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沈忆寒与云燃离开了崔氏夫妇所在的客舍。
出了门后,沈忆寒许久不说话,明显有些神思不属,云燃侧目看了他一眼,忽道:“……在想什么?”
沈忆寒一愣,扭头看他,脸上却还有些恍惚,道:“没什么。”
云燃沉沉看他一眼,道:“你心中不安宁。”
沈忆寒叫他说的默然片刻,道:“……或许是有一些吧。”
云燃道:“为何?”
沈忆寒想了想,抬头看了看知客峰山腰被缭绕的云雾遮断的碧色,顿了顿,道:“我也不知,或许是听闻陆姑娘的事……就想了些有的没的。”
云燃一针见血:“你觉得她问卜己身,是因为你?”
沈忆寒:“……”
沈忆寒:“应当也不是我这么觉得,瞧方才伯父伯母的样子,他们只怕也是这么想的。”
又道:“……也或许是我自作多情了。”
云燃道:“她即便因你犯禁问卜,也并非你的过错,你何必因此心内不宁?”
沈忆寒沉默片刻,道:“我也不知……其实当年,她家忽然悔婚,又对许多传言置之不理,那时我心中也是有些不痛快的,只是后来想来想去,我终究与她相好一场,她是个姑娘家,脸皮总要薄些,倘若我真有什么不好的,她不好意思把这些事昭告天下,我也并非不能理解,总不过是几句闲言碎语罢了,我一个大男人,难道还能被这些话将脊梁骨戳碎了?”
云燃默然片刻,道:“你如此为她考虑,她却不曾也这般对你。”
云燃甚少背后说人是非,连当年他与梅今师徒俩,被昆吾剑派中一些败类处处排挤,甚至逼得险些无法继续安身,他也从未在沈忆寒面前说过那些同门一句不好。
这时候却如此明显的表达了对陆雪萍的不满,沈忆寒微微一怔,不由抬头去看他,恰对上云燃乌黑的眸。
“其实也不全是为了她。”他道,“那时……外祖父寿元将尽,已隐现天人五衰之兆,我不想让他老人家,临到离世,还得为了我的一桩婚事,去与逍遥山脸红动气、大打出手,闹得不得安宁,这又何必?”
云燃没说话。
沈忆寒当他是还在为了自己这数百年,因陆雪萍受人指摘打抱不平,笑道:“我自己都不介意,你这一贯七情淡薄、万事不管的,又何必因此置气?也犯得上么?”
云燃道:“我没有置气。”
沈忆寒分明感觉到他情绪不对,偏偏云燃又矢口否认,心下颇觉好笑,只得无奈道:“好好好,你没置气,是我多心了,我自作多情,好了吧?”
云燃又是不语。
沈忆寒开导他道:“其实方才听了伯母所说,我大概也明白了,当年,陆姑娘对与我成婚这事……心下大约总没什么底,她是个多思敏感、患得患失的性子,从前便总问我些有的没的,只是我即便答了,她也总是不信,还要再问,我叫她少想些,她便问我‘沈大哥,你是不是嫌我烦了’,我说绝无此事,她也像是没听见似的,只道‘我知道了,我以后再不问就是了’,后来便果然再不问了,我问她什么,她也再都半点不说。”
他说得无奈,叹了口气道:“外祖父当时怪我不说,可你说,这些话,究其到底也不过是些废话,我如何好与长辈说得?只怕我即便说了,外祖父也一样得与我一起束手无策。”
云燃眸色微沉,忽问:“……她问你什么有的没的?”
沈忆寒一愣,心道阿燃这关注点怎么这样怪,但他对好友一贯是无所不言,因此想了想,还是答道:“女孩子能问什么,总不过是‘沈大哥,你以后当真只爱我一人么’,或者‘沈大哥,咱们成婚后先生一个女儿,再生一个儿子,好不好’,又或者就是‘沈大哥,我与柴姑娘你更喜欢哪个’之类有的没的。”
云燃听得沉默,沈忆寒方才说时不觉得,一说完倒是忽然觉出几分尴尬来,心道:“以阿燃性子,怕是从没想过这些小儿女情思,什么爱啊不爱的,我做什么跟他说得这么仔细?”
赶忙想转移话题道:“不说这……”
话音未落,云燃却又道:“……那你是怎么答的?”
沈忆寒给他问得一愣,半晌才回过神来,心道今日这太阳是打西边出来了?
阿燃竟有闲心关心自己这些已经放馊了几百年的陈芝麻烂谷子情史。
几百年前答的话,其实如今他早已记得不很清楚了,因此绞尽脑汁想了半天,才道:“这还能怎么答?当时我与她成婚在即,当然不能说叫人家不开心的话了,定然是告诉她我只心爱她一个的,至于孩子什么的,我又没什么主意,自然也是全听她的了。”
云燃又是默然片刻,才道:“……那她与柴姑娘,你更喜欢哪个?”
沈忆寒被他问乐了,道:“这还用问么,难道那时,我还能对人家说,我更喜欢柴姑娘?”
说完,越想越觉好笑,心道阿燃不愧是“孤家寡人剑”的传人,果然对谈情说爱是一窍不通。
他这水平,将来若能破了登阳剑的炉鼎之限,与别的姑娘结为道侣,日常相处,岂非要将人家气个半死?
想到此处,却是一愣。
“阿燃将来可能与另一个女子结为道侣”这种可能性,忽将他心中本因好友的蠢问题产生的那点好笑,给冲了个一干二净。
沈宗主忽然发现,自己好像有点笑不出来了。
两人一齐陷入沉默。
沈忆寒莫名觉得这氛围怪怪的,道:“……你做甚么不说话了?”
云燃道:“你也没说话。”
沈忆寒一哽,道:“你问我这种蠢问题,还不许我无语一会儿么?”
云燃于是又沉默不言了。
沈忆寒感觉自己话说重了,轻咳一声,道:“我自然不是说你蠢,我的意思就是……这问题很没必要。”
云燃默然片刻,道:“……的确。”
沈忆寒一愣,正想问他什么的确,云燃却道:“已近晌午,该前往青霄峰了。”
沈忆寒不及多问,云燃已凌空而起,他只得御鸾鸳跟随,两人一起前往青霄峰。
在薄云拂风间穿梭之际,沈忆寒又想问刚才两人没说完的话,才起了个话头,却见云燃眉宇之间神情淡淡,似乎对此兴趣已然不大了。
他觉出不妥,便也没继续再问,只得将话咽了回去。
两人在青霄峰接云台落下,此地已有数名接引弟子静候,正等着将今日前来议事的诸门派世家修士引入。
一名道童见他们落地,迎上前来,见了沈、云二人同行,也并不意外,只恭敬道:“云真人,沈宗主,请随弟子来。”
沈忆寒与云燃朝他略一颔首,便随他离开接云台,步入青霄殿。
今日诸门派世家齐聚青霄殿议事,此地布置自然比先前沈忆寒随云燃来时郑重的多。
殿内多布了十几张桌椅茶案,沈忆寒与云燃到时,已有数个门派世家的修士落座,沈忆寒认出其中几位面熟的,互相微笑点头算是打了招呼,才随着接引道童到了妙音宗的席次上落座。
楚掌门也已早早坐在上首,除了他,昆吾诸峰数名叫得上名号的剑主——沉秋剑主、碧霞剑主、还有云燃的师尊慈恩剑主都在,皆落座在楚掌门下首两侧。
今日这样场合,沈忆寒自是不好再与好友同座。
沈忆寒见云燃跟随那接引的小道童,在诸峰剑主当中最前一张空着的椅子前停下了,那小道童似乎与他说了些什么,云燃却摇了摇头,并未在那处落座,而是走到了后头师尊梅真人身旁坐下。
梅今看着徒儿过来,半点不觉意外,与他笑说了几句。
这空当功夫间,外头又呼啦啦进来了两波形貌、打扮各异的修士,萧亭山与陆雪萍夫妇二人也在其中,最引人瞩目的还是几名月白色粗布长衫的佛修,其中领头的那小和尚看着竟不过十二岁年纪,生得眉目如画,唇红齿白,两只眼瞳尤其引人注目,一边是黑瞳,另一头却是浅金色的竖瞳。
一见此人,青霄殿中众人都十分意外,竟都纷纷站起了身来,没几个敢再继续坐着,楚玉洲更是起身上前,拱手行了一礼道:“照深前辈,玉洲不知竟惊动了前辈亲临,有失远迎。”
那小和尚微微一笑,一手执禅珠缓缓拨动,一手施无畏印,本该显得妖异的异瞳面孔上,却有种说不出的安定悯和之感,温声道:“楚掌门太过客气了,敝寺一向避世,贫僧亦久不出寺,于修界实无分毫贡献,倒是楚掌门所为公义,肯为贺氏一族振臂而呼,深明大义,贫僧岂敢忝居前辈之位?还请掌门唤贫僧照深禅师便好。”
沈忆寒虽未见过此人,照深这个名字,他却不可能不知道。
想来此人就是伽蓝寺那位大名鼎鼎的“七世佛童”。
当年诸玄门正宗二度围剿风燮魔君,第一次之所以铩羽而归,死伤大半,便是因为他有一头认他为主、极为厉害的妖眷,据说那是一头修炼数千年的魔眼龙狮,此妖性尤凶残,又不知怎么曾偷食过伽蓝寺的至宝——七善莲心,这才开了灵智。
魔眼龙狮最喜食不满周岁的婴孩,风燮魔君为了得它忠心追随,教它认主,不知祸害了多少凡人婴孩,诸门派一度围剿不成后,死伤惨重,伽蓝寺这才得知妖孽与他们有因果,便惊动了佛童。
魔眼龙狮食过七善莲心后,身魂不死不灭,即便坏了它的肉身,魂灵不灭,过不了多久便又能重新凝聚出来,佛童以已身为容器,将那龙狮的妖魂封印,这才叫它再也无法作孽。
只是照深从此却得常年忍受龙狮妖魂在他体内肆虐,何等痛苦,自不必说,经此一役后,他也再未现身。
贺氏灭族一事,竟能将他惊动,可见此事紧要。
偏偏沈忆寒那梦中,却对众门派调查此事半点没提,他在梦中所见的已经是数年后的贺兰庭。
至于前情如何,则半点不知。
照深带着几名伽蓝寺佛修落座后,又陆续到了几波修士,长青谷丹宗、剑宗都各自派了人来,却是一副井水不犯河水,互不相干的样子。
沈忆寒见了那剑宗几人,想起他们与云燃之间的恩怨,不免多看了那几人两眼。
果然见那几名剑修到了殿内,都是看了昆吾诸峰剑主中的云燃一眼,面色显然称不上多愉快,却没多说什么,只是在长青剑宗一席落座。
陆奉侠方才也在众修士中到了青霄殿,此刻坐在沈忆寒身边,传音道:“宗主与云真人一同前来,路上可没与他们起冲突吧?”
沈忆寒传音回道:“没遇上,再说阿燃与他们的恩怨,也早了结了,如今就是看不顺眼,也没有在别人家地盘上闹事的道理,何况今日诸派为的是调查贺氏灭族之事,师伯且放宽心便是。”
两人虽无灵识印记,但有妙音宗宗门玉牌秘密传音,倒也不怕被人听见。
陆奉侠闻言颔首,面色稍缓。
这时方才长青剑宗中那名领头的短须剑修扬声道:“诸派同道都已到的差不多了,此事既是贵派牵头,还请楚掌门开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