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辦法,雙方都有各自的顧慮,都有不肯相信對方的理由,命門是不能隨便交給敵人捏著的。
尤其是張濟和關羽,對於“如果陳倉城嚴防死守,究竟能守住多久”這個問題有重大的誤判分歧,這也就導致張濟不能很好的評估自己手上的籌碼究竟值多少錢,開出來的談判條件落在漢軍眼中也就顯得漫天要價非常可笑了。
談崩之後三天,一切倒也安妥,關羽一邊在西門外繼續像模像樣組織破壞外圍工事,打造攻城器械,一邊在東邊張濟覺得不可能主攻的方向上,也偷偷趁夜施工、安排舟船調度兵力。
初四初五兩天的戰事沒什麽好說的,除了破壞工事,就是喊話攻心,一些對防守方士氣非常不利的流言,也隨著攻城者的喊話、以及用強弩射進城散發的小紙條兒,漸漸流傳開了。
張濟一開始沒注意搜繳攻城部隊射進城裡的箭上綁的紙條,後來發現軍中亂傳話,才意識到統一人心的重要性,派出親兵隊搜查,反而愈發鬧得人心惶惶。
諸如這般的流言,在城內瘋狂傳播:
“聽說了沒,之所以城東被淹了,而且水越來越深,都漫進渭河了,根本不是什麽春雨、融雪凌汛,就是西漢水改道了!”
“西漢水改道了?西漢水是哪兒,咱沒聽說過啊。”很多普通士兵都沒什麽文化,涼州兵也沒去過蜀地,壓根兒不知道西漢水是什麽河。
不過只要一群士兵裡有一兩個什長之類稍微認識幾個字、或者知道點歷史故事的,就能把這個疑問解開:
“聽說原本是從漢中流向陳倉、就從咱這兒流進渭河的。還是呂太后那個老娘們兒,在她跟高祖的大兒子惠帝死了之後,母雞打鳴掌管朝政,還違背了高祖皇帝‘非劉姓不王’的白馬盟約後。
高皇帝在天之靈震怒了,所以呂太后那老娘們兒執政的第二年,武都郡大地震、山崩,塌下來的山擋了漢水北流之道,從此大漢龍脈之氣往東南流向荊州、在南陽郡、江夏郡入長江,而不是再從渭河入黃河,這是皇天不祚呂氏。
所以光武皇帝後來複興漢室才是起於南陽,南陽郡那也是漢水流經之地啊!我是沒讀過書,可是聽說這些都是《漢書》裡明明白白寫著的,還能有假?不信你去問個讀過史書的曹掾,只要你有膽子。”
“真的假的?這也太玄乎了,還有沒有別的證據?”大頭兵們聽得一愣一愣的,想信又不敢,想不信又不甘心,便會再試圖追問一些旁證。
偏偏這次的事兒證據還非常充分,在群眾智慧的自發博弈腦補中,一條條“鐵證”又被傳播開來,為前面的話加強說服力:
“怎麽沒有?證據還多著呢。你們知不知道,漢書上武都地震是那一年的幾號?是‘春正月二十七’,這次聽說河池山崩,也是正月二十七,只不過河水流到咱這兒是正月底了。
當年韓信能暗度陳倉,那就是因為跟了真龍天子高皇帝,有高皇帝庇佑才能成功。劉備這次聽說也是有高祖托夢,明明白白告訴了劉備地震山崩的日子,對面營中都傳遍了。”
這樣的造謠一浪高過一浪,陳倉守軍的人心惶惶也就可見一斑了。
必須澄清一句,流言形成這個樣子,絕對不是最初射箭書散播的人本來想傳的版本,原始版本遠沒有那麽細節那麽口語化。
但流言這玩意兒就像病毒,它可以在傳播的過程中自我變異、越傳越變樣。每一次口口相傳都是轉述者用自己智慧的再創作,不會跟他聽到的版本絕對一樣。
所以傳得久了,肯定是最接地氣、邏輯自洽度最高的版本,生命力最頑強、被聽到得最多——就像是病毒,變異出更強傳染性和潛伏性的DNA,才能更多流傳下來,並且擠掉傳染性隱蔽性弱的版本。
上面這番精妙的流言,是城內士兵們群體智慧不斷迭代創作的最終版,才看上去那麽惟妙惟肖。
張濟發現這個問題之後,只能是搞恐怖統治,瘋狂排查首惡,殺了好幾十個有影響力的、亂說話的人,把人頭掛在各處城樓示眾,才算是壓製住了士兵們的胡言亂語,確保一萬五千士兵裡只有幾千人聽到過那種大逆不道的打擊軍心言論。
但殺流言傳播者的同時,張濟自己內心也是越來越恐懼後怕,因為連他都覺得這背後的天意怎麽看上去似乎挺真的。
二月初五晚上睡覺的時候,張濟甚至自己被噩夢嚇醒,驚叫不已。
他夢見了秦朝降將、雍王章邯,在被韓信暗度陳倉擊敗之後,最終被圍困在廢丘、慘遭韓信水淹廢丘而死。而夢中夢著夢著,韓信就變成了關羽,章邯就變成了他自己,夢中的陳倉城牆也跟廢丘城牆一樣被泡塌了,洪水洶湧而入,他也被關羽率領戰船衝入城內殺死。
“將軍你沒事吧?莫不是夢魘了?”身邊的近侍看到張濟大叫驚醒,還過來關心一下。
“沒事!沒事!不要瞎說!”張濟做夢做得冷汗都下來了,還要強撐,讓侍從不許聲張。
被這麽一攪合,張濟也沒心思繼續睡了,總覺得心裡不踏實,連夜披掛上盔甲,後半夜帶著一隊士兵又去巡城,連士兵們都怨聲載道,暗忖:
你不想睡咱還想睡呢,而且還是巡已經被水淹了好幾裡地的東門,有什麽好巡的?東門外的水闊得比渭河黃河還寬了,什麽護城河都比不上,還有人能蹚那麽遠的水來攻城?就算坐船也犯不著從那兒進攻啊。
因為夜色過於昏暗,張濟也巡不出個所以然來,最後臨近天明,精神實在困倦不濟,反而在東城門的城樓上睡著了,穿著盔甲倒頭就睡,農歷二月上旬的寒冷,幾乎是百分百凍感冒。
幸虧張濟也不需要感冒的慢慢折磨了,他有更痛快的痛苦。
二月初六,辰時末刻,天色已經大亮了很久,張濟才在城樓上醒來,他巡城到卯時初才睡著,所以其實也就睡了三個小時。
醒來之後,他吃了點東西,揉揉眼睛,觀察戰場局勢,還真給他發現了不少了不得的東西。
“城門外二百步,怎麽有幾個土台子從水中冒出來了?那裡水深該有半丈多了吧?原先也不是高地,難道是關羽連夜讓人堆土的?肯定是了,旁邊還有小船往來在送東西!快,出城去破壞,殺散那些民夫,不管他們是在做什麽,肯定不是好事!”
張濟想起昨夜的噩夢,直覺告訴他不管關羽想幹什麽,總之破壞掉就對了,一切跟關羽反著乾。
然而沒人聽他的,軍官們只是面面相覷:“將軍,城外水深半丈,我軍都是涼州人,不習水戰啊,也沒有船隻,只有臨時用梁柱結扎的木筏,這可如何出戰?”
張濟病篤亂投醫:“那就放箭!試試城頭最硬的床弩,不就兩百多步麽,床弩還射不到?”
這次倒是有人聽了,但嘗試很快也失敗了,因為床弩只能殺人,卻無法破壞工事。敵軍用夯土和木柱做了圍擋,根本無法破壞。
心中惴惴不安地等到午時,謎底終於揭開了——原來,關羽這幾天假裝在城西乾燥地帶大張旗鼓破壞外圍工事、打造投石機,最終卻把半成品的投石機用船運到了城東陣地,而且運土堆了幾個台子把投石機裝上去,就瞄準牆根被泡水泡得最松軟的東側南段城牆砸。
配重式投石車這玩意兒,劉備軍造出來也有三四年了,只不過原先注意保密,只在蜀地等偏遠站場使用,外部軍閥不太了解,但風聲應該也是聽過的,隱約知道“劉備的投石機特別厲害”,但不知道原理和樣子。
不過,劉備軍的投石機分量、規模也是在不斷研製進化的。三年前拿出來的只是一次性丟七十漢斤獨頭石彈的,現在已經強化到丟一百五十漢斤,對城牆的破壞力也更加驚人一些——
說句題外話,一百五十漢斤也不是很誇張,歷史上蒙古人砸破襄陽城和臨安城的回回炮,複原出來大約是丟一百五十公斤的石頭,折合三百市斤、六百漢斤,所以比李素眼下的貨色還大四倍!
這一次之所以劉備陣營準備如此充分,也是考慮到要攻打的陳倉之類的城池,要比原先蜀地那些山城的城牆更高更厚,至於長安,那更是只有郿塢、雒陽能與之相比,都是城牆“高厚七丈”的恐怖存在。
不管城牆的夯土硬不硬,光是一想到厚度就有七丈、折合十六米,都很少有人會覺得光靠一顆顆七八十斤的石頭砸能把牆砸塌。最多是砸出一些頂部土方塌落、變低矮些的缺口罷了。
廢話少說,一百五十漢斤石頭對付長安城牆或許依然不夠用,對付正常情況下的陳倉,或許也要費好幾天手腳、得碰運氣連續對一個點密集火力猛砸。
但幸運的是,關羽現在要面對的陳倉東側南段城牆,已經不是“普通狀態的陳倉城牆”了。
首先,這裡從正月三十日開始,城牆根就被積水淹泡了。今天是二月初六,已經泡了整整六天,水位最深是半丈多,折合後世一米五,足夠淹死郭、馮之流。
歷史上秦始皇滅魏國時,就是由王賁掘開黃河大堤、水淹大梁城(開封),黃河水泡了三個月,別的什麽都不用乾,大梁城牆就直接轟塌了。
陳倉本就不如大梁,要是純靠泡,泡上一個多月也能塌,只是關羽等不及那麽久了。
所以他在泡酥的同時,再配合重型投石車。
“轟隆!”
“呼隆!”
一顆顆的大石頭呼嘯飛過兩百步的距離,散亂地砸在陳倉城牆上,不過半個時辰,外面的城磚和基石就紛紛崩裂脫落,被砸得碎末四濺,漸漸露出了裡面的夯土。
而這些夯土的質地,看起來也不像是用來做夯土的黃土或者高嶺土,反而好多地方色澤淤黑,看著都像是河裡疏浚挖出來的腐殖淤泥。
包括關羽本人,直到這一刻,都還沒想起來——五年前入川之前,劉備軍和皇甫嵩、董卓軍,三方聯手,在五丈原至陳倉之間,跟韓遂打過一仗。
那次韓遂被擊退後,皇甫嵩與董卓負責追擊擴大戰果,劉備軍友情幫忙守了一段時間的城,李素還非常好心的出錢包工不包料,幫皇甫嵩整修了一番被韓遂攻打半年而殘破不堪的西北兩側城牆。
只是苦於劉備和李素當時預算不足,包工已經是極限,包料包不起,隻好拆了東南兩側的優質夯土和石料去修西北兩側,然後又挖了渭河裡的黑爛淤泥填到東南兩側城牆的夾芯裡,表面上看不出豆腐渣工程。
這當時也沒什麽壞心,就是設身處地為大漢忠臣皇甫嵩與董卓考慮,考慮到他們的主要威脅是韓遂,所以陳倉城的防務就該重西北而輕東南。
再說這事兒都五年了, 但凡西涼軍有點種田的耐心,好好經營自己的領地、經常翻修城牆,那也能發現這些貓膩啊。
誰讓陳倉城此後數年多次發生戰事,被攻打的確實只有西北兩側面對韓遂的城牆呢?東南城牆確實一次都沒發揮作用,也沒被敵人破壞過,所以這個豆腐渣隱患才藏得這麽深。
說難聽點兒,但凡有別的攻城者來砸開一次,那也相當於黑客幫殺軟公司找到了後門漏洞,是功德無量的事情。
既然你硬是五年沒種田,就怪不得關羽了。
“嘩啦!”隨著一聲巨響,連關羽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這怎麽才砸了半天,城牆居然塌了一個大口子,四丈高的城牆在這個位置被砸得只剩一丈左右,然後在水壓的作用下繼續擴大潰破,很快牆倒眾水推地湧了進去。
“有船的士卒,全軍坐船突擊!從砸開的城牆缺口衝進去!這又是高皇帝顯靈了!是天佑漢中王!”
關羽興奮不已,帶著幾百條小船就往缺口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