示其詳。」庄撫台道:「貴府葉洪基之子振聲,謀為不軌,業已父子同正典刑,家人共陷法網。今因奉到聖旨,查抄家產充公,賞給兵勇,故特著貴府查明葉氏田地家產,該有若干?列明清單驗看。」揚州府領命,查封葉宅去了。
庄撫台又對按察道:「貴司調兵救駕,大悅聖心,現奉上諭,鄒文盛著賞加頭品頂戴,在任遇缺即補布政使司布政使;陳祥著補授江南提刑按察使司按察使;馮忠著以副將儘先補用,並賞戴花翎;陳標著以參將儘先補用,並賞戴花翎,周江著以游府遇缺即補,並賞戴花翎;李文劊著以都司遇缺即補,並賞戴花翎。其餘隨徵兵勇均著有微勞,著每名加思賞給糧餉銀一個月,即在葉氏家產內報銷可也。至於段玉此次拚命向前沖圍取救,大有功勞,惟他自行呈明,不願出任,著加恩賜給五品藍翎,衣頂榮身,以獎其忠勤工事之心。各官領受皇封巨典,隨著庄撫院朝北行禮,望闕叩頭,謝過聖恩,然後備各稟辭回署。庄有慕尼各事辦妥,即令稟啟房做下文書,復部銷差不提。
且說浙江省金華府有一客商,姓李名慕義,系廣東廣州府番昌縣人氏。因攜資來此金華貿易,歷二十餘年,手上頗有餘資,娶過一妻一妾,生下一子一女。且其人仗義疏財,樂善好施,濟困扶危,憐貧惜老,如有義舉,雖耗破千金,並無吝色,因此士大夫俱重其名,婦人子女皆識其面。其名日噪,其望日隆。忽一日,自思到此貿易多年,雖然各行均能獲利,惟是人生在世,歲月無多,光陰易逝,歲月難留,若不謀些大事業,如何能出色?現有洋商招人承充,不如獨自幹了,或者藉此發積二三十萬,亦可束裝歸里,老隱林泉,以享暮年之福,豈非勝此遠別家鄉,離宗拋祖?況古語有云:「發達不還鄉,有如錦衣夜行。」此言自己身榮,人不能見,真乃警世良言也。斯時李慕義想到高興之處,不覺雄心勃勃,恨不得一刻就成,免被別人兜手,枉費了一片心機。隨即托平日最知己的朋友前往說情,又親自具稟陳說身家清凈,情願充當洋貨商頭。關官准了呈詞,立即飭縣查明稟復,均保家資豐厚,人品忠誠,即刻懸牌出示,准其充作洋商,並諭各行戶,一體遵照辦理。所謂世上無難事,只怕用心人。李慕義日思夜想,左求右托,畢竟被他作成了。今日奉到札諭開辦,自然歡喜異常,十分得意,以為富貴二字,指日可待。當日有姻親戚誼,鄉宦官紳,行商等眾,前來道喜恭賀。正是車馬盈門,李慕義只得擺酒招呼,足足忙了十多天,方才事竣。況洋商系與官商交處,自然是另一番景象,出入威嚴,不能盡述。
誰料李慕義時運不齊,命途多蹇。自承充洋商之後,各港洋貨一概滯銷,日往月來,只有入口洋貨,並無承辦出口。不上兩年,越積越多,又無價值,左右思維,只得賤價而沽,反缺去本銀數十萬。李慕義見此情形,心中快快不樂,自付現時僅做了兩年,折去數十萬,目下尚可支持,若再做二三年,仍系如此光景,那時恐怕傾家未能償還,豈不反害了自己?思想起來,不禁心寒膽落,悔恨不已。誰是現下雖耗金多,各要設法脫身,方可免了後患。正在胡思亂想,忽見門子入報:「張員外駕到拜訪。」
李慕義聞言滿心歡喜,連忙迎接入座,相見畢,開言說道:「久別芝顏,時生傾慕,今日甚風吹得文翁光臨也。」張員外答道:「久違塵誨,別緒依依,流光易逝,不覺握別尊顏兩載有餘矣。想見台福祈時增,財源日進,健羨難名。弟入京兩載,今始還里,契闊多疏,特來領教,以慰久別渴懷,並侯仁兄近況耳。」李慕義聞言,一聲長嘆。張員外反吃了一驚,忙問道:「兄有何事故,如此愁顏,乞即明白示知,或可分憂一二也未可料也。」李慕義道:「弟因一時立心太高,欲發大財,是以承充洋商,不料一連兩年,洋貨滯銷,惟有入口,並無辦出。而且兩年之內,積貨太多不能運用,不得已賤價而沽,以致虧折本銀數十萬兩,倘再如此,猶恐傾家難抵,所以愁煩也。」
張員外道:「這事非同小可,若再耽延,恐防遺累不淺,趁勢算清所欠餉項,具呈繳納,然後稟請告退,另招承充,以免拖累,方為上策,千萬早早為之。目下雖折耗多金,猶望再展鴻圖,重興駿業,始為妙算也。弟意如此,未知尊意如何?」李慕義道:「弟方寸已亂,無可為謀,祈兄代弟善籌良策為幸。況弟刻下銀兩未便,焉能清繳餉銀,還求仁兄暫行商借幫助,感恩不盡也。」張員外道:「此事倒易商量,惟是兄既告退洋商,有何事業謀生,倒要算定。因弟有知交陳景升,廣東南海縣人,在此承充鹽商發財,目下欲領總埠承辦所,因獨力難支,故欲覓伴入股同辦,系官紳交處,大有體面商人,似於閣下,甚為相配,較別行生意更勝一倍。弟因分身不開,所以不能合股,故特與你商量,如果合意,待我明日帶同陳景升到來,與你面談,訂明各項章程,明白妥當,兩家允肯,然後合股開辦。若系兄台資本未便,待我處移轉過去便是,未知尊意如何?還祈早日定奪。」李嘉義道:「好極好極,弟一事未成,俱藉貴人指引,此次洋商,幾乎身家不保。幸賴仁兄指點迷途,脫離苦海,自己感領殊多,況復薦拔提攜,代創生財之業,此恩此德,沒齒難忘。而且人非草木,豈有不遵台命之理?」張員外聞言答道:「好說,我與你知己相交,信義相照,雖雲異姓,似若同胞,何必多言說謝也,「總之急緩相通,患難相顧,免被外人笑話就是了。又因見你洋商消折大本,從何處贖回?故此薦你入股鹽商,想你藉此再發大財,方酬吾願也。」說完,起身辭別,訂期明日與陳景升前來面聚各情,再作道理。李慕義連聲唯唯,隨即送至門口,一拱而別。
原來那張員外名祿成,系金華府人氏,家財數百萬,向做京幫匯兌銀號生意。與李慕義交處十餘年,成為知己,兩相敬重,並無閑言,正是情同管鮑,如遇急須,借兌無不應手。因有這個緣故,是以情願借銀與李慕義再做鹽商,想他恢復前業,乃是張祿成一片真心扶持於他。
閑話少提,再講張員外次日即與陳景升同到李府相會,敘談些寒暄之事,然後說鹽埠之情,二人談論多時,情投意合,李慕義即著人備辦酒席,款待張陳二客,三人把杯談心,直飲至日落西山,方才分別。從此日夕往來,商量告退洋商、承受鹽埠各事。李慕義通盤計算,約費銀五十萬兩方足支用,隨對張員外說明,每百兩每月行息三毛算,立四揭單,交與李慕義收用。果然財可通神,不上半月,竟將洋關告退,又充當總埠鹽商開辦,暫且擱過慢表。
再言李慕義生有一子一女,子名流芳,居長,年方三七,平日隨父在金華府貿易。其女適司馬瑞龍為妻,亦系武舉人。那流芳正當年富力強,習得一身武藝,適值大科之年,因此別父親回去廣東鄉試,三場考完,那主試見流芳人才出眾,武藝超群,竟然中了第十三名武舉,報到家中,流芳母子大喜,隨即賞了報子,回身並寫家書及報紅,著家人李興立刻趕去浙江金華府報喜。家人領命去了,即有親戚到來賀喜,於是忙忙碌碌,足鬧了十餘天方才了事。忙打算進京會試,並順道到金華府問候父安,隨即約齊妹婿司馬瑞龍一同入京,放下慢提。
回言李嘉義陳景升二人同辦總埠,滿望暢銷鹽引,富比陶朱。不想私梟日多,正體銷路反淡,一更不如常,及至年底清算報銷,比減常銷三分之一,僅敷盤費,並無利息羨長,連老本息亦無著落,又要納息,出門一連數載,一年還望一年,依然如此。陳李二人見這情形,料無起色,十分焦急,因此二人商量道:「我等合成數十萬兩銀,承辦總埠,本欲興隆發達,光耀門閻。不想年復一年,仍然折本,即使在家閑居,賣很出門以求利息,亦有餘存可積,不致有虧無盈,耗入資本。況埠內經費浩大,所有客息人工,衙規禮節,統計每年需銀數萬,始足敷支,實系銷路平淡,所人不敷所出,反致耗折本銀,如此生意,甚為不值,如俗所云:『貼錢買難受。』不如早罷手,趁此收兵,雖然耗折本銀,不致大傷元氣,倘狐疑不決,尤恐將來受累不淺,你道如何!」陳景升道:「此說甚合理,但我自承商務以來,所遇雖有利之厚薄,未有如此之虧折也,今既如此,必須退手為高。」
於是二人商酌妥當,將總埠內數目,造盤計算明白,約將缺少本銀十萬有餘。現在所存若干,均派清楚,各自回家而去。正值李慕義退股回家,恰遇家人李興前來報喜說:「公子高中鄉科第十三名武舉人。」並將家書呈上,李慕義看到家書,忽然心內一喜一憂,喜的是流芳中了鄉科,光宗耀祖,憂的是所謀不遂,缺耗多金,以致家業零替。且欠張祿成之項,自忖傾家未夠償還,不知何日方能歸款,自問良心片刻不安。心中優喜交集,越想越煩,況李慕義系年屆古稀之人,如何當得許多憂慮,因此憂思過度,不思飲食,竟成了怔驚之症。眠床不起,日夕盼望流芳,又不見到,思思憶憶,病態越加沉重,只得著家人李興趕緊回粵催促公子,即刻赴浙看視父病,著他切勿延誤耽擱,致誤大事也。李興領命連夜起身望廣東進發,日夜兼程行走,不敢停留,不一日行至廣東省城,連忙進府,呈上家書。並說:「家主抱病在床,飲食不安,現下十分沉重,特著小的趕急回來報知,並著公子即刻回府相會。」
那時流芳母子看了書信,吃了一大驚,急忙著李興收拾行李,雇了船隻動身,於是流芳與母親妻子三人,趕緊下船開行,前往金華府,以便早日夫妻父子相見,免致兩地懸懸挂望。隨又囑咐船家水手,務須謹慎,早行夜宿,最宜加意提防,小心護衛,他日平安到岸,我多把些酒錢與你就是。船家聞言歡喜,命開船而行。正是有話則長,無話則短,不一日,船到金華府碼頭停泊,流芳即命李興僱人挑擔行李上岸先行通報,然後流芳與母親妻子,雇好轎馬,一併同行。
且說李興押住行李,先到報信,李慕義聞得舉傢俱到,心中大悅,即時病減三分,似覺精神略好,急忙起身,坐在中廳,聽候妻子相會,不一刻,車馬臨門,合家老少俱到。流芳入門,一見父親,即刻跪下稟道:「不孝流芳,久別親顏,有缺晨昏侍奉,致累父親遠念,抱病不安,皆兒之罪也。」李慕義此時,見一家完整,正是久別相逢,悲喜交集,急著兒子起來,說道:「我自聞汝中試武舉,甚是歡悅,惟是所謀不遂,洋鹽兩商,耗去本銀數十萬兩,以致欠下張家銀兩,未足償還,因此心中一喜一憂,焦思成病。自是至今不能痊癒。今日得聞合家前來,完聚骨肉,即時病體若失,胸襟暢然,真乃托天福蔭也。」說完,著家人擺辦酒席,為團圓之會,共慶家庭樂事,歡呼暢飲,直至日落西山方才散席,各歸寢所不提。
且說張祿成員外,自借銀李慕義,分別之後,復行入京,查看銀號數目,不覺有兩年之餘,耽擱已久,又念家鄉生理,不知如何,趁今閑暇,趕緊回鄉清查各行生理數目,並催收各客揭項為要,因此左思右想,片刻難延。即時吩咐僕從,收拾行李,快些回鄉。不分晝夜,務要水陸兼程進發,不消幾日,已至金華地方,連忙舍舟登陸,到各店查問一次,俱有盈餘,十分大喜,大約停留半月,然後回家,諸事停妥,然後出fi拜客。先到李慕義府中敘會,李慕義因病了數月,形顏消減,今非昔比。
祿成一見,吃了一驚,連忙問道:「自別尊顏,瞬已三秋,未曉因何清減若此?懇祈示知。」李慕義答道:「自與仁兄分別,想必財富多增為慰,弟因遭逢不遇,悲喜交集,至染了怔驚之症,數月不得痊癒,飲食少進,以致如斯也。后因日重一日,只得著家人催促妻子前來,以便服侍,及至家人齊集,骨肉團圓,心胸歡暢,登時病減三分,精神略好。誰是思及所欠仁兄之項,殊覺難安。」祿成道:「兄既抱病在身,理宜靜養為是,何必多思多想,以損元神,這是死之不察致惹採薪之憂。今既漸獲清安,務宜慎加衣食,以固元氣,是養生之上策也。但仁兄借弟之款,已經數載有餘,本利未蒙清算。緣刻下弟有緊需,故特到來,與兄商酌,欲求早日清償,俾得應支為幸。」李慕義聞說,心中苦切,默默無言。祿成見此情形,暗自忖度,以為銀數過多,若要他們一次清還,未免過於辛苦,莫非因此而生吝心。我不若寬他限期,著他三次攤還,似乎易於為力。不差不差,就是這個主意,方能兩全其美。隨又再問道:「李兄何以並無一言?但弟並非催討過甚,實因匯兌緊要,不得已到此籌劃,如果急切不能全數歸款,亦無妨對我直陳,何以默默無言,於理似有未妥,反致令人疑惑也。況我與你,相信以心,故能藉此巨款,而且數年來,並沒片言隻字提及,今實因京邦被人拖欠之項甚多,以至如此之緊也。」
李慕義聞言,即時面上發赤,甚不自安,連忙答道:「張兄所言甚是有理,但弟並非存心貪吝,故意推搪不欲償還,實因洋商缺本,鹽商不能羨長,又耗血本,兩行生理,共計五年內破費家財幾十萬,故迄今仍未歸還。況值吾兄緊用之際,又不能刻意應酬,極似忘恩負義,失信無情,問心自愧,汗顏無地矣。殊不知刻下雖欲歸款,奈因措辦不來,正是有心無力,亦屬枉然。椎求再展限期,待弟旋鄉,變賣產業,然後回來歸款,最久不過延遲半載,斷無延誤不還之理,希為見原,幸甚幸甚。」張員外聽了這番言語如此圓轉、心中頗安,復又說道:「李兄既然如此,我這裡寬限你分三次償還罷。」李慕義道:「如此亦足感高情矣。」二人訂定日期,張員外即時告別。李慕義入內對妻子告知「張祿成大義疏財,胸襟廣闊,真堪稱為知己也。我今允許變產償還,他即於欣萬悅而去。現在我因精神尚未復完,欲待遲一兩個月,身體略強壯,立即回廣東去,將田舍產業變賣清楚,回來歸還此款,收回揭單,免累兒孫,方酬吾願也。」流芳道:「父親此言,甚是正理,本應早日還清,方免外人談論,奈因立刻揭籌不足,只得好言推過耳。至於傾家還債,乃是大丈夫所樂為,即使因此致窮,亦令人敬信也。」夫妻父子直談至夜靜更深,方始歸寢。
一宿晚景不提,到了次日,流芳清晨起來,梳洗已畢,用過早膳,暗自將家產田舍物業等,通眼計算,似乎僅存花銀三十餘萬,少欠十餘萬方可清還,流芳心中十分焦躁,不敢令父親知道,致他憂慮,反生病端。只得用言安慰父親,並請安心調養元神,等精神稍微好些,再行回去籌措就是了。不覺光陰似箭,日月如梭,片刻之間,已經兩月,李慕義身體壯健如常,惟恐張祿成復來追取,急急著家人收拾行李,催船回鄉而去不提。
回言張祿成期限已到,尚未見李慕義還銀音信,只得復到李府追討,流芳聞說,急忙接見,敘禮畢,分賓主坐下,說起情由:「前者今尊翁,曾經當面訂准日期情款,何以許久並無音訊,殊不可解也。況令尊與我,相處已久,平日守信重義,諒無如此糊塗,我是信得他過,或是有別的原故,亦未可知也。」流芳對道:「父親回廣將近半載,並未寄信回來,不知何故,莫非路上經涉風霜,回家復病,抑或變賣各產業,未能即時交易,所以延擱日期,亦未可料也。仍求世伯兄諒,再寬限期,領惠殊多。」祿成道:「我因十分緊急,故特到來催取,恐難再延時日。今既世兄開口討情,我再寬一月之期,以盡相好之義,務望臨期趕緊歸款,萬勿再延,是所厚望,倘此次仍就延誤,下次恐難容情,總祈留意,俾得兩存其美也。」說完告別而去,流芳急忙入內,對母親說知祿成到來催取銀兩,如此這般說法,孩兒只得求他,再為寬限之期,即行清款,若逢期乏銀償還,恐他不能容情,反面生端,又怕一番焦累,如何是好。其母道:「吾兒不用擔憂,凡事順時應天,禍福隨天所降,何用隱憂。倘他恃勢相欺,或者幸遇貴人相救,亦未可知。」流芳只得遵母教訓,安心聽候而已。
不覺光陰迅速,忽已到期,又怕祿成再到,無可如何,十分煩悶,只得與母親商量道:「目下若再遇他來催銀,待孩兒暫時躲避,母親親自出堂相會,好言推卻,復求寬限,或者得他原情允肯,亦可暫解目前之急,以候父親音訊,豈不甚妙,你道如何?」其母道:「今日既系無可為計,不得已依此而行,看他如何回答,再作道理。」流芳見母親一口依從,心中歡喜不盡,即時拜辭母親,並囑咐妻妹一番,著其小心照顧侍奉高堂,照應家務。「我今暫去陳景升莊上躲避數天,打聽祿成這聲氣,便即回來,無用掛心。」再三叮囑而去。我且不表。
再說張祿成,看看銀期又到,仍未見李慕義父子之面,心中已自帶怒三分,及候至過限數天,連影兒也不見一個。登時怒從心發,暴跳如雷,連聲大罵李慕義父子背義忘恩,寡情失信,況我推心置腹,仗義疏財,扶持於他,竟然三番五次,甜言推搪,當我系小孩子一般作弄,即使木偶泥人,亦難啞忍,叫我如何不氣?李慕義你既存心不仁不義,難怪我反面無情,待我親自再走一遭,看他們如何應我?然後設法報置於他,方顯我張祿成手段,若系任他左支右吾。百般推搪,一味遷延歲月,不知何時始能歸還,豈非反害了自己?這正如俗語所云:「順情終害己,相信反求人。」真乃金石之言,誠非虛語也。隨著家人備轎侍候,往李府而來,及至將近到門,家人把名帖投下。門子接帖,即忙傳遞入內,稟知主母,李安人傳語請見,門子領命,來至門前,躬身說道:「家主母有請張爺相會,請進。」祿成聞說家主二字,心中暗自歡喜,以為李慕義一定回來,此銀必然有些著落,急忙下轎,步入中堂,並不見李慕義來迎,只有家人讓其上坐,奉上香茶。祿成狐疑,帶怒問道:「緣何你主人不來相見,卻著你在此招呼,甚非待客之禮。」家人稟道:「小的主人尚未回來,月前小的少主,親自回粵催促主人,至今未接回信,方才小的所言,家主母請會,想必張老爺匆忙之間,聽語未真耳。」二人言談未了,忽報李安人出堂相見。張祿成此際,只得離座站立等候,只見丫鬟婢僕,簇擁著李安人緩步行來。
祿成連忙行禮道:「嫂嫂有禮了。」那李安人不慌不忙,從容還禮讓坐,然後說些寒暄客套。久別言詞,談了好一會,家人復獻上香茶,二人茶果,祿成開言問道:「前者慕兄所借本錢數十萬兩,至今閱數月之久,本利未蒙歸趙。數月之前,余因小店虧空緊支,「只得到來索討,嗣因慕兄婉言推搪,許我變產清還,只得等候數月,誰想到期,全無音信,及再來詢問,得會世兄之面,據云尊夫返粵,並無迴音,不知作何究竟也?又因世兄求我延期,不得已再為展延,迨今復已月余,仍未有實信來。原此借項。實因慕兄承辦洋商二年,欠款太多,不能告退,恐他再延歲月,破耗更多,一時動了惻隱之心,起了扶持之念,特與他繳清官項,告退洋商,更代他謀充總埠承辦,實望他借風使帆,厚獲資財,大興家業,以盡我二人交情耳。不料三推四搪,絕無信義,即使木偶泥人,亦應驚駭發怒,況我有言在前,此項為數甚巨,若一次不能清款,可分三次還清,似我這般容情,還有什麼不是?請嫂嫂將此情理忖度一番,便知孰短孰長也。」
李安人道:「怎是丈夫失信難為叔叔,但我丈夫平日最重信義,決無利已損人。所因兩次承商,虧折過多,難以填補,即將此處生意估計,僅有五萬之數,家中田園鋪戶,核算所值約二十餘萬之間,兩處歸理僅足三十萬,仍未夠還叔叔之款。以我忖度,或者丈夫因此耽擱時日,欲在各處張羅揭借,或向諸友親眷籌劃,必欲湊足叔叔之項,始回來歸款,以存信義,這是丈夫心意,所以許久尚無實音,蓋緣籌措銀兩未足之故,實非有心匿避,致冒不潔爽信之名,受人指摘,諒他斷斷不為也。況承叔叔一團美意,格外栽培,豈敢忘恩負義,惟是耽誤叔叔,自問亦覺難安,總是非有心推搪,故意遲延,實因力有未逮也,且請叔叔寬心,自然有日清還。無庸掛懷也!」祿成聞此無氣力之言,又無定期,不知何時方能歸款,不覺勃然生怒道:「我不管你們有心無心,以今日情形而論,極似存心圖賴,果能趕緊清還,方肯干休,若再遷延,我就要稟官追討,將你們家業填還,如有不足之處,更要把婦人女子,嬋仆等輩,折還抵賬,你需早早設法了事,才得兩全其美,若待至官差到門,反討那些羞辱,斯時悔之晚矣。」說完悻悻而去。
李安人聽到此言,心中傷感,自怨夫君差錯,不肯預早分還,況且數十萬之多,非同小可,叫我如何作主籌還。急著家人往陳景升莊上,叫公子回來,商量要事。家人速忙前去,到了陳府,家人入內,說:「奉主母之命,特來相請。」流芳聞言,即與陳景升分別回家,李安人見兒子回家,放聲大哭,流芳不知其故,急忙問道:「母親所為何事,如此悲傷,請道其詳。」其母道:「我兒哪裡得知,因張祿成到來追賬,說你父親忘恩負義,立意匿避圖賴。他今決意稟官追討,更要將你妻妹抵賬。我想他系本地一個員外,交官交宦,有財有勢,況系銀主,道理又長,如何敵得過他,那時官差一到,弄得家離人散,如何是好?因此悲傷耳。」流芳用言安慰母親一番,復回頭勸妻妹小心服侍母親,「凡事有我當頭調停,斷不致有累及家門之理,你等只管安心。」說完,獨自走往書房。那流芳先時當著母親妻妹面前,只得將言安慰,其實他聽了這些言語,自己慌張無主,甚不放心,況且公賬向例官四民六,乃系衙門舊規,若遇貪官污吏,一定嚴行勒追,這可如何是好?因此左思右想,弄得流芳日不思食,夜不成眠,時時長嗟短嘆,切切悲啼,暫且擱過不表,後文自有交待。
回書再講仁聖天子,與周日清自從揚州與各官員分別,四處遊行,遇有名山勝跡,無不登臨俯覽,因此江南地方山川形勝,被他們遊覽殆遍。偶然一日,行至海旁,仁聖天子叫日清雇船,從水路順流遊玩,果然南船快捷,十分穩當,如履平地一般。又見海上繁華喧鬧,心中大喜,吩咐周日清道:「你可著船家預備酒菜點心,以便不時取用。」日清聞言,忙問船主,那船主急急來到中艙,低聲問道:「不知二位老爺呼喚,有何吩咐?」仁聖天子問道:「這條水道,是通往哪府地方?」船家對道:「過了此重大海,就系金華府城,未知老爺欲往何處?」仁聖天子道:「我等正是要到金華府城,但不知要幾天才能到得?」船主道:「以順風而論,不消二日,即到金華府城。若不遇順風,亦不過三天而已。」斯時仁聖天子聞言,十分歡喜,即著船家快些備辦酒筵,預備取用,船家即領命而去。天子與日清二人,日夕清閑,或是飲酒玩景,或則敘談往事,於是覓灣夜泊,不覺船到了金華府碼頭。船家既泊停當,請二位上岸遊行。仁聖天子即著日清,把數日內之船費交他,然後起岸。
那時正值黃昏時候,日清忙向契父說道:「日將西沉,不如趁早趕入城中尋寓,歇宿一宵,明日再往各處遊玩,未知契父尊意如何?」仁聖天子道:「甚是有理。」於是二人即行趕入城中,經過縣前直街而行,抬頭看見連升旅館,招牌寫著接寓往來客商,此寓是李慕義家間壁,二人忙步入門。館人一見慌忙接入堂中,敘禮坐下,問曰:「二位客官,高姓大名,盛鄉何省?」仁聖天子答道:「某姓高名天賜,此是周日清,系北京直隸順天人氏。因慕貴省繁華,人物富庶,特來遊覽,欲找潔凈房間一處,暫寓數天,未知可有房間?總以幽靜為佳,不拘大小。」館人道:「有,有!」隨即帶往靠南一間房子,果然十分幽靜。原來這邊僅有這所房間,不與外面左右相連,隔絕人聲嘈雜,可雲寂靜。仁聖天子又見地方寬大,擺設精緻,心中大喜,隨即命館人備辦二人酒飯,有甚珍饈異味、佳肴美酒,儘管搬上來。館人答道:「曉得。」即時呼喚小二上來,侍候二位老爺晚膳,回頭又對仁聖天子:「老爺有甚取用,一呼即來。」語罷,告辭而去。即有小二到來服侍,送上香茶。二人茶罷,仁聖天子對日清道:「這所房子,正合朕意,朕欲多住些時,以便遊玩各處名山勝跡。」日清對道:「妙極!妙極!」正在談談笑笑,忽見酒保搬上酒肴來,說不盡熊膽鹿肉,禽美魚鮮。二人入席,開懷暢飲,咀嚼再三,細辨其味,果然配置得法,調和合度。於是手不釋盞,直飲至月色東升,方才用飯,日清自覺酩酊大醉,靠幾而睡。小二等將杯盤收拾,送上香茶,諸事停當,恭請道:「高老爺路上辛苦,莫若早點安歇吧。」天子道:「曉得,你們有事只管自便,毋庸在此等候也。」小二領命告退。
且說仁聖天子,見日清沉沉大醉,」獨坐無聊,寢難成寐,因此拾上一本書,在燈下展開,恰好看到入神,忽聞嗟嘆之聲十分苦切。不知聲自何來,急忙放下書本,側耳細聽,方知出自隔鄰,聽他何故悲傷,奈聞言不甚明白,又聽更樓才打二更,尚未夜深,趁早往隔鄰一坐,便知詳細了。於是出堂而去,館人道:「高老爺如此深夜,慾望哪裡去?」仁聖天子道:「非為別事,欲到隔鄰人家一坐就回。」館人道:「使得,使得。」仁聖天子隨即往李家叩門,門子接入問道:「不知尊駕到來,有何事故?」答道:「有要事特來探望你家主兒」門子急忙引入到書房,與流芳相見。流芳問道:「何人?」天子答道:「我也,因在隔鄰,聞仁台嗟怨悲嘆,寢寐不安,特來安慰。」流芳道:「足領高情,請問客官高姓大名?」仁聖天子道:「我姓高名天賜,系北京大學士劉墉門下幫助軍機,未知仁台高姓大名,貴鄉何處?」
流芳答道:「吾乃廣東番禺縣人氏,姓李名流芳,新科第十三名武舉人。父名李慕義,在此處貿易發財,已歷三十二年,無人不知其名。」仁聖天子道:「仁台既中武舉,令尊貿易多金,正是財貴臨門,歡喜重重,何反悲傷嗟怨?」流芳道:「客官有所不知,事因前數年,家父承辦洋商,因此借過張祿成花銀五十萬兩,不料命運不濟,所謀不遂,辦了數年,反缺大本,是以至今無銀還他。數月前家父允他回粵變產清還,他亦原情寬限,誰是傾家未足欠數,所以至今仍未回來。張祿成屢次來催,限吾分三次清償。昨日又再來討催,因母親出堂相見,婉言推搪,求再延期,他因此反面,說我父親忘恩失信,立意圖賴,不然何以有許多推搪?他決意將揭單據稟到金華府,求官出差追討,若有不足,更要將我妻妹抵賬,叫我哪裡得不苦切悲傷?」仁聖天子道:「有這等事嗎?欠債還本,應當道理,惟是欠賬要人妻妹,難道官員不理,任他妄為?」流芳道:「民間告賬,官四民六,此系定規,奸官哪有不追?若是祿成起初肯減低成數,亦可將就清還,無奈他要收足本利,就是傾家變業,未足填償,故延至今時,致有這番焦累呢。」仁聖天子道:「不妨,你不用傷感,待吾借五十萬與你,還他就是。但你們果有親眷在此否?」流芳道:「只有對手夥伴陳景升,家財約有三五萬;並無別的親眷在此。」在聖天子道:「既如此,你先與陳景升借銀一萬五千,作為清息,其餘本銀五十萬,待高某與你還他,我明日同你往陳景升家說明,看其允否?再與你往金華府取回揭單註銷,以了此事,仁台便可入京會試。」流芳聞言,心中大喜,急忙呼喚家人,快備酒筵,款待高老爺。正是;
承恩深似海,載德重如山。
須臾,家人擺上酒筵,二人入席暢飲,成為知己,你酬我勸,各盡賓主之情。不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