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沈忆寒的确没有心魔。
乐修战斗力不强,但世上万事万物从来阴阳互生,好坏交融,有失便也必有得,他们乐修七情丰沛,五识敏锐,大约心境足够通透,生出心魔的概率也比旁人小得多。
沈宗主更是从小有事没事便把问心阶登着玩,即便一时半会因为某些原因生出心障,也很快能审视自身心境,将其淡化或者消除。
这对旁人来说或许并不容易,但沈忆寒本就是不易钻牛角尖的性子,所以倒是半点不觉困难。
因此即便在得到长乐女君的传承之前,沈宗主还在混吃等死、遇到困难睡大觉,也是心境清明的混吃等死——
遮天覆日伞这类由内而外,以心魔控制对方的法宝,于他而言,即便能耽误些时间,却也没有那么致命。
但沈忆寒很清楚,自己可以如此,旁人却未必。
云烨如此大费周章,无非是为了使血祭之阵发挥出最大的效果,想必当初贺兰仙岛上,他也是这么做的,贺兰庭那逆天的气运和机缘竟然是这样来的……
在梦中他却只窥得果,未见得因,有一句话云烨倒是说得很对——
这世上的一切,都不会没有代价。
桃枝结成的蛹护着他在地底一路向南,这株破土而发的桃枝,是沈忆寒在察觉云烨和贺兰庭之间联系的那一瞬间,将十枚桃核之一的一枚投入了地面,桃枝生发的瞬间,已经在白河城地底蔓延出了巨大的根系,沈忆寒的五识也因为这些根系,与这一片地面上的植物相连。
遮天覆日伞可以对付人修,植株们却不会陷入幻境。
沈忆寒只要想,即便会花费些功夫,找到云燃也并非难事,但找到他的同时,也一定会因为重回地面幻阵,在此落入云烨的控制,那他好不容易脱身,也就变得毫无意义。
作为天阶法宝的遮天覆日伞构成的幻阵,想要破除,唯有陷在阵中的人自行堪破心魔,若以外力破坏,非但不能起到作用,而且还可能适得其反,使伞中的幻境起伏更加剧烈,一个不好,便会牵连陷入幻境中的人。
沈忆寒拿这把伞没有办法,他想了半天,此刻的破局之道,似乎只剩下一条——
毁了血祭之阵。
这种已飨祭生灵,换取气运的邪阵,沈忆寒从前的确是闻所未闻,他即便并不精于阵法之术,但只要略动动脑子去想,也知道这阵法定然极损天和。
要使这血祭之阵成功运转,条件定然极为苛刻,云烨说必得阵中祭品陷入心魔幻境最深时,怨气最重,血祭之阵的效果才能好,便可见一斑。
术业有专攻,沈宗主对阵法之术,所知自然不过皮毛。
但他有个很强大的外援——
长乐女君的传承种子。
这枚种子至今他都没有好好消化完,只因其中的内容实在是太过包罗百象,浩繁如烟海,沈忆寒每每试图学习一下,只要把灵识探进种子,看到长乐女君毕生
所学的恐怖体量,就开始打退堂鼓——
实在难以想象当年以她一人之力,是如何积累了这么深各家各道的秘传学艺的。
……甚至连萧家的飞剑术都有,而且想想年头,长乐女君传承中所授的飞剑术,应当算是萧氏一门家学的祖师爷了。
阵法之学,是修界三大学——符箓、阵法、丹道之一,自然是传承种子中的一大重点。
沈忆寒只用灵识看了一眼,就知道不似当日灵台印记那么便宜,这些传承内容他若自己吸收,少则十年多则百年,恐怕也未必能咀嚼学精,好在此刻他并不求精,只是想找出女君的传承中是否有关于这种血祭之阵的布阵破阵之法。
眼下时间耽误不起,他立刻分出了数缕神念,多管齐下,飞快的搜索这种子中关于血祭大阵的内容。
沈忆寒本以为,祖师婆婆毕竟是魔修宗师,这种血祭之阵显然是魔道阵法,应该不难在她传承中找到,岂知足足过了近半个时辰,才叫他终于找到一个和此阵类似的阵法——
此阵名叫七十二倒灵转阴阵。
阵图开篇,沈忆寒未见此阵的介绍和布阵破阵之法,耳边倒是先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女声:
德不配运,必有灾殃。
长乐传人,勿习此法。
留载只供参看之用,切莫自误,谨记,谨记。
这声音消失后,沈忆寒似从一场深梦中惊醒,被人兜头浇下一盆冷水那般背心发凉,他知道祖师婆婆应该是在这短短两句话中留下了极强的神念暗示,这种法门应该与灵台印记相似,她为的便是防止自己的传人今后修习这种阵法。
可见此阵必有凶险之处。
沈忆寒很快看完了整篇七十二倒灵转阴阵的内容,越看越觉得心惊——
此阵已经足够邪门,也不过仅要求七十二个活人为祭,云烨所施展的血祭之阵,若看咒角与此阵同源,细微之处却做了改动,能够容纳阵中生灵更强的血气和怨气,倒是比这七十二倒灵转阴阵,还要邪煞、胃口也大的多。
看祖师婆婆传承中,关于此阵的记载,施阵人运行此阵成功后,可将祭品的毕生气运吸聚与己身,但因为气运所得来路不正,与正常那样顺天而为、细水长流的气运不同,这些气运来的快,去的也快,就像河水决堤,无法长久保留在自己身上——
若要长久保留,唯有一个办法,就是不断寻找祭品,再以此阵吸聚他们的气运来补充流失的部分。
还有一个法子,便是用修仙者来做整个阵法的祭引。
修行之人,但凡能小有成就的,气运大都远胜过凡人,一个炼气期修士承载的气运,可能一人便能抵过三四个命格无病无灾、寿终正寝的凡人一生的气运,而境界越往上,这种差距就越大,到了元婴、化神,一人所承载的气运,便可抵过千万凡人。
正因如此,修士们才不敢轻易沾染因果,盖因他们之间的小吵小闹、恩怨纠纷,任何一点意外,都可能发展出难以想象的结果,一旦承受不住这
种因果,等着自己的就可能是身死道消。
用修仙者当作祭引这一条,此篇中特意标注了“于因果有碍,慎之又慎”几个字。
沈忆寒看完,不得不佩服云烨的胆大包天。
难怪贺兰庭能够成为天道宠儿,整个世界的气运之子……
上古魔修施展此类阵法,大都是要入秘境、险地,或者是知道自己即将遭遇仇家追杀,为了搏命,才施此阵,将一段时间之内自身气运增强,如此便多一分活下去的机会。
云烨却是要这种气运在他和贺兰庭身上长留。
如此大的消耗,倒也无怪需要贺兰仙岛上数千个贺家修士的命来填了。
难怪洞神宫对玄门诸派修士北上讨伐一事毫不紧张,如今在云烨眼里,他们自然与主动送上门的肥肉没有区别,有了遮天覆日伞,这些正道修士一旦陷入心魔幻境,即便能堪破心魔,破阵而出,那也需要不短的时间,而且一个不好就是走火入魔。
这么长的时间下,足够血祭之阵发动了——
时间紧迫,若等一柄柄找到阵旗,再将其毁去,肯定是来不及了,眼下最快的法子,唯有先找到阵眼与祭引,即便要再次和云烨碰上,那也别无他法。
至于谁是那个祭引?
沈忆寒觉得几乎不必多想。
*
云燃跪在一片大泽之前,手中奉剑——
那是他的蘅芜。
大泽之上烟波浩渺,水气氤氲滕转,像是雾里人间,画中仙境。
此泽名唤沥剑泽,位于昆吾山脉深处,传说初代碧霞剑主自蓬莱洲仙山取得一泓灵泉,播于此地,昆吾后世弟子每得本命灵剑,若以此泽之水沥剑,可得一世剑心通明,不坠尘障。
虽然这说法其实并无什么依据,但梅今似乎深信于此,赐剑予云燃后,第一件事,便带他来此沥剑。
沥剑泽的水清冽幽冷,水珠顺着蘅芜清冷泛光的光滑剑身缓缓下滑,像是美人沾湿鬓发。
蘅芜清光可鉴的剑身转折成两个角度不同的面,映出云燃的左右两边面容,一面迎光,一面笼在淡淡的阴影里。
梅今说:“蘅芜已剑成,燃儿,从今往后,你要好生对待自己的剑心。”
云燃问:“师尊,何为剑心?”
梅今道:“你的心是什么,剑心便是什么,你大度,它便疏朗,你恐惧,它便瑟缩,吾辈修行,欲修仙者,必先修心,剑心不正,不开阔明朗,则剑道必然走于偏锋,渐渐便会心生尘障,坠入魔道。”
云燃又问:“如何对待我之剑心?”
梅今道:“常审常视,常内观己心,若有业障我执,尽早掐除,勿待其成患。”
云燃道:“敢问师尊,何为业障我执?若我修行,便为我执,不为长生,不问大道,如今又因修行将其掐除,岂非本末倒置?”
梅今一愣,道:“燃儿,你……”
梅今惊讶的神情并未持续太久,整个人便如流沙般一点点消散飘逝了,与之一起消失的,还有烟波浩渺的沥剑泽和云燃手中的蘅芜。
云燃眉目淡淡,朝四周看去,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只剩下他一人。
这已经是第四个溃散的幻境了。
周遭景物重新凝聚,这次却是在登阳峰洞府外的那片枫林里。
头顶风吹树叶沙沙的响,前方穿来脚步踩在堆积落叶上的声音,快到云燃近前时,却停住了。
云燃抬眸,对上一双柳叶似的眼睛。
他的呼吸微微顿了一顿。
沈忆寒道:“阿燃……我与柴姑娘的婚约解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