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宋軍連敗於西夏後,已是有多久沒有這樣一番吐氣揚眉的大勝了。
而官家坐在崇政殿上面無表情地接受了百官的朝賀。
眾官員們都是由衷地從心底佩服, 這才是人君之表,喜怒不動於色。之前官家在仁宗皇帝大喪時不哭,如今宋軍大勝時不喜,可知官家這養氣的功夫已是深至了極致。
不過也有些官員則是奇怪,官家不苟言笑是可以理解,但怎麽看起來反而有些悶悶不樂呢?這也太奇怪了, 宋軍好容易在西北打了場大勝戰, 挽回了國家對西夏屢戰屢敗的顏面, 但官家也不應該是這個不喜反憂的反應麽?
當然也有的官員看到了第三層,這莫非就是范文正公所言的‘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麽?
果然我等與官家的境界相比還是遠遠不夠啊。
當然還有官員認為這一次大捷,完全是邊臣故意掩敗為勝,實際上宋軍大敗於西夏,故而官家不得已要裝作打勝了的樣子接受百官朝賀,實際上卻是暗暗發愁。
這一波的官員可謂站在了大氣層。
無論怎麽說,官家便是如此,全程無表情地接受了百官的拜賀。
到了後殿時,韓琦,文彥博等兩府宰執入座,商議大勝的後續之事。
文彥博先與官家講了此戰的經過。
八月時夏主李諒祚為報夏使被章越等折辱之仇,興兵十萬進犯大順城,柔遠寨。
環慶路經略安撫使蔡挺分兵駐守,他認為大順城堅固,並未派重兵防守,只是命士卒在城外多布鐵蒺藜。而柔遠寨城防不固,故派副總官張玉駐重兵防守。
李諒祚屢攻大順城不克,親自至城邊督戰, 被宋軍的強弩射透其甲,李諒祚見打不下大順城又轉攻柔遠寨,結果張玉率軍三千夜襲夏軍,夏軍潰敗。
而夏軍敗績,西北震動,秦州簽判王韶乘西夏敗退之勢,擊敗青唐番人聲威大震,得到了三萬番人歸附。
故而陝西轉運使薛向將兩事並作寫入露布進京告捷,宣告大順城之戰獲勝,同時稟告李諒祚知罪言開戰之事乃邊吏所為,故而遣使來求和。
韓琦,文彥博在朝多年了,都是老狐狸那等,他們看得出蔡挺所報的大順城之戰雖勝,但不足以稱作大勝。
不過宋軍被西夏人壓著打了十幾年了,好容易有一場防守反擊的勝利,稱作大勝也不為過。
同時西夏請和也是老套路。
韓琦, 文彥博都表態道:“夏人請和不過是故計, 不可當真。”
歐陽修亦道:“陛下,臣以為夏人狡獪多詐而善謀,強時則叛,弱時則請和。叛亂時則利於擄掠,侵犯邊境,請和時則多請歲幣,開放鹽禁,故而自慶歷以來本朝向西用兵,西夏人叛服不常,守臣至今未得要領。”
官家問道:“那還是繼續打下去不成?”
歐陽修道:“宋夏交惡,曲在元昊,而用兵之禍,乃朝廷不得已而為之。天下百姓皆支持朝廷向西夏用兵。”
官家搖頭道:“朕看還是趁著此番大勝先與西夏人議和便是。”
對官家來說,擊退西夏便好了,如此朝堂上還有更重要的事來辦。
副樞密使陳升之上前奏道:“若要議和,至少也要讓夏人送質子入朝,並歸還靈州,如此方可答允。”
不過官家仍是急於趁勝議和,眾大臣們都隻好答允了。
韓琦道:“陛下,此番大順城之戰多虧守臣蔡挺謀略得當,應該重賞才是,還有王韶出其不意招降三萬番人,其功更在蔡挺之上更當重賞。”
“臣還記得是章越舉薦王韶出任邊臣,此舉薦之功亦當賞賜。”
韓琦說完,頓見得官家臉上不好看了。
在場幾位宰相都知道,蔡挺是誰?之前剛剛被貶出京的諫官蔡抗的親弟弟。
還有舉薦王韶的章越……
這賞賜該如何給呢?
而此刻章越帶著家小三十多人,行走在汴京的街道上,離他不遠處便是城門。
章越騎在馬上看著這一幕幕熟悉的景色,而十七娘母子則留在馬車之中。
熙熙攘攘地人群,八月的暴雨令汴京成為澤國,但如今一切災害過去,汴京城又是當初那繁華熱鬧的汴京城。
章越乘馬行走,忽聽身後傳來急促的馬蹄聲。
“度之,度之!”
章越回頭一看,原來是韓忠彥。
章越勒停了馬。
韓忠彥責道:“度之,怎麽好不辭而別呢?”
章越道:“也不算不辭而別吧,我就住在汴京近郊,你有空隨時可來看我,只是怕以後你貴人多忙,看不上我這一介草民而已。”
韓忠彥上下看了章越一眼笑罵道:“你這拐彎抹角地罵誰呢?我韓大是那等捧高踩低的小人麽?快與我賠不是,否則要你好看。”
章越笑道:“好了,韓大官人,是我說話沒分寸行了吧。有勞你,還特意來送我。”
韓忠彥笑道:“誰送你來著,是了,我方才聽說了西北捷報了,王韶在古渭寨招撫三萬番人。他如今已是奏請朝廷在古渭寨改寨設軍。”
“度之你可知道,朝廷有多少年沒有開疆擴土了,若設軍之事成功,這件事便是值得大書特書的功勞。不僅王韶有封賞不說,你是舉薦王韶之人也是有功勞,官家一高興如此就不用罷官。”
“我是急著來告訴你此事的。”
章越聞言笑了笑,倒不是為自己,而是為了王韶。此人這一次倒是真的出頭了,立下了這麽大的邊功,封賞肯定是有的。
章越道:“我當初與你說王韶似班定遠,你如今可是信了吧。”
韓忠彥大笑道:“信了,信了,度之你真是慧眼識珠啊,從哪裡找得如此厲害的人,能文能武立下這等功勞。”
章越道:“這等識人的本事我還能教給你了?”
二人說說笑笑,韓忠彥道:“爹爹說他會向官家保薦你複官,你暫不用先走,在此多等候一二,估計會有旨意。”
章越聽了心想,若是這時候皇帝又啟用自己,如何辦呢?
想到這裡,章越看向了皇宮的方向。
而此刻三司之中,韓絳與蔡京正在談話。
蔡京將交引所運轉之事一一稟告給韓絳,其實這幾年來章越幾乎作了甩手掌櫃,交引所內大小之事都是由蔡京一手操辦的。
蔡京講完後,韓絳對他的精明能乾讚歎不已道:“元長,真可謂是奇才矣,真恨不得早知元長三年。”
蔡京心底大喜,面上謙虛地道:“下官有什麽本事,這一切都是章判監傳授的。”
韓絳見蔡京不將功勞攬在自己身上,而是推讓給自己的舉主章越更為欣賞。
韓絳當即讓蔡京坐在自己的下首言道:“你是否有意仕途上更進一步?”
蔡京垂下頭掩飾住心底的狂喜言道:“元長以後一切唯計相之命是從。”
韓絳點了點頭道:“那以後我便作你的舉主吧。”
蔡京激動得幾乎渾身顫栗,他知道因為章越的舉薦,他得到了韓絳的賞識和信任,一條青雲之路於他面前正緩緩展開。
而此刻在皇宮之中。
官家聽了韓琦之言道:“如今還是以議和為重,若是大肆渲染邊功,會令邊將生出尋釁之心來。這古渭寨設軍也是暫時放一放。”
“依朕看來,便手詔褒獎蔡,王二人便是。”
韓,文二人都吃了一驚,這麽大的功勞僅僅是寫個詔書嘉獎一番就是了?
韓琦道:“陛下,若是如此怕是會寒了邊臣們的報國之心啊。”
官家道:“韓卿所言朕是明白的,朕也沒有說現在不賞,以後再尋另一個由頭賞了便是,如今需早與夏人議和為上。”
說到這裡,官家擺了擺手表示不必再議了。
韓琦堅持道:“韓王二人可慢慢封賞,但是陛下以章越之才,如此放他罷官,朝廷怕是損失了一個人才啊?”
官家道:“人才?本朝最不缺的便是人才。依朕看蘇軾之才便勝過章越,還有這一次製舉的范百祿與李清臣亦是人才。”
……
章越目光從皇宮處收回後,對韓忠彥道:“師樸,你是不是戲文看得太多了,以為每一個皇帝都可以在最後一刻明辨忠奸,幡然悔悟麽?”
“或許他們也知道誰是忠奸,但是即便是明知道錯了也不會改的,因為他們覺得人才那麽多,缺你一個也不過是太倉失一粟而已。既是要為官,我從第一日起便告訴自己,不要將自己當一回事。”
韓忠彥急道:“度之……你真的不等一等麽?”
章越失笑道:“師仆多謝你的好意了, 以今上的性子是萬萬不會將我召回的。”
說完章越在馬上向韓忠彥抱拳,策馬而去。
韓忠彥聽得章越忽然放聲長吟道:“欲渡黃河冰塞川,將登太行雪滿山。”
“閑來垂釣碧溪上,忽複乘舟夢日邊。”
“行路難,行路難,多歧路,今安在?”
韓忠彥在馬上看著章越的背影遠去,也不知過了多久,下人送了一封信來。
韓忠彥看了信後,用力地在空中一抽馬鞭言道:“神了,真如他之所料。”
Ps:歷史上大順城之戰是治平三年四月打的,提早了半年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