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詡這話說的倒是沒錯,李錚所出身的江夏平春李氏,雖也屬經學之門,但卻是那種較小的家族,五代人中包括李錚在內,總共出過十一名太學生,其中五名補郎,六名補吏,被郡舉為孝廉者四人,四人分別任兩位縣尉和一位縣丞,只有李錚一人任宜城任了縣令,可以說李氏家族的五代人中,李錚算是仕途走的最高的一個了。
可以說,李錚就是這個家族的一百多年來最至高無上的存在了。
這樣的家族在地方,或許在小縣的士林中有一定的影響力,但跟郡望門閥著實還差著十萬八千裡。
李錚被賈詡說中了心事,滿面通紅,氣的幾乎要把牙齒咬碎了。
若不是因為他屬於暗中造訪,非得一巴掌抽死這老毒不可!
“某不是郡望門閥又如何?這與汝背叛劉府君又有何關系?”
賈詡微笑道:“你若是郡望或是門閥,就會知道老夫前幾日之所為的深意了。”
李錚聞言不由一愣,渾然不明白賈詡這話中何意。
賈詡捋著須子,半眯著眼睛,慢悠悠地道:“敢問李君,前番給劉府君出謀劃策,請他率兵去博望坡奪輜重的乃是何人?”
李錚此刻對賈詡漫無邊際的問話,已經有些頭疼了,遂道:“這個,應不是賈公所應知曉的吧?”
賈詡見李錚不回答,也不惱火,淡淡道:“其實李君不說,賈某亦多少能猜的到,此人的名字賈某雖不知,但我知曉,為劉府君獻上此策的一定是望族中人,而且一定是新近歸順到府君麾下的,且對於府君針對南陽郡士族的策略,還未完全知情。”
李錚聽了賈詡的話,端著觴的手不由開始晃動,觴中的水瞬時間灑了出來,水滴落在他的手腕和袖子上,顯得很是邋遢尷尬。
他驚詫地看著賈詡,心中泛起了滔天巨浪。
這老兒如何猜測的這般準確?難不成我荊州軍大營中,有他的細作不成。
不錯,給劉琦出這條計策的,確實是剛剛從潁川荀氏而來劉琦麾下的荀攸。
而荀家中剛剛去世的荀爽,臨終前已屬三公高位,毫無疑問的潁川荀氏已經從經學世家向著門閥開始傾向並轉變。
只是荀攸的投誠,還並未往外散布。
就算是散布了,賈詡也不應該猜的這般具體!
一定是大營內有他的奸細,別無其他可能……要不他就是神仙!
賈詡慢悠悠地道:“賈某並無能力,安插細作在貴軍的大寨,李掾史不必多做猜疑。”
李錚聽了這話,身形一歪,差點沒栽倒下去。
半晌後,方見他驚詫的看著賈詡,猶豫地問道:“文和先生莫不是神人也?”
賈詡搖了搖頭,道:“我不是神人,我之所以敢與閣下說這些,也不過是因為閣下並非望族中人,尚未體會到望族中人真正的需求。”
李錚適才的惱怒,此刻一掃而空,他恭敬地對著賈詡拱手道:“願聞其詳。”
“單一望族,有一姓卻有諸多分支,例如這南陽郡的陰氏和張氏等,在郡內的各宗支所立的塢堡便多達十余處,前番牛中郎將所搗毀的陰氏塢堡不過只是其中一分家塢堡,尚未觸碰其根骨,足見望族開枝散葉之廣,勢力之大,然門閥若想保持勢力長久,則必需要廣收門生,與其他郡望相互合作勾連,彼此互成雨網之勢,如此方可使家族謀利長久。”
這些道理,李錚多少還是懂一些的,隨即響應式的點了點頭。
賈詡繼續道:“給府君獻策的這位人傑,如賈某所料不錯,定是剛剛入幕至府君麾下,且還是別郡望族出身,其能給府君獻上這劫搶袁術輜重之策,歸根結底,也不過是想讓府君借此結好本土望族,今後治理南陽郡時以郡望中人為臂膀,如此既可給府君帶來強大助力,同時又可以讓自己的家族今後與南陽郡望連成關系,同進同退……”
“其實以此人的角度而言,也是好意,畢竟在這個人的眼中,這天下就是望族和門閥的天下,為君者所依仗者,當為門閥……只可惜,劉府君卻非二袁,以賈某對他的觀察,府君似不想受門閥掣肘,另有別圖。”
李錚聽到這,不由傻了。
他沉默良久,方才歎道:“聽賈公一席話,李錚方知自己思慮之淺薄,慚愧慚愧。”
賈詡淡淡一笑,道:“李掾史不必如此,不過是區區小事而已,詡也並非是前瞻之人,只不過是多少比閣下更了解一點門閥中事。”
李錚拱手請教道:“那請問賈公,讓我家府君率兵去奪取袁術輜重與聯合南陽郡本土門閥……這中間又有何關聯?”
賈詡很是耐心的為李錚解釋:“袁術這兩年間在南陽郡謀取的諸多財貨,雖不似西涼軍搜牢那般凶狠毒辣,但也是用以嚴政施壓,通過各豪族壓榨普通的黔首齊民而得,這個中所獲之巨大,各家門閥亦有所知……”
說到這的時候,卻聽賈詡一挑眉,道:“敢問李掾史,若是府君當真派人奪取了袁術在南陽郡所獲得的那些輜重,你覺得,南陽郡的這些世家又會如何做?”
“這個……”李錚低頭認真的思慮了一會之後,若有所悟地道:“難不成……他們會派人前來索要?”
賈詡點了點頭,道:“門閥士族的人,在本地都霸道慣了,而且那些財貨的數量和渠道,他們多少也知道一些,普通的黔首齊民不敢來要,世家門閥可不會客氣,你說到時候劉府君給還是不給?”
“這個……應該是會給吧?”
賈詡搖了搖頭,道:“不是會給,而是一定會給!劉氏雖然是宗親,劉府君雖有大志,但眼下南郡劉荊州麾下主要受其重者,依舊是士族,包括劉荊州最為看重的學宮和纂書,需要依靠的也是士族,南陽郡世家乃是天下士族中之佼佼,他們若是直接向劉府君提出要求,以劉府君的角度而言,必須應允,況且人家要回自己的東西,本來就是天經地義。”
李錚隱隱之中似乎抓到了什麽事情的重點。
他試探著開口道:“先生之所言,是說劉府君若是將輜重還給南陽望族,則就會在一定程度上為南陽郡望族所擁戴,而那名向府君諫言的大族謀士,則會通過這次事件,與南陽郡望族結下交情,將南陽郡望族的各家才俊引入到劉府君麾下,並逐步開始在府君麾下編織人脈漁網……”
賈詡道:“不錯,若如此行事,劉府君麾下將會不斷的吸引進各族的人才,這是毋庸置疑的,但同時,劉府君的權柄也將慢慢的為望族所分,時間越長,掣肘越深……”
賈詡說到這,下話便沒有再說了。
大漢的天下是怎麽亡的?就是在這種權力交織的運作中,中央的權力不斷的被那些帝王大族所稀釋,特別是朝廷的人才幾乎都是這些人,劉氏對各郡的掌控隨著時間的流逝而越發漸弱,才變成了今日這樣的局面。
世家的影響力是每朝每代都有的,這一點無可厚非,但像是東漢王朝這樣中央集權這麽弱的而世家望族的權柄幾乎可以凌駕於皇帝宗族的朝代,不能說沒有,但卻實在是太過少有。
劉琦眼下面對,既是要與天下群雄一爭短長,試一試能不能一統天下……同時也要在一統天下之後,預防不要將自己的努力給了別人做嫁衣。
對於這一點,曹操還是雄才大略的,
他在世的時候,曾努力抑製望族群體在其麾下勢力中佔據權勢的比重,但曹操死後,曹丕卻因為急於登基而向天下士族門閥做了妥協。
望族在大魏的權力比重,隨著曹丕的登基而攀上了一個新的峰值。
最終的結果,就是曹氏為望族中的司馬氏做了嫁衣,基業為其所奪。
但以當時的士族在大魏朝堂中的力量而言,就算是沒有司馬氏,也會出現司牛氏,司羊氏,司驢氏等等……
劉琦因為知道歷史的進程,故而並不著急顧及眼前的利益,而是一步一個腳印,穩穩的向前慢慢摸索著,
他在對抗外敵的同時,也要想辦法逐步控制並縮減士族在他麾下的權力比重。
就好比眼下,類似於荀攸這樣的名門中人,想法就與他完全不同……
荀攸這樣的人和賈詡一樣,既是他的謀主,但同時也是他潛藏的對手。
這就是政治鬥爭。
諸侯與諸侯之間的戰爭是天下的明線,但中央與地方,皇權與門閥的奪權是這世界軌跡運行的暗線。
李錚大概聽明白了賈詡的話中之意,他感慨的站起身,衝著賈詡一拱手,道:“先生之言,某亦明了,然有些事並不能由李某一人做主,我自當回去向府君稟明……若是府君覺得先生所言正確,那一切自然好說。”
賈詡點了點頭,顯得很是從容。
“另外,李掾史也可以向府君稟明,就說我賈詡如此行事多少也是有些私心的,此番向牛中郎將和張中郎將獻上此計,也是為了向他們展現賈某之忠誠,令其等對我更加放心,如此今後在彼帳下行事時,也更可得信一些……另外,若是府君真從西涼軍手中搶走了袁軍輜重,也不利於日後的養寇策略,因南陽郡世家會根據此一仗而揣度出府君手中是有足夠的兵力戰勝西涼軍的,若如此,日後他們受西涼軍搜牢時,一旦向府君求救而府君不救,則恐惹人猜忌府君之心,多少會有所不美,所以該放棄的時候要放棄,該示弱的時候要示弱。”
“賈公想的這般周到,著實令人驚詫……不過在李某回去向劉府君稟明此事之前,李某也想向賈公詢問一件事。”
“請講?”
“敢問文和先生是何出身?”
賈詡淡淡一笑,很認真地道:“武威賈氏,當年亦屬涼州高門,只可惜到了賈某這兒,以是昔日殊榮了,公回去隻管向府君稟明實情即可,不需替賈某遮掩,老夫一家盡在府君手中,該信什麽,不該信什麽,相信劉府君自有籌謀。”
“文和先生倒是個實誠人。”
……
李錚與賈詡細談過之後,遂暗中返回了劉琦處,向他稟明賈詡的話。
劉琦聽完李錚的講述之後,半晌沒有言語,認真地思考賈詡話中的虛實。
賈詡的話,多少沾點道理,也多少沾點虛言,以劉琦對賈詡的認知,他不認為賈詡此番對李錚說的完全就是他的肺腑之言。
但賈詡有一件事說的很是在理——那就是他全家老小皆在襄陽,所以他也知曉,他的最終歸宿,也必然是在荊州。
既然荊州是他的最終歸宿,那他必然也不會讓這處成為自己安身之所的寶地變成煉獄戰場,就算不是為了劉琦,也得考慮考慮他賈詡自己吧?
至於他所說的關於那些望族的事……
別的姑且不論,但荀攸想讓自己友好南陽門閥這件事,多少還是有些道理的。
劉琦前世時,玩《三國志》等一系列遊戲的時候,曾覺得收武將,收謀臣是《三國》遊戲系列中最讓人舒爽的一點,看著那些赫赫有名的武力和智力都在90多以上的歷史名人盡入自己囊中,那種快感委實讓人舒坦的無以複加。
但是在這個世界待了幾年才知道,有些事情並不是自己想的那麽簡單,謀臣武將要收,但人才多了,其實也是累贅。
身為一方人主,不是簡簡單單的收取各種人才到自己麾下就可以成就大事,而是要看這些人才的原籍與出身,還有歸屬都是哪裡,而且在沒有足夠的能力之前,切忌貪多嚼不爛的道理。
人才越多,他們背後原本的宗族和勢力就越多,在自己麾下所代表的的利益集團就越多,亂事也就越多……
有時候甚至可以威脅到身為君主的統治地位。
“潁川荀氏……似乎在歷史上,他們也並不是時時刻刻都與曹操是一條心的啊。”劉琦望向帳篷的頂端,開始默默然的念叨道。
李錚站在下方,似並沒有聽清劉琦說些什麽。
“府君,賈詡所言,府君覺得如何?”
劉琦微微一笑,道:“動人肺腑,感人至深,深刻信也……李掾史,這一次真是有勞你了,著實辛苦。”
李錚聞言急忙道:“此乃屬下分內之事。”
“賈詡有沒有向你說明,接下來若是南陽郡的望族派人來,集體向我求援,我當如何?”
李錚從懷中取出了一個錦囊,呈遞給了劉琦,道:“賈詡對府君所獻之策,盡在此囊中,屬下未曾觀瞧,因而不知賈詡之言。”
劉琦接過了那個錦囊, 打開一看,不由笑了。
那錦囊內,用一個個布團沾成了一個裹簇的縑帛團子,並來回打著結,和上次劉琦送給賈詡的那一封信一模一樣。
劉琦伸手撕開了布團沾著的最外一層,但見上面寫著:“請撕。”
劉琦拆開下一層縑帛……
“請繼續撕。”
又拆開一層,
“請府君繼續撕,快到了。”
待又拆了幾層之後,終於見到了那一句劉琦上回寫給賈詡的話,賈詡一模一樣的奉還給了他。
“府君若拆閱至此,則代表無人動過此信,信中之言,出吾之口,入君之耳,無第三人知曉。”
劉琦見狀不由笑了:“這個老東西,學的倒是還真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