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往章越最經常面見天子的環節,一個是經筵,還有一個則是五日一次的內殿大起居及次對奏事。
一般內殿大起居之後,次對必須是待製以上資格的官員可以獲得與天子當面奏事的機會。
之前官家剛親政時,曾將次對資格從待製資格放寬到朝參官以上,令朝參官都可以面見天子奏事。
當然如今官家已是親政九年,權力運行已經有了正式的軌道,再也不像親政之初那麽急於求言或從官員中提拔人才。
所以現在已經罷去了大起居後的次對。
對此也是宰相一再要求的。身為宰臣都要將天子面見的官員控制在一定范圍內,而轉對次對一次只有二三人,宰臣無法在旁聽聞,這對於任何一個宰相而言都是大忌。
現在章越面見天子的場合改為常起居和大起居。
這日朝參官們正入文德殿前序班排隊,而官家升垂拱殿進行一個小早朝,這也是常起居。
先是中書升殿奏事,之後是樞密院,三司,開封府,審刑院及有資格請對的待製官依次面見天子。
章越有心遞沈括的條陳,但因為呂惠卿在場不便打草驚蛇,打算朝後再說。
禦史鄧潤甫先向官家稟趙世居之案,此案因為王安石弟子李士寧牽扯入此案,覆核的鄧潤甫拒絕在上面簽字。
王安石道:“李士寧以術閑遊公卿,他結識趙世居之母,曾贈詩給之。審問此案的范百祿問贈詩之意,趙士寧言,彼乃太祖之後,帝子王孫是甚差事。然後范百祿便道趙士寧,言此有不軌之意。臣以為此事乃十七八年前率意所作之詩,如今欲以此加罪可乎?”
這時候范百祿則道:“陛下,李士寧惑世亂俗,終身隱匿,如今顯敗,此乃王製必誅。臣之前問鄧潤甫,鄧潤甫言李士寧如此亂民必當誅之,到了今日竟與臣道李士寧罪不至死,其反覆如此,此分明欲迎合執政大臣。”
范百祿這話是指著和尚罵禿子。
鄧潤甫之前主持此案時是一心要置李士寧於死地的,但王安石回朝後就立即改口說不殺,這就是范百祿說的迎合執政大臣。
而范百祿本人是范鎮的侄兒,他肯定是想用此案將王安石打倒,這是不用多想的。
但鄧潤甫態度的轉變就令人曖昧了。呂惠卿之前授意鄧潤甫辦成鐵案,殺了李士寧以阻止王安石回朝,王安石複相後,呂惠卿就將刀收起來了。
鄧潤甫改了當初的意見,但范百祿仍舊不依不饒,還把呂惠卿,鄧潤甫兩面三刀的事給捅出來了。
在場的人都是心知肚明,章越也是樂於吃瓜。
范百祿道:“陛下,此案事實分明,證據確鑿,臣請先辦鄧潤甫,以正視聽。”
因牽涉到謀反大案大臣們都不敢說話,官家出面和稀泥對王安石道:“百祿沒有他意,只是沒有結案。但人心難知,朕看潤甫是曉事的,但難保其心。”
王安石道:“陛下,臣以為范百祿乃忠信之臣,但潤甫則必有黨附。”
關鍵時刻,王安石向鄧潤甫及背後的呂惠卿來了一刀子。
章越清楚,王安石這次著急複相,就是阻止呂惠卿利用李士寧之案來對付自己。要知道之前呂惠卿就利用鄭俠案搞了王安國。
官家對呂惠卿還是有情義的,故意裝著聽不懂對王安石道:“縱然李士寧有罪,於卿也是無損。”
王安石道:“若李士寧真謀反,陛下治臣之罪,臣唯有服罪而死。臣當初在江寧聽聞李士寧坐獄,實惶恐不安。若是李士寧坐獄,言語稍為增損,則臣便有難明之罪了。”
“陛下以為人心難知,必不至此,但君子必不為小人之事,小人又豈有為君子之事?”
官家聞言問道:“譬如曾布,亦是如此?”
章越心底鼓掌,官家的段位比以前高了好幾個層次啊,整天和這些老狐狸打交道,水平見長啊!
王安石道:“曾布品行臣素來知道,臣未薦拔他時,他對變法並非反對,故而臣收而用之,之後效力之時,臣希望他是君子,然而並不敢擔保。”
“至於曾布為何反覆,其因陛下難道不知嗎?若陛下始終對臣無二,曾布知利害必不如此。”
章越在心底大笑,王安石這嘴巴不是蓋的,當面反擊了回去,這曾布背叛自己還不是皇帝你的錯?
呂惠卿聽王安石當面懟了天子,心底大喜,但面上依舊恭敬如常。
接著王安石開啟了全面懟人模式,將官家說得下不了台。
章越心想,你王安石去懟呂惠卿啊,懟官家作什麽
王安石懟完天子,呂惠卿則道:“陛下,大理寺評事王鞏言趙世居似太祖皇帝,又曾借過趙世居兵書,臣曾請下獄竟是不成,後得知此人系宮使韓絳親戚。”
章越聽了呂惠卿居然還要將此案擴大。
當然趙世居案本來就是官家親自督查操辦的,呂惠卿自是體貼上意,不斷擴大涉案人員,擴大打擊面。
果真這一句趙世居似太祖皇帝,令官家極不高興。
王安石則反對道:“陛下,杜甫曾雲虯須似太宗,此話又有什麽不同。”
官家道:“朕看王鞏此人不佳。”
王安石道:“陛下,王鞏亦無大惡。”
接著王安石道:“陛下, 此案到此為止,若是從重處罰監司,厚賞告密者,如今一旦誣告之風一起,小人借此謀求賞金。朝廷官員亦避免禍及己身,會牽連他人。其實以當今風俗,有太多人為了一己之私,而不惜枉殺無辜,禍人全家!”
呂惠卿沒有反駁王安石,但此番利用趙世居案雖沒打擊到王安石,但也使對方君臣離心近了一步。
這時候章越出班道:“陛下,此案雖非樞院主審,但臣以為如今有宋遼交兵之危險,此時國內需安定,以人和為重。此案處罰首惡即是,不宜輕造大獄。”
呂惠卿聞言不由怒瞪了章越一眼。
官家聞言略一沉吟,他並非殘暴之君,但凡是君主都有對權位那份天然的危機感和不安全感。
章越表態後,官家對王安石道:“既是如此,就依卿所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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