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從的官員們都露出認真傾聽之色,心道章越絕對要塞私人了。
跟隨在官家身邊的曾公亮,如今是坐二望一,他一直有取代韓琦列位昭文相之意。如今若有官員越過自己向皇帝推薦人才,這可是令他十分不滿的。
曾公亮在心底已是暗暗盤算,若是章越推舉之人不合他的意,他能當面反對,則反對同時彰顯他的宰相的權威。若不能反對,他也可以學一學李林甫。
李林甫為宰相時,朝中大臣不敢越過他向唐玄宗推薦官員,若有人膽敢如此……口蜜腹劍的成語是怎麽來的?
章越道:“臣舉之人乃是現任集賢殿校勘呂惠卿……”
聽了章越的言語,官家露出個十分意外的神色,一旁曾公亮則是又驚又喜,此子果真是識時務啊,他知道呂惠卿是我剛提拔的人,如今推舉給官家……嗯,此子一定是通過此等手段主動向我示好。
誤會章越此舉是主動靠攏後,曾公亮可謂是大喜。
官家顯然沒聽過呂惠卿的名字,章越將對方的履歷大致說了一番。
章越看官家狐疑的樣子,解釋道:“此人與臣同為閩人,算是有些鄉誼,他的兄長呂夏卿與臣也曾在太常禮院**過事,算是熟知甚詳,但臣薦他則是全然是因他的才乾。”
但凡舉薦官員說一點關系都沒有,那是不可能的,這年頭哪個官員能舉賢不避親啊,這都是公開的事。
章越可以不解釋,但仍主動與皇帝坦白了自己與呂惠卿的私交。
官家不知道呂惠卿,但提及呂夏卿就知道了,他爹英宗在仁宗皇帝大喪時一滴眼淚也沒有流,正是呂夏卿翻遍禮書給他爹找了一個‘卒哭’的理由來挽尊。
官家略微心底有數,向曾公亮問道:“宰相覺得呂惠卿如何?”
官員的人事任命都要經過中書,故而官家向曾公亮征求意見。
曾公亮方才聽章越推薦呂惠卿時,一旁有個侍從官員頗為不屑地低聲道了句又是個‘福建子’。
曾公亮道:“回稟陛下,這個呂惠卿也是臣的老鄉,如章侍講所言,確實以經術見長,在地方的政績頗為卓著。不過邊遠小地出來的官員,畢竟難以上台面,見不得天家威儀。”
官家倒是笑道:“宰相何必妄自菲薄,在朕眼底南人北人皆是大宋的子民。朕知道朝中不少大臣看不起南士。如今朕不過向侍從問了幾個南方的官員,便有謠言說朕要用南人為宰相行申商之法,說這樣話的人到底是何居心?”
眾官員們聞言都是不敢說話。
曾公亮知道這些謠言便是衝著自己來的,當即感激地道:“臣代南人謝過陛下。”
官家頓了頓道:“既是宰相舉其能,就讓呂惠卿為崇政殿說書吧。”
崇政殿說書正是章越昔日的差遣,如今呂惠卿也為經筵官了。
章越將此事告知呂惠卿後,對方別提有多高興了,一個勁地向章越表達感謝。
章越則說了免役法的推行之事,呂惠卿拍胸脯說此事包在他身上。
半個月後官家禦邇英閣,呂惠卿進講。呂惠卿既能察言觀色,又善迎合,數語之下果真大受皇帝賞識。
呂惠卿得到了賞識,次日便賜了銀魚袋,此事傳出後官場上轟動一時。
加上之前推舉了王安石,官家對章越甚喜,讚他有知人之明。
先前王陶,司馬光也推薦了一票官員上來,皇帝自己也讓內宦四處打聽哪個大臣能用的,但是推薦上來的官員官家怎麽都不滿意,覺得不過爾爾或者是名過於實。
但是章越乍推的呂惠卿卻極得官家的讚許。
於是乎章越知人,伯樂之名在官場上不脛而走。
宋朝官場上頓時一片恍然,什麽叫終南捷徑啊?這根本不用去終南山去找啊,眼前的章越便是一座散發著金燦燦光芒的終南山啊!
但對章越而言,另一個煩惱就來了。
伯樂,知人之名傳揚出去後,上門托關系,求引薦的人就多了。除了官員,不少還是隱士。
宋朝上下的風氣還是很崇尚隱士的,比如梅妻鶴子的林逋,人家那是真隱。至於上門求官能是真隱嗎?都是找個隱士的噓頭罷了。
章越也曾見過幾個,一見面調門就起得很高‘章正言,可知天下興亡否?’要麽就是‘吾有一策,可保天下百年之太平。’
反正一個個牛逼哄哄的,仿佛天下少了你,蒼生便活不下去了一般。
章越見了幾個便沒什麽興趣了。
其實章越也沒什麽知人眼光,他知道就算沒有自己推舉,王安石,呂惠卿也會受皇帝的重用而已。
他不推舉曾公亮也會推舉的。
二人都是看準了皇帝有心作為,故而求賢若渴的心思。但是皇帝到底有什麽一番作為?大家都不知道。
甚至皇帝自己決心有幾分,大家也不清楚。
但七月的一件事,讓官員們看出了官家的決心。
這日邇英殿再開經筵。
曾公亮,司馬光,呂惠卿皆有下場。呂惠卿主講,章越陪侍在側。呂惠卿一心要博得官家的賞識,這等進講的機會是絕對不肯錯過的。
章越也是樂意偷懶,任由呂惠卿進講,索性讓他的光芒掩蓋過自己好了。至於自己專門當伯樂好了。
呂惠卿成為經筵官後一直順風順水,但也不是沒有遇到挫折。
曾經侍製以上的官員們討論裡正衙前與鄉戶衙前的利弊,這也是為日後改革役法的先行。
呂惠卿沒說了幾句,結果遭到了司馬光的反對。
初出茅廬的呂惠卿如今政治能力只有八十,但司馬光可是接近一百的人物,當初勸說仁宗皇帝立儲,章越徹底見識了司馬光的本事,自己只能作為小弟在旁喊‘大佬,666’,最後還蹭了口湯喝。
而呂惠卿,司馬光二人一番當殿辯論下來,呂惠卿可謂是敗得很慘,堪稱死無葬身之地。
章越看得出呂惠卿也不是敗在技巧上,而是氣勢上,並且司馬光在朝中迷弟眾多,侍製裡都是給他搖旗呐喊的,而且官家也對他很賞識。
畢竟官家登基後率先啟用的大臣就是司馬光與呂公著,任命二人為翰林學士,之後才輪到自己。
章越見此沒有上去給呂惠卿助拳,不然也是送人頭。看來唯有等王安石回來,才能頂得住。
這場辯論當然是司馬光完勝,改革役法的事不了了之,主張此事的三司使韓絳在那氣得臉都青了。
這日呂惠卿講書完畢,官家很高興,當堂賜了呂惠卿十兩黃金。
講書後,官家則將方才殿上討論過的事情,再拿到此處商議。
殿中相當於一個小圈子的決策團隊。
殿上不能決定的事,在經筵後再商量,充分地討論後再作出決定,這也是宋朝君臣合議的一貫方式。
眾人討論的,是陝西轉運使薛向上奏的事。
陝西綏州陷於西夏數十年,當地蕃部嵬名山,嵬夷山兄弟二人不滿西夏的剝削,於是與大宋的清澗守將種諤約降。
當時宋朝與西夏都為了爭奪橫山這樣要地,對於蕃部都是竭力拉攏。
支持宋朝的稱為熟蕃,支持西夏的被稱為生蕃。
種諤是西軍名將種世衡的第五子,可謂有勇有謀。種諤在約降了嵬名山,嵬夷山兄弟後,得其部數萬,並趁勢襲取得了綏州。
於是問題就來了,此事要怎麽辦?
面對嵬名山,嵬夷山兄弟的數萬蕃部人馬,以及故地綏州的處置,朝中大臣們展開了激烈的爭論。
首先是樞密使文彥博,他認為如今朝廷與西夏的和平來之不易,大宋要且行且珍惜。這個綏州已經丟了幾十年了,找回來也於事無補,反觸怒了西夏,給了對方進攻的口實,不如將此地還回去。
官家聽了文彥博的建議後,又派人去韓琦府邸詢問。
韓琦雖告假在家,不去中書議事,但對於西事還是盡心。他認為這個事情咱們問也不好,不問也不好。不如先接受嵬名山,嵬夷山兄弟的投降,但若是西夏興師問罪攻打嵬名山,嵬夷山兄弟,咱們不去理會他就好了,任他自生自滅。
而以武將身份出任樞密副使,鎮守陝西的郭逵,他的意見卻與韓琦截然相反。
郭逵認為必須重新修建綏州城,並派兵防守,若是坐視不理,那麽以後就沒有邊民投靠咱們大宋了。
不過郭逵身為武將人微言輕,反而是朝中的言官們紛紛表示要譴責種諤,要將此人拿到汴京來問罪。誰叫你沒事找事約降什麽蕃部,挑釁什麽西夏人,這樣未經請示擅作主張的行為,絕對不可以容忍。
言官們主張嚴懲種諤,同時抓了嵬名山,嵬夷山兄弟送回西夏,任由西夏人發落。
言見於此陝西轉運使薛向看不下去了,他上疏說必須支持種諤此舉,同時不斷誘降衡山蕃部,同時獻上平夏五策。
官家聽了意動,他早聽過薛向的名聲,當下下詔請薛向回朝商議平西之事。
但司馬光卻表示反對言,薛向此人並非是真正的棟梁之臣,皇帝不可以用。
方才殿上官員們就是因此吵得面紅耳赤,也沒個決斷。
如今官家決定在經筵後繼續商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