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越明白是韓維作的手腳,真可謂上屋抽梯,你還真當我不敢跳不成?我這便跳給你看。
過去的樓與商品房不同,現代商品房層高兩米七就不錯了,但宋朝的一層樓那可是實打實的一丈多高。
跳下去,至少跛腳。
韓維來至章越身後拱手道:“度之,還請幫一幫我。”
章越看了韓維一眼道:“持國兄言重了,儲位之事豈敢多言語。不敢謀,不敢謀!”
韓維道:“如今樓梯已是撤了,沒有第二個人旁聽,此話你知我知,絕不與第三人說是度之你的謀劃。”
章越仍是不肯,韓維道:“儲位之爭,歷來都是贏家通吃,輸家求死亦死不得。若度之不願幫這個忙,吾兄與韓某日後危矣,皇子亦危矣。難道度之連當年的師生情分都不顧麽?”
章越聽了一凜心道,皇子居然把與自己有師生情分的事都告訴韓維了,那麽可見韓維便是皇子真正信任的人。
章越當即道:“我已有辦法了。”
韓維大喜道:“度之請說。”
章越道:“此法好是好,但只是難用。”
韓維道:“只要度之肯說就好。”
章越踱步片刻後道:“方才韓兄說‘儲位之爭,歷來都是贏家通吃,輸家求死亦死不得’。這話我是深以為然,古往今來因爭儲位的骨肉相殘之事數不勝數,為了達到目的者可謂不折手段。”
“我得不到的別人也得不到,我死了無妨,但一定要死在別人後頭,故而什麽帝王心術皆是糟粕,而殘忍好殺之君比比皆是。唐太宗李世民玄武門之變殺了親兄弟還不夠,甚至將自己的子侄輩都殺了。還有五代十國……”
“但持國兄,你說為何本朝無論是兄終弟及,還是父子相傳大體都是太平呢?”
韓維正色道:“因為太祖有言,重用讀書人矣。”
章越道:“然也,讀書人就是沒有兵權的書生,重用讀書人,就是重用於制度。”
“一個穩定制度的傳承,要好過你爭我鬥。遼國西夏在邊陲陳兵百萬,若本朝稍露內鬥之象,國家必將滅亡。”
韓維點點頭。
濮議之事,他看到了。官家爭了兩年,最後還是不了了之。哪怕有韓琦,曾公亮,歐陽修等一票宰執的支持也沒用。
濮議之爭就是皇權與制度之爭,皇帝與文官集團之爭。
司馬光,呂誨,范純仁,賈暗,范鎮他們爭得是什麽?就是制度二字。
盡管他們紛紛出外或被邊緣化,但這不等於他們輸了。
故而宋朝的歷代皇帝為何在位時候,要重用文官集團呢?因為皇權固然可以強大一時,但到了自己死了以後,怎麽樣保證自己的兒子能夠坐穩皇位,那麽就必須依靠制度,依靠文官集團。
靠奪取孤兒寡母政權當上皇帝的宋太祖,無比明白這一點呢。
制度這東西當皇帝的時候哪看哪不順眼,但到了龍體不豫,便生怕畢生的家當被子孫敗掉。
“那麽度之的意思,如何讓百官們擁護太子呢?”
章越道:“追封博平君王,厚賜虢國公,北海郡王。”
韓維吃了一驚,博平君王就是趙允初,天子即位一年後即去世了,最早便是任守忠扶植趙允初與當今官家爭皇子之位,但因為趙允初不夠聰明,而被官家否掉。
而虢國公趙宗諤,就是官家的親堂兄,一直窺視儲位,對於被選入宮中認為先帝養子的官家十分嫉妒。自家的廚子給官家煮了兩條魚,就被趙宗諤活活打死。
北海郡王趙允弼更牛,官家即位時,便是他率領一堆宗室鬧事,公然道團練豈可為天子,他才可以當天子。最後此人被韓琦當場鎮壓。
這三個人都是與官家爭過儲位的,換了其他朝代,或者如奧斯曼,拜佔庭那等帝王。
這三人早都沒命了,死得絕對淒慘。
不過官家卻沒有為難這三人,不是不想,而是因為顧及曹太后。
如今除了趙允初早故外,其他兩個都活蹦亂跳的。
韓維也很是為難,這幾個人不處置已經是寬仁了,反而還要封賞,哪個君王會有這個度量?
章越言道:“若是皇位傳承都靠著制度,那麽這三人何必要殺?反而官家不殺三人反而厚賜,反而得了民心士心,以表示寬容之量,以仁義治理天下。”
“秦二世,唐太宗遭到天下儒生的口誅筆伐,而登基之後能善待兄弟的君王,才是真正的仁君。既是仁君,那麽百官們又怎麽能不擁護呢?”
韓維點點頭道:“也是,虢國公,北海郡王,既不能殺之,倒不如賣個人情出去。至少令他們心存忌憚。”
韓維初時不解,然後終於露出喜色,當即命人搬梯子讓章越下樓。
至於韓維則急匆匆地趕到皇子宮中。
趙頊正是滿臉苦楚之色,見了韓維道:“先生,父皇今日患疾,口不能言語。”
韓維吃了一驚,先帝也曾病時失語,難道非親父子,也得了一樣的病?
韓維道:“還請大王早作大計。”
皇子道:“如何大計?眼下民心士心都不向我。”
韓維道:“那因為大王沒有樹立恩德,只要有了恩德,臣民們就會知道大王是仁義之君,那麽就會天下歸心。”
趙頊問道:“那麽如何樹立恩德呢?”
韓維當即將章越告訴他的一番話與趙頊說了。
趙頊聞言想了一番,又驚又喜道:“此真是良法,韓先生真是我的孔明啊!”
韓維微微一笑道:“大王, 這不是我韓維的見識,而是出自於章太常之論。”
趙頊啊地一聲問道:“是,章太常?”
韓維道:“章太常本不肯說,但聽我說與皇子的師生情分時才開口。他所見勝我十倍,正是他知道要幫大王,故而為我出了此策。”
趙頊點點頭道:“先生不居功,還幫我四處打聽,我在此謝過。此刻我便入宮覲見父皇,讓他禦準此事。”
韓維勸道:“此時天色晚了,還是明日經延時再去吧。”
趙頊答應了,晚上他琢磨章越的話,激動得一夜無眠,次日一早便進宮找到官家稟告此事。
官家一聽吃驚地問道:“皇兒這是你所想的嗎?”
趙頊認真地點點頭道:“父皇,正是兒臣想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