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府的下人風傳著章家聘禮如何如何貴重,此外就是聘金的多寡。
十七娘此刻自是在閨閣裡,也下令房裡的女使老媽子不許出入,不過仍擋不住各房的女使將碎語傳入。
姑爺又給了什麽啊。
姑爺又如何如何啊。
姑爺多看重咱們家姑娘啊。
至於吳府李太君也是很高興,覺得很有面子,吳家上下都知這位姑爺出身寒門,但能拿出這些聘禮聘金來足見誠意了。
而李太君這邊一面與章家的人說,章家的禮實在太過貴重了,自家的女兒不過平平,哪裡當如此之看重。
這些話自也有人傳至十七娘的耳裡,抱怨老太君如此,不是在外人面前貶低自家姑娘麽?哪有說得這麽平平的,似配不上章家的聘禮的。
十七娘倒是通情達理地道:“此謂極於責備,則兩家周致,無他患矣,故而不可不說。”
而李太君這邊說完,而那邊不僅將聘禮中貴重的首飾金銀以及全部聘金都添作陪嫁給了十七娘,還在給十七娘的嫁妝裡又添了三百畝汴京郊外的上等莊田。
反正就是章家給多少,吳家不僅大頭都拿作陪嫁,還另行往裡面加倍的貼補,這都是實實在在的好處。
若是之前與夏家呂家文家這樣的宰相門第結親,吳府如此會遭來旁人的閑言,說什麽討好親家等等,不過若是章家倒沒有人這麽說,因為章越是寒門出身,吳家多給些陪嫁也是為了女兒以後日子過得好一些,這點就少了旁人亂嚼舌根,反而是讚吳家大方。
但十七娘明白,兩家談論婚事時,李太君早就不止一次地明言暗示過章家若多給聘禮聘金,則都會放進十七娘陪嫁裡,而且吳家在嫁妝裡另行雙倍貼補。
而所給聘禮聘金的意義,這不僅僅是面子上過得去,從章家這樣的寒門拿出這麽多聘禮聘禮來,等於也掏空了章家一部分財力,雖說最後都以陪嫁的方式還給章家,但其實陪嫁都在十七娘的手中。
日後陪嫁如何用,都是由嫁婦說得算數,這樣是讓嫁婦在夫家有個保障。
而對吳家這樣的富貴之家來說,陪嫁再多倒也拿得出,可是於十七娘而言陪嫁越多,在章家那邊不僅更受看重,而且也就順理成章地接管了家中財權,日後在家中上下面前的話語權也是很重。
如此也就確保章越與吳家同在一條船上。
當然這也是陽謀,章家上下不會那麽蠢看不到這一點,故而也是心知肚明。
婚者,所謂盟也!
非受幣不交不親。
男女方談婚論嫁,先要上草帖子細帖子,上面書寫雙方家產家財。
之後下聘贈禮,每次彼此送禮都帶著討價還價的意思。
男歡女愛是兩個人的事,婚姻大事即關系到兩個家族的結盟。上層官宦之間的聯姻,利害計較更多,似章吳兩府倒算是少了。
如今章家給了聘禮聘金後,李太君立即踐行承諾,在原有的陪嫁裡又給十七娘添了三百畝汴京郊外的上等莊田,還有二三十個管理莊子的莊丁的身契也一並給了。
這出手著實的大氣。
十七娘記得這可是李太君當初嫁入吳府的陪嫁,三百畝莊田每年所出即便在災鬧之年也有兩百余貫。
吳大娘子及十五娘都曾眼饞過,不過李太君四個親女兒誰也沒給,十七娘本以為李太君會留給自己兩個兒子,沒曾想最後倒是給了自己。
至於十七娘房裡自己也有一堆事要處理。
她身旁的女使不少都是跟隨她多年的,都在吳府享慣富貴的。
在吳府似跟隨過李太君的的一等女使,每月在帳房可支得兩貫錢月例銀子,二等女使也可支得一貫錢,至於新入府的則不給錢。
月例銀子雖是不多,不過卻有四季衣裳供給,穿戴的都是綺羅綾縠,這點上吳府從不刻薄下人。衲絮縕弊,浣濯補綻之服從不給下人們,因為下人也是吳府的顏面。
除了衣裳還有吃食,平日吳府女使都是一樣,一桌子的人可吃五菜兩湯,每個月還能吃兩次羊肉。
此外年節節禮,主人家不時出手賞賜也不少,另外生病了也請大夫醫治,湯藥錢都由吳家裡支給。
故而吳府普通女使雖說是伺候人,但日子過得比普通人家裡的女子還好上許多。
但嫁入章家後,十七娘與身邊女使嬤嬤明言,月例錢減半,此外衣裳也減作一年兩件布帛,至於飯食供給更遠不及在吳府時,畢竟平日章越章實自己吃的也不過這般。
聽了十七娘這麽說,眾人都明白這是要去章家吃苦了。吳家雖說前幾年因吳育病故其勢不如從前,但比那些‘門前冷落鞍馬稀’的破落官宦人家可是強多了。
故而十七娘的身邊人請托各等情由留在吳府,不願跟她陪嫁去章家,對於她們十七娘不僅不留,還安排妥當,讓她們在吳府另有著落。
當然也有不少女使嬤嬤願意跟去,除了與十七娘確實感情深厚的,還有懷有其他心思的。
那些願意跟去的人,當然不蠢,故而去吃苦磨練自己。她們看中的是日後章越的前程。章家沒什麽仆役,她們不用擔心陪嫁過去會遭到排擠,同時章越以後是大概率要飛黃騰達了,那麽跟著主母的身邊必然也是跟著水漲船高。
故而她們都是作好了跟著十七娘去章府吃幾年苦頭,只要熬過去了,以後就有好日子過了。
這些人大多年輕,同時也野心勃勃。
其中有兩位見過章越的女使,當初還幫著傳信帶過話,她們願意跟著十七娘陪嫁過去,也是另有打算。在府裡但凡打聽章越一切消息最是熱心的也是她們,每次談起姑爺來也是眉飛色舞的。
十七娘知道身邊人的意思,故沒有帶這兩名女使陪嫁,也沒安排她們繼續留在吳府,而是給她們找了個好人家,還贈予了一筆豐盛的嫁妝,讓二人日後衣食無憂。
兩名女使得知後都是留了好一陣眼淚,十七娘見此也是心如刀絞,卻不得不如此。
除此之外,十七娘也篩掉了幾個一看便知野心勃勃的或平日有些行止不端的女使。
如此精簡一番,十七娘房裡只剩下數人。十七娘明白嫁到章家,陪嫁帶得人太多自是不好,畢竟住在一起還有章越的哥哥嫂嫂一家。
他們身旁沒幾人伺候著,如此浩浩蕩蕩一群人過去,他們會作何想法。
但十七娘又到李太君那請了三名伺候多年老嬤嬤和精乾得力的女使陪嫁,最後才安排妥當,將陪嫁人數控制在十人以下。
要知道十五娘當初嫁入文家,可是帶了五六十人。
不過十七娘身邊雖是人少了些,但各個都是小心敬慎,明事幹練。
隨著婚期日益臨近,嘉祐六年也馬上過去了。
下聘之後,男女雙方不通往來,沒事大家絕不串門,更不用說男女相見了。
章越將宅子從程郎中那交割清楚,拿到了紅契,再度在汴京成為了有房人。
買了房子之後,自是免不了宴請親鄰,這遠親不如近鄰的道理,換在哪一朝都是一樣的。
這日章越在家,突然文及甫,歐陽發一並來訪,拉章越去一地方。
章越待要問,但文及甫,歐陽發卻什麽也不說,拉章越上了馬車一並前往。
章越看這二人樣子還以為是鴻門宴呢?
三人到了汴京城郊外的一處田莊。
進入田莊正院,但見樹下坐著四人,都是二十幾歲的年輕人。
他們看了章越入內,臉上都是帶著笑意。
章越納罕,這到底是什麽陣仗呢?
但見當中之人笑言:“久聞狀元公之名,未嘗得見,如今托文兄歐陽兄真是得償所願。”
章越見此人舉手投足氣度不凡,於是拱手道:“幸會,請恕在下眼拙,不知尊駕大名?”
對方笑道:“在下韓宗師,家父諱絳。”
章越心道眼前此人居然是韓絳之子,韓絳可是歷史上變法派的另一員大將,與王安石相互援引。
一旁另三人也是起身。
其中一人自通姓名為夏伯卿,另二人則堂兄弟,一人名叫呂希績,一名叫呂嘉問。
章越聽了這三人名字,終於知道這是一個什麽局了,這是吳家的姻親局。
原來因十七娘的婚事,吳家次女三女也分別從西京至汴京。
吳家次女嫁呂希績,呂希績乃是任天章閣待製兼侍讀呂公著之次子,前宰相呂夷簡之孫。呂希績雖襲祖蔭,但父祖都乃朝堂上的高官,故而為了避嫌他與幾個兄弟都沒有出仕。
他如今身在西京,與兄長呂希哲、弟弟呂希純皆拜在邵雍門下,如今吳家婚事來到了汴京。
呂夷簡一族在朝堂上勢力極大,呂夷簡的叔父乃名相呂蒙正,呂夷簡本人居相位二十年,歷史上呂氏一族七人官至宰相,執七朝政,可謂盛事。
當今天下呂家閥閱之盛,堪稱第一。
吳家三女嫁夏伯卿,夏伯卿為龍圖閣直學士兼侍讀夏安期之子,前宰相夏竦之孫。夏竦,夏安期已先後故去,不過夏家在朝堂上仍有不小勢力。
二人來京後自約了文及甫,歐陽發二人,同身為吳家女婿黨的眾人聚一聚。文及甫自是答允了,不過好交遊的他,又約了韓宗師。
韓宗師是爽利之人,他出面組了一個局的請他們至韓家在汴京郊外的別院裡。
韓宗彥為何能出面呢?因為吳育長女嫁給韓億長子韓綱之子韓宗彥,韓宗師之父韓絳是韓億第三子,故而他與吳家也有姻親。
歷史上,王安石向宋神宗推薦吳充為樞密使,宋神宗不想用向王安石道了一句,吳充是你的親家吧。一旁的韓絳出面道了一句,吳充也是臣的親家。
章越與眾人一一見禮,到了最末的呂嘉問時,章越與他對揖。
此人笑容可掬,章越看了他暗暗想笑,他與呂希績一樣都是呂夷簡之孫。
在慶歷新政時,呂夷簡與范仲淹即是鬥法,到了呂夷簡的兒子輩,在熙豐變法時,也與王安石鬥得不可開交。
但呂嘉問呢?
作為呂家人,他應站在保守派一邊,但他卻支持變法。
呂公弼與呂公著二人決定上疏彈劾王安石,此事在呂家內部公開,但呂嘉問卻偷偷地將呂公弼,呂公著二人準備彈劾王安石的奏章盜出,偷偷交給了王安石。
王安石提前得知彈劾內容,故而躲過一劫。此事傳出去後,呂嘉問被呂家人視作‘家賊’,從族譜上被除名,從此不列入呂家門牆。
章越以為要坐下與他們閑聊,反正來汴京就是混圈子。
哪知韓宗師對章越道:“家父想見狀元公一面!”
章越聽了一愣, 韓絳居然要見自己。
韓絳出任過禦史中丞,因彈劾過富弼而被罷免,如今在外出知,正好回京敘職。
雖說被貶官,但本官仍是左諫議大夫,而且是出任過禦史中丞的大員,同時章越還知道韓絳是堅決的變法派。
韓絳的政見還影響了他的弟弟韓維。
韓維是王安石的好友,他與司馬光,王安石,呂公著四人號稱嘉祐四基友。韓維日後擔任宋神宗潛邸時的老師,宋神宗讚成韓維幾句新奇的想法時,韓維總說這不算什麽,這都是我好朋友王安石的觀點。
韓絳,韓維都在宋神宗面前保薦過王安石,沒有他們王安石作不了宰相,不過後來都與王安石意見相左,而被趕出了朝堂。
韓宗師對章越道:“家父後日就要出京了,但想見識一下當今狀元的風采,故而托周翰,伯和約的你,晚上還有家宴。”
章越恍然。
韓絳在神宗朝四度拜相,王安石還是被他一把拉進了中書,對方也是吳家的姻親呢,如今自己算不算是被列入了對方考察之列?
果然是政治上用人之法。
從熟人裡選能人,從能人裡選熟人。
總而言之,既要熟又要能,二者缺一不可,同時要緊的是政見,都是支持變法的。
章越道:“蒙韓公賜見,章某榮幸之至。”
於是韓宗師帶著章越走到了一處小閣,見到一位五十多歲的老者正在窗前眺望莊園的景色。
這位老者正是韓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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