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云燃的缄默维持了更久。
久到沈忆寒几乎都要以为他不能、或者不愿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
云燃才道:“我做不到。”
沈忆寒微微一怔——
“做不到”?
凡人非神非圣,人世间总有难为之事,这三个字对旁人来说,或许再稀松平常不过,但出现在云燃口中,却让沈忆寒感觉到意外。
从前沈忆寒所认识的云燃,似乎从未从他嘴里听过“做不到”三个字。
再做不到的事,他或许舍出命去、或许以旁人决难想象的办法,即便过程脱几层皮,最后却也总是能做成——
只要他想。
沈忆寒抬眼去看,却见云燃眼睑微垂,因看不清他眼神,那张隽冷锐利的脸半掩半藏在洞中幽暗的光线下,更让人难以猜度他此刻的心情。
“……祖师之剑,霸道无极,只要留存在我剑道之中,必然主导我心念所向,时日一久,必将冲破心神桎梏,滋生魔障,我压制或不压制,终不过或早或迟。”
“我原想将此事告知师尊与你,但思及将来若寻他法无门,仍只余此一路可走,届时……师尊与你即便知晓,亦并无补益,只会徒增忧虑,当时你在闭关前夕,我……”
言及此处,云燃话音忽停,似乎有些不知该如何描述自己那时的顾虑。
沈忆寒听及此处,心下却终于明白,为什么百年前自己闭关前夕,云燃分明并未下山游历、或者镇守仙府,又一连让门下弟子送来许多天材地宝,助他修行,却并不上门来,与自己见那闭关前的最后一面——
当时他本以为是阿燃已经想明,他突破不成是大概率事件,又或者自己坐化在琴鸥岛上,那一人见此一面,便是死别。
倘若见面只是徒增伤怀,似乎的确不如不见。
但直到今日,沈忆寒才明白,那时云燃大约只是怕若真相见,他会在他面前说漏了嘴……或被看出端倪吧。
原来如此……
那时的他正在闭关前夕,可说是存了死志,发觉自己只余一条绝路可走的阿燃,大约也是一样存了死志……
冥冥之中,当年的他们走上的竟是相同的路。
“所以……你当时便打算,自己去试这从未听闻有谁成功过的分离道心、自诛魔障的法子?”
“倘若不成,便也只是不告而别、悄悄陨落?”
“……”
沈忆寒难得如此语出锐利,偏偏云燃无法否认。
显而易见,他一语中的了。
“当初是祖师留下传承……方才救我于沉沦之中。”云燃道,“既蒙祖师恩授,承他衣钵,即便如此于我而言是一条死路,我亦该担其因果。”
沈忆寒道:“既如此,你心意已决,为何还会做不到?”
他想了想,猜测道:“难道是不能分离你祖师所授剑道?登阳剑意,的确刚烈无比,是极情之剑,牵一发而动
全心,动心虽易,忍性却难,倘若如此,的确……”()
话未说完,却被云燃否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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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非如此。”他顿了顿,“将祖师之剑从我剑道之中剥离……的确艰难,但并非无路可循,虽费些周折,我仍将两副功体顺利分离,只是……再想继续,将心头痴念剔除,却无论如何,始终不成。”
“后来尝试数十载,总是心念不净,心魔滋长迅速,却已蔚然成势,我无法再拖,只能囫囵将其投入登阳剑功体之中。”
“所以……你虽看似成功,分离出了两副功体,也将心魔束缚在了登阳剑道之中,但却并未将你最初所说……凡情凡心,自本心剑道之中剔除?”
云燃道:“嗯。”
沈忆寒怔愣许久,方道:“若如此……岂非功亏一篑?”
不……何止功亏一篑,阿燃所走这条路的关键,就在于心魔滋长壮大后,独立于他原本的心神意志,唯有如此,才能借诛魔之由,彻底将其根除,倘若心魔并不独立出阿燃原本的心神,那前面所做的一切不仅功亏一篑,反而导致更大的隐患——
首先便是两副功体,心魔与本心意志存在于不同功体之间,长此以往,近乎相当于一人肉身中两个元神打架,于两边都是损耗,或者心魔将云燃本心剑道那头吞噬,或者云燃以登阳剑功体将心魔压制——
但也只能压制,因为即使一时诛灭那心魔……心魔起念却仍在本心剑道功体之中,与他本心意志密不可分,并不曾被剔除,诛灭旧的心魔,迟早还会滋生新的心魔,这么循环往复,新滋生的心魔却指不定会比从前的更厉害更凶险……
岂止功亏一篑,简直后患无穷。
事实也证明了……阿燃后来果然也在白河城中魔化了。
本来沈忆寒就很怀疑阿燃如今的情况,能否还可以人修论之,再有这交战不休的两副功体……简直是个死结,别说成就大道,只怕哪一日忽然发作起来走火入魔也是寻常……
如此还要如何继续修行下去?
云燃似乎看出他在忧虑什么,顿了顿道:“不必担心,那日我恢复记忆后,已经确认过体内情形,虽不知为何……但魔化后,登阳剑功体并未破裂,我的心魔仍被束缚在其中。”
沈忆寒听出他话里明显安抚的意思,不知怎的心里却冷不丁的冒出一个念头,他愣了一愣,先是出于本能立刻否认了这个念头,但却鬼使神差的始终不能将这念头从脑海里抹除——
云燃似乎正要继续说什么,沈忆寒却在此刻抬眸,忽然答非所问道:“阿燃,你……当真只是不能吗?”
不能和不想,一字之差,却失之毫厘,差之千里——
云泥之别。
云燃呼吸轻微一顿,这细微的反应本该难以察觉,沈忆寒却还是敏锐的察觉到了。
他对心里刚刚冒出的那个猜测,一时更加怀疑,也更加肯定,看着云燃一瞬不错道:“不对……你方才在骗我。”
“我出关后第一件事,就是找你,后来
()咱们相处足足大半年,又互通心意,你若真想告诉我,就是不知该怎么开口,给我看看你的记忆种子,也早就说了,你不曾将此事告诉我,不是因为你怕我担心忧虑,而是因为你不想让我知道——”
“你不是做不到,也不是剔除不了那些念头,你只是不想那么做,也不想告诉我,现在因为魔化、终于瞒不住我,才不得不与我解释是怎么回事,所以……干脆假装只是做不到,是不是?”
沈忆寒一边问,一边看着他,云燃亦在此时垂眸看他,一人目光相遇,云燃方才那清楚的能映出他影子的乌黑瞳孔,此刻其中仍然只有他的倒影,但沈忆寒不知怎的,忽然福至心灵般,终于觉出了哪里不对来——
这双眼睛里太干净了,只有他,只有他一个人。
从前阿燃的眼里也有他,但却从不会如此刻一般……只有他,这么纯粹,又这么寂静。
这双眼睛太黑,也太干净了,干净到极处,反而显出不正常来。
沈忆寒终于察觉到异常,本能的想往后退,却忽然被云燃一把抓住了肩膀,那布满剑茧的修长五指只是微微用力,却分毫不费力气的禁锢住了他,不允许他有一丝一毫的退逃。
云燃垂目看着他,神态很是沉静,缓缓道:“沈濯,我不想骗你,可是……你看,就像现在——你知道了,就会想逃,我知道你会想逃的,所以我也宁愿你一直……一直以为我只是从前的我。”
沈忆寒的肩膀被他攥的生疼,感觉到眼前的云燃似乎只在眨眼之间就像变了一个人,他虽然方才察觉到云燃似乎在骗自己,但压根没想到他被自己戳穿后会变成现在这样,有些不可置信的哑声道:“不对——你……你不是他,你的确……说了一部分真话,但是你不是他,你是……你是那个心魔?”
云燃下颔上如当日他在白河城中魔化一般,一寸寸爬上暗红色的魔纹,渐渐遍布了半边面庞。
他微微低下头,更逼近沈忆寒数寸:“‘那个心魔’?你为什么这样形容我,好像我们是两个人,若没有他的念头,便不会有我,我就是他,他就是我,连他自己也不会认为我不是他。”
“而且,他其实也是不想让你察觉的,他比我更怕你会逃,否则为什么三日前劈开结界的还是他……甚至刚才在这里和你说话的还是他,但发觉瞒不住了以后,现在就变成了我呢?”
“沈濯,只有我能面对想要离开的你,他做不到,所以才会有我存在,你明白吗?”
沈忆寒这时已顾不得震惊了,他感觉到灼热的灵力正顺着肩头被云燃攥住的那处,汩汩不绝的涌入自己周身经脉,他想要运转真元抵抗,却被锁住了脉门般半点调动不得,顿时变了脸色,道:“你干什么……?你先松开我!”
云燃看了他一会,低声道:“……你不会这样和他说话的,为什么却这样凶我,我也是他,你不承认么?还是我的魔纹吓到了你,你要是不喜欢,我可以不让他们出现在你眼前,不要这样对我说话……”
“……我会难过,也会害怕。”
云燃一边说着,那本来爬满了他半张脸的魔纹竟然果然一寸寸缩了回去,最后消失在衣领之下,就好像他们从来没有出现过一般。
沈忆寒目瞪口呆,脑子一时有些宕机了,饶是他想了千种万种等阿燃醒来,两人重逢后可能发生的场面,也实在不曾预料到眼前这种……
但更不妙的还在后头——
随着云燃灵力源源不断的顺着周身经脉进入他的紫府丹田,又被灵台桃树所吞食,沈忆寒的身体渐渐开始发热。
云燃垂下头,温热的呼吸洒在沈忆寒耳垂下的皮肤上,他的声音也很清晰的在沈忆寒耳畔响起:“别怕,沈濯,我只是知道你需要什么,那些你想知道,但他不敢告诉你的,我愿意都让你知道,没有一点保留的让你知道,因为我不怕你想要离开……你不会离开的。”
沈忆寒听得一头雾水,心下难免腹诽,什么知道不知道的,怎么阿燃的心魔这样话唠,果然是从前憋坏了,心魔才呈现出完全相反的样子——
等一下,他方才说什么来着?
知道……毫无保留的知道……
不会是他想的那个意思吧?
沈忆寒双眼不自觉的睁大,下一刻,整个人已经被云燃打横抱起,洞中幽潭仿佛感觉到了什么似得,潭水竟然无风无浪自行卷起,朝两侧退去,为云燃将行之处让出路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