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曙聞言搖了搖頭道:“書有言,王宅憂,亮陰三祀。我已打算亮陰三載,讓韓相公為塚宰攝政,將軍國大事盡數托付給你,吾居憂信默也!”
韓琦忙道:“陛下此萬萬不可!”
一旁輔臣亦是勸道:“此事萬萬不可,還望官家三思。”
趙曙則道:“吾意已決,軍國大事以後便交韓相公處分了。期間爾等與娘娘都可再行廢立之事!”
韓琦等三勸後,不能改變趙曙之意,最後趙曙即索性閉上眼睛,雙手攏在袖子裡一言不發,眾人這才退出室來。
韓琦,曾公亮,歐陽修等都是皺著眉頭。
歐陽修道:“當初殷高宗武丁亮陰三載,默不出一語,故有不改朝政將國家大事交給宰相之說,此後殷衰而複興,禮廢而複起,此也是合乎於古禮的。”
韓琦道:“官家欲三年無改於父之道,此番心意,仆能知之,但攝政之事豈能為之,此非人臣之道,諸位看為何官家到底何意?”
眾大臣們都是不好分說。
韓琦見除了歐陽修外,曾公亮等都不讚同於是道:“到時不如請皇后效章獻太后故事聽政,權同處分!”
聽到這裡張升,曾公亮等方道:“若真到了萬不得已之時,也唯有如此了。”
韓琦道:“容我等稟告皇后再議論。”
頓了頓韓琦又道:“諸公辛苦,官家遇事詳問本末,然後裁決,言語莫不當理,他日必為明主。”
張升道:“那百官與禁軍封賞,以及大赦天下之事?”
韓琦道:“我等先素議一番,再憑上旨。至於另有功勞之人,再加封賞!”
新君登基要封賞來收買人心,特別是趙曙這樣通過非正常方式登基的皇帝,尤其必須。七位輔臣自也不用多說,今日‘黃袍加身’圖得不就是這麽?
聽韓琦這麽說,肅然的氣氛少了許多。韓琦又道:“明日早朝之後,即遣備庫使告諭諸路官吏軍民以先帝升遐及上嗣位之意。似契丹,西夏也當以國書告知……”
幾名輔臣繼續商議,似這樣權力交接的大事,章越也不便再聽聞。
章越看向大行皇帝的靈柩,這時候人人都在想著謀劃以後,又有幾人能真正念著先帝呢。
也不是沒有。
章越看見王珪,范鎮二人至今仍是伏地痛哭垂淚,他們這番悲痛欲絕可不是作偽。
眾宰相們又議論了一陣後,不久曹皇后派任守忠傳來消息,不允垂簾聽政之事,國事一切聽憑官家處置,這如同又將皮球踢了回來。
章越正想之際,見到歐陽修步到自己面前道:“度之!”
章越起身道:“歐陽相公可有什麽吩咐麽?”
歐陽修與章越一並走到殿旁小室言語。
歐陽修道:“這裡沒有外人,方才韓相公與我道,此際差事你著實辦得不錯,不枉了大行皇帝之前於你的信任薦拔!”
章越想起過世的趙禎,不由唏噓。
歐陽修亦感慨道:“我也是受知遇之恩深重,非大行皇帝無以至今日。”
歐陽修言語間有些蕭瑟。
說到這裡,歐陽修對章越道:“你有定策之功在,又兼今日一番事,只要保得新君在位,你日後仕途都會順暢……”
章越忍不住道:“伯父,這功勞與封賞豈是好要的。”
“新君從一開始的辭皇子,到了後來的辭官家,到如今諒陰三年,居憂信默,他每要退一步,都要逼得我們推他走兩步,如此……日後新君再作出什麽事來,又豈是我們可以收拾的。”
歐陽修歎道:“我與幾位相公怎能不知呢?但是我等又有什麽辦法?”
次日百官入朝,尚穿了吉服,無人知曉大行皇帝駕崩之事,到了內宦通稟時,所有官員忙了解金帶佩魚,自垂拱殿外哭入,到了福寧殿前哭祭。
韓琦取了遺詔當著百官宣讀,最後百官拜了趙曙,到了這一步新君正式登位。
韓琦宣讀遺詔後,百官尚在福寧殿逗留,章越也在人群之中。
這時司馬光抵此向章越問道:“聽聞大行皇帝大漸之時,是度之在麽?”
章越點了點頭道:“正是。”
章越說了幾句,但見司馬光都是抹淚聽了,聽得遺命之事欣然道:“幸虧時有度之在。”
章越道:“不敢,此間全憑韓相公主張,我不過隨之,不敢稱有什麽功勞。”
章越稱讚了韓琦一番,以他昨夜所見,自己這番話確實沒有誇大其詞。確實沒有韓琦在,恐怕立儲之事的波折就大了。
這時有官員又道:“官家有旨,大赦天下,除常赦所不原者(遇赦不赦),百官進官一等,一會就有明旨!”
章越心道,即位詔書一發,封賞即是下來了。
這就是大禮泛階,在唐朝如新帝登基,立太子,只是升散官,但宋朝則是升本官階。
章越如今是大理寺丞,位於京官三十八階,升一等便是著作佐郎,三十七階。
著作佐郎名義上為秘書省供職,但章越不在那邊兼差,只是作為本官銜。著作佐郎是從八品,故而官位也從正九品遷至從八品。
京官最高是著作佐郎,大理寺丞。再往上則是朝官,朝官最低是太子中舍,秘書丞。他也升至京官最高,再進一步就是朝官。
朝官就是升朝官,又稱常參官,就是可以參加朝會,每日能見到官家那等。京官到了年限便可遷轉朝官,不似選人至京官有個天然的鴻溝。
京朝官三年一磨堪,章越如今才任官一年,按道理還要再乾兩年,才能升遷至著作佐郎,如今倒是省卻了兩年功夫。
本官升遷是采用停年格,所謂停年格就是不問賢愚,專以年資深淺為錄用標準。
大部分的官員只能慢慢熬年限,除非通過科舉或大禮泛階這樣非常規手段。
章越中狀元後初授大理寺評事至著作佐郎,正常要五六年升遷的時間,但如今不過用了兩年功夫。不過比起包龍圖還是遜色一籌,包龍圖為官二十六年升了二十五次官,靠得是官家的特旨提拔。
除了加官外,又有人道,犒賞也下來了,如乾興故事,禁軍所賜一千一百萬貫,在京官員費四百萬貫。
一名京官道:“這等封賞,聽聞似這校書官都可得數百貫!”
不少官員都有喜色,章越也盤算著自己能拿多少錢,轉頭突見見司馬光面色卻十分難看。
章越心道似他這級別官員得千貫也不在話下,至於其他高官更不用說了。也是新君上位收買人心,不惜余力,反正花得都是老百姓的錢,又有哪個官員會反對呢?
但司馬光決然道:“哪有這般道理,國家用度素來窘迫,如今又遭大喪,累世所藏,幾乎揮霍一空。此舉一出外州,軍官庫無錢之所,必然借貸民錢,以供賞給。當此之際,我等何心得此厚賜!”
司馬光這麽一說,不少方才貪圖賞賜的官員都是滿臉羞愧,章越也是其中之一。
不少官員紛紛問道:“司馬學士你說怎麽辦吧!”
司馬光當即振臂一呼道:“我等去面見官家宰相,陳述此事!”
司馬光在文官中號召力極高,不少官員頓時響應。當即司馬光率著一群官員浩浩蕩蕩前往大殿。章越見這一幕有幾分猶豫,但想了想司馬光此舉確實是對,於是自己也是跟上了隊伍。
司馬光率領眾官員抵至階下。
曾公亮等見如此多官員抵此也是吃了一驚向司馬光問道:“君實,你這是作何?”
司馬光道:“聽聞新君登基,此番賞賜禁軍百官用一千五百萬貫?敢問曾相公可是真的?”
曾公亮道:“確有此事。”
司馬光道:“我率眾人懇請官家相公們收回此命!”
“如今國庫已是空虛,再行賞賜,一旦國用不足,必重斂於民。百姓困窮,何以供命?饑寒所驅,必為盜賊,此為天下安危之本,懇請相公們三思啊!”
“這……”
見這麽多官員聚集,韓琦歐陽修等亦從內殿步出,詢問之後言道:“乾興之時,已有這般恩典,諸位不可輕辭。”
司馬光道:“乾興之際, 也不如如今賞賜之多,何況當時帑藏最為富實,如今百官各遷一官,不隔磨勘,恩澤已厚,又何忍賜物。我等怎敢因公家之禍,而為私室之利!”
司馬光再勸,韓琦仍道不可。
章越心知,官家以小宗入大宗,從昨日來看,曹皇后宗室都不支持他,確實要用錢來收買人心。
昨日李璋進宮拜新君後一見面即討賞賜,韓琦則拿調外軍入京威脅,最後雙方討價還價禁軍還是拿了一千一百萬貫,大臣拿去四百萬貫。
可是朝廷一年歲入也不過六千多萬貫,而且每年支出還大於收入。在財政赤字的情況下,拿出財政收入的四分之一來犒賞禁軍官員,用作收買人心。
最後損失得是誰?最後還不是讓老百姓受苦,消耗的是國家的元氣。
經昨夜之事,章越本對韓琦扶危定難很是佩服,但現在看來朝廷還是要一個能更大刀闊斧變革的宰相來擔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