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誨暗讚此子真是會做人。
呂誨與章越在殿前碰了面,二人謙讓了一番,呂誨先行一步,章越落了半步隨之,總之在禮數上章越作到了十足。
二人經侍者引領下入了崇政殿後殿。
平日官家在正殿臨軒視事,聽中書樞密奏事, 這等場合十分正式,君前奏對皆在眾目睽睽之下。
正殿議事散後,官家常至後殿與宰執欣賞器物,書法等等,若還有人奏事或者接見什麽大臣,這稱為後殿再坐。
這樣的場合非正式,也沒有起居官在旁,君臣之交談也可隨便些,坦率些。
這也是在不同的場合說不同的話。
章越呂誨走入後殿時,但見官家穿著便袍,坐在一張案幾後。
二人行禮參見後,官家以一等拉家常的口吻道:“兩位卿家久等了。”
“臣不敢。”
章越可以感覺對方似新作官家的緣故,與臣下的接觸上還有些稍稍的不自然,比如方才明明的示恩於臣下。
但仁宗皇帝表示是令人受寵若驚之感,但對方卻有等故作輕松之感。
不過人家才剛當皇帝兩三個月沒有經驗,這也是可以理解的。之前的日子一直在擔心受怕中度過,整個人不是在發瘋, 便不知在幹嘛。
在宮裡罵過曹太后,韓琦給他捧藥被打翻灑了一身,前者令他差點丟了帝位,後者則也令他差點得罪了整個文官集團。
至於仁宗皇帝親政時,已被章獻太后調教了十年, 人家作皇帝那是專業的。
咱眼前這位只能說是半路出家。
“太常博士,知東明縣皮公弼,呂卿可是知曉?”官家向呂誨發問道。
呂誨道:“臣對此人略有所知。”
“卿以為他才乾如何,有朝臣舉他為權發遣度支判官事可否勝任?”
章越聽了看了官家一眼,呂誨言道:“皮公弼為吏時,臣聽聞他甚為進取,到了京師又是忙著請造大臣,陛下用此人為三司判官,非朝廷求賢之意。”
官家道:“善,朕昨日看吏部考法,前朝任三司判官者,必須為通判後三任九歲資序,方與三司判官或外出轉運副使。而如今皮公弼不過知縣,未曾一任通判,亦舉為三司判官,可知朝廷選官完全沒有章法可言。”
章越聽了心道,這不是指著和尚罵禿子麽?
不過章越聽出來官家對自己當初不給錢的事很不滿,故而譏諷他沒有出任三司判官的資格, 但問題是朝廷自有規章制度。一個三司判官的差事, 不是皇帝可以過問的。
呂誨人老成精, 哪不明白。
但是呂誨卻故意不順著官家的話往下說,而是道:“陛下臣昨日上奏,西邊有事,朝廷調宦人監軍,此乃前朝之弊也。臣請陛下召回內宦,擇賢明將帥任之……”
官家聽了道:“朕看來宦人未必不如將帥,譬如前朝魚朝恩,士人多毀之,然而他的救駕之功卻沒有提及。”
章越聽了心道,原來宋徽宗愛用童貫,原來基因在這裡啊,還有貪財這基因也是從你這來的吧,果真是根紅苗正啊。
那麽望之不似人君也是一脈相承的?
呂誨欲再言,官家打斷道:“朕今日找卿是問,如今修起居注缺人,呂卿可有合適之人引薦?”
呂誨道:“修起居注都是以製科進士高科,且身有館職兼有才望的官員充任。”
官家點點頭道:“然也,這般人才不好選。”
說到這裡官家看向章越道:“章卿當初試館職,授何職?”
章越道:“臣如今直集賢院。”
官家笑道:“章卿乃製科進士雙魁,堪稱古今第一人,卿以為如何?”
章越心道,當初王安石出任鹽鐵判官時,仁宗讓他去修起居注,結果王安石連續八次拒絕。王安石不去是有道理的,你仁宗皇帝明明不信任我,我幹什麽要去皇帝身邊任職。
再說莪之前得罪了你,如今你讓我出任記注之職也不是真心的。
不過話說回來,修起居注這個職位每天都可以見到皇帝,可謂是一步登天,但章越去這個位置肯定是被人噴死,因為多少人眼紅這個位置,而自己的資歷顯然是遠遠不夠的。
歷史上官家還打算將修起居注職授予明年(治平二年)回朝的蘇軾,也被韓琦一口拒絕,理由是蘇軾的資歷不夠,讓他先試館職再說。
章越想也不想便道:“回稟陛下,記注之職近於知製誥!臣仕官不過三年,資序遠遠不及實不敢受任,還請陛下俯允!”
呂誨則和稀泥道:“陛下,朝廷官位升遷都有資序,不次進人朝中會有非議,章太常若出任記注可顯官家恩典,愛才之意。”
官家則道:“朕既賞識章卿,哪個朝臣有反對?”
章越心想皇帝這哪裡鐵心要授自己起居注的意思,就算自己這邊答允了,韓琦那邊肯定也通不過,因為這違反了官員升遷的秩序,到時候自己不上不下的,唯有辭官一職了。
章越想到這裡,一旁呂誨清咳了一聲,示意皇帝的話一言九鼎,章越在皇帝面前不可違背,還是先答允了再說。
章越心想,哪有這般答允了。
章越想了想還是,此刻唯有低聲下氣地道:“回稟陛下,臣不堪造就,記注乃出入承明之職,非臣等草木之輩可出任。”
“還望陛下重新擇人,臣愚鈍實不足以報答陛下簡拔之恩!”
說完章越向官家重新一拜。
禦座上的官家微微一笑。
他想起當日與韓琦授意要將章越調離交引監之事時,卻引得韓琦大怒。
韓琦直接不給他絲毫顏面,說三司判官乃微末之職,也是堂堂天子親自過問的?
韓琦還說,皇帝向大臣要錢,實是丟人之舉。
官家聽了韓琦一頓數落,自己面上也是掛不住,不得已罷了此事。但事後官家卻越想越氣,自己身為堂堂天子,韓琦指不動,富弼司馬光整日噴自己,現在連章越一個小官居然也是不服自己安排,必須先敲打一番才可以用。
故而就有了今日召見之事。
官家見章越似已服軟,仍繼續道:“朕意已決,章卿不可推卻。”
章越想到這裡,將牙一咬。
他看向官家直言道:“陛下可是覺得臣不勝任三司判官之職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