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通讀《陳涉世家》之後才意識到,陳涉是死在他自立為王后,人人皆可自立為王,他把王的神聖性打成了一片廁籌,卻又提不出新的法子建設一套新的制度取代王政。
而只要沒有新制度,只是簡單的改朝換代,那麽破壞正統的後患,就是讓天下長久陷入戰亂。陳涉派去光複趙地的武臣,得趙而自立趙王,趙王武臣派韓廣複燕,韓廣又自立燕王。
其將周市複魏,雖未自立,卻立魏王之後為王——這是周市比武臣、韓廣野心小麽?當年朕以為是,現在朕知道不是。
周市不過是先欲取齊而為當地自起的齊王田姓後人所敗,不得齊而退求其次得魏。又看到了武臣自立趙王后、派韓廣導致韓廣有樣學樣為燕王。
所以周市知道事不過三,不能重蹈陳涉和武臣的覆轍。自立這事兒遙遙無終,就像是打開了一個不忠的閘門,滾滾而出天下洶洶,人人反主,弑主者終為其僚屬所弑。周市自稱無德不配為王,立魏王之後為王,才能堵住他的部將在他叛主後再叛他的危險。
陳涉號稱首義,最後死時,不是被章邯的軍力所殺,是他放出去的群王個個怕陳涉這個首王追究他們自封,所以不但不助張楚擊秦,還樂見秦滅張楚。
最後高祖皇帝能得天下,現在想來實在是僥幸,有項梁立了懷王、後來被項羽升為義帝,而高祖最初的漢王,是因天下共主的‘懷王之約’而得,高祖首取關中、實滅暴秦,依天下共約而為王。
這種王,才避免了陳涉那種無視正統之王被臣下洶洶背叛的下場。若非如此,秦末何人才配有德擁有整個天下?天下無非還是再陷戰國之世,數雄並舉罷了。
如今之世,與當初秦末之世高祖未出時何其相似?袁紹固然可以挾偽天子以令諸侯,他想學的是王莽董卓。可王莽之時,並無其他軍閥掣肘,王莽是以外戚權貴代漢。
董卓、袁紹之時,天下已亂,不是權貴政變,而是軍閥篡逆。而軍閥篡逆之門一開,流毒無窮,不亞於陳涉武臣韓廣當年的連環自立。袁紹可以挾劉和,可他建立起來的基業,真有人長期忠於他麽?
他本人一死,曹操就迫不及待挑唆其諸子並爭,以圖取而代之。如今幸好有朕,可以把那群偽朝亂臣賊子覆滅,他們放出的流毒才不至於蔓延華夏。
可若是沒有朕,曹代袁氏之後,曹氏難道就能坐穩?不可能,陳涉的例子已經說明了,無正統者就算推翻了前朝,他自己也是坐不穩的。
天下既然兵強馬壯者可奪之,他派出的將領在幫他奪天下過程中豈有不壯大之理?到時候不過是再一次以臣篡君而已,永無寧日!除非哪一天,一個朕這樣從外部來的勢力,把那個已經失去了正統嚴肅性的偽朝滅了,才能把他們偽統流毒的流傳斷掉。
朕算是看明白了,以軍閥篡君這種事情,只有兩種情況:要麽防微杜漸,一開始就沒出現過,讓天下人不敢想。要麽就是篡成一次之後,跟著就是無數次。
最近反思袁紹,朕每每想及此,都是不寒而栗。若是天下無朕,不知華夏會不會陷入百年甚至更久的反覆篡逆戰亂之中。”
劉備這番感慨,著實是讓李素有些吃驚,因為這是劉備自己讀史,加上旁觀袁紹挾劉和、曹操挾袁譚這兩撥歷史重演,自己推導出來的。
但不得不說,劉備的看法還有一點道理,而且確實是邏輯上自洽的,是用心學習的結果。
雖然這個世界沒有了“以曹篡漢、司馬篡魏”,但是好歹還有“以袁篡漢、以曹算袁”這個驚人的歷史相似,填補了這個最高權力更替的血腥教訓,給歷史補上了課。
只能說,歷史的必然性自有其規律,正統性這玩意兒,就像是處,只有處和不處兩種狀態,沒有中間態。
要麽就是有正統,要麽就是破了一次之後,做兩次和做一萬次性質相同。
以兩次笑一萬次,比五十步笑百步還可笑。
而劉備這個迷茫、僥幸的心得,在李素看來,簡直不需要任何注解,他直接就能秒懂。
因為李素原本學的歷史,後來就是這麽發展的嘛!
武將,或者說皇帝授權的軍閥,篡位成功的次數越多,就會導致後續朝代的皇帝,一個比一個更不信任武將,給武將加一道道越來越多的緊箍咒,最後導致華夏民族對外自廢武功。
李素的這種認知分類,其實跟大多數被統治階級接觸的歷史學還不一樣,因為他學的是專注外交造核和正統性的歷史。
在李素的認知裡,華夏的帝製史是這麽分段的:
秦到陳,是華夏第一帝國,這裡面都有正統傳承有序。
比如劉邦好歹也是懷王之約和秦王子嬰投降得到的正統,擁有了當時天下兩大勢力秦楚的背書,這才合法穩定擁有了天下,畢竟戰國後期就是秦楚齊有正統之爭(這一點大家有興趣的話以後再展開講,這裡不水字了,想聽的留言。為什麽趙魏韓燕不存在正統性問題)
劉邦只是舉個例,後續也都有禪讓有傳承,不是自立,沒有讓正統貶值到誰都能分裂,一直到南朝末期的陳。
再往後,是與之並列存在過一段時間的“華夏第二帝國”,從北魏到宋。其中南北朝那一段,是華夏第一帝國和第二帝國兩個正統升降交替存在的過渡期。
宋之後是被異族消滅,後續明再光複,那些沒有傳承,可以單獨看。
而李素學的課裡,把第一第二帝國,又可以各自分為兩段,前一段是“君主正統性沒有被軍閥汙染的純正期、武德充沛期”,後一段是“君主正統性已經被軍閥汙染後的不穩定期、自廢武功期”。
中華第一帝國的第一階段,就是秦漢,秦漢沒有“武將篡位”的先例,所以君主不用有絲毫的“重文抑武”,對外對異族一切以戰鬥力怎麽強怎麽來,所以秦漢是華夏范圍大規模擴張的時期,版圖漲了很多。
中華第一帝國的第二階段,就是自廢武功期,其實就是魏篡漢、並且導致司馬篡魏之後。
魏第一次篡漢時,他還不知道後人可以有樣學樣,所以自廢武功提防武將的程度不用那麽明顯,等司馬氏都成功後,那就證明這事兒肯定是有樣學樣可一可再的。所以歷史上晉時君主對軍閥和武將人才的提防,其實不比後來宋明號多少。
大多數人讀史不注意這一點,主要是因為從晉到唐,還有一個提升武德的補充招數——信任胡人將領。魏晉時候北方大量的五胡雇傭軍被使用,五胡將領被提拔,用熟胡殺生胡,用烏桓殺鮮卑,用鮮卑殺柔然,一度彌補了武德不足的問題。
而另一方面,“有軍閥篡位導致正統不純”的教訓,當時只是在南朝比較嚴重,所以劉義隆要殺檀道濟。
讀史的人注意不到當時的武德衰落和提防武將,主要是因為北朝當時還狠血腥,不防武將(當然也導致國與國之間的攻伐滅國很多),北朝的武德彌補了“君主自廢武功”的感官識別度。
如果純看“宋齊梁陳”的歷史不看北朝的話,它們很多做得還不如後來號稱“弱宋”的趙宋。
好在,華夏歷史後來還有過一波疆域擴張期,那就是出現在“華夏第二帝國”的隋唐時代,它們因為一開始沒有背負華夏第一帝國過於漫長的“武將篡逆”歷史教訓包袱,還可以不用太防武將。
當然了,唐就相當於是隋的柱國軍府變過來的,隋也是北周的柱國軍府變過來的,所以唐要恢復到漢那種“絲毫不擔心武將篡逆,軍事制度以對外戰鬥力最大化為唯一建設標準”的武德充沛狀態,那也是不可能的,多多少少要打點折扣。
所以唐的武德建設,走了一條修正之後的路線,以漢為目標,但結合晉對五胡的利用——
唐在李世民等開國君主還活著的時候,因為皇帝本身有武德有威望,壓得住,可以漢將胡將並重用,而且毫無保留,實現了幾十年的快速擴張。
李世民死後,唐還有擴張,但都是靠“重用胡將”,因為漢將有篡位的血統優勢,既然他是漢人,他又有兵權,他篡逆成功了天下百姓是會接受的,所以不能重用。
開元年間對四夷擴張,李隆基之所以重用安祿山高仙芝哥舒翰,就是看重了這些人血統卑賤,不是漢人,想篡位天下百姓和士大夫也不答應。
但結果也顯而易見了,一場安史之亂,證明了這種制度設計也沒用,胡人篡逆照樣有人響應。
所以,別說什麽後來“弱宋戕害華夏武德”,搞得好像這事兒是趙匡胤之後才開始的。
安史之亂後,中央王朝的皇帝個個都想戕害武德,寧可對異族自廢武功也要壓製藩鎮,只是他們實力比趙匡胤弱,統一漢地都做不到,所以這種限制無從談起罷了,不是他們心裡不想。
所以基於正統論和外交造核的歷史學,“華夏第二帝國”的“武德充沛期”和“自廢武功期”,應該以安史之亂為分界,再後續的宋統一並實際著手,只是個思想到實踐的落地過程。
總結一下,“曹魏代漢”和“安史之亂”,分別是華夏第一帝國和第二帝國開始自廢武功的思想建設轉折點。
“司馬代魏”和“宋以文抑武”,分別是華夏第一帝國和第二帝國自廢武功的實踐著手點。
說到底,李素當初穿越之處,不屑於輔曹,很大一部分也有這方面的考慮。
因為他覺得穿越到三國壓根兒就不存在輔曹輔劉輔孫這些問題。
問題的本質是輔漢還是自己爭霸。
你都輔一個不是漢的東西了,你還輔個毛線勁兒?只要不是漢,那就是誰都能做,必然要陷入“皇帝從此忌憚武臣,以降低民族對外戰鬥力為代價換取統治穩定性”的歷史循環論,那還不如自己乾呢。
和尚摸得我摸不得?
那些覺得“我穿越了曹家,只要殺了司馬懿,我的天下就穩了”的人,只能說沒學懂正統論。
曹操的遺產不是被司馬懿篡的,是被他兒子立起來的“軍閥可以當皇帝”這個歷史先例篡的——注意,再強調一下,這個跟劉邦不一樣,劉邦是懷王之約提前約好了的,懷王之約不叫“軍閥可以當皇帝”。
所以曹丕就是第一個軍閥當皇帝的例子(軍閥是上面名義上有主的,不是自成一國。國與國的統一戰爭不叫軍閥戰爭)
就算有個穿越者,除非你也跟李素一樣深諳正統論造核論各種塑造神聖性,否則你武力再強科技再進步,也就管自己活著的那一輩子時間。
等穿越者一死,他統一天下過程中發明的科技也都已經普世了,他手下那些將軍們也都有掌握,到時候穿越者的兒子還不是被輕松殺了再改朝換代?
所以說沒這個魅力值社交手腕和統治手腕,就別隨便攬這個活兒。
李素就是有自知之明,他已經算是所有穿越者裡最有造正統手腕的人了。但他依然知道自己出手爭霸、不能說完全沒有機會,但也不敢保證死後守得住正統性。
那還費這個力操這個心幹嘛?多忙那麽多,最後還可能只是烈火烹油一兩代人、隨後全家族滅?然後連自己有的封聖學說威望都丟了?那還不如少費點勁搭個順風車呢。
這些思索,其實都是李素穿越後十三年裡,慢慢一點點積累複盤的。
但是今天,劉備因為感慨袁曹相繼有樣學樣、正統崩壞的惡劣後果,提到了這個問題,所以讓李素覺得有必要幫劉備梳理一下。
當然,李素自己心中那點東西,不可能全拿出來,因為很多事情都還沒發生呢。
但是,既然司馬代魏可以用曹代袁來類比,李素倒是受到了啟發,他覺得他可以把他上述這一番對“華夏第一帝國/第二帝國,武德充沛期/自廢武功期”的辨析,換一層皮,再加上適當推演,跟劉備敲敲警鍾。
劉備不是想問“如若天下無有朕,讓袁曹相繼篡逆,卑辱神器,天下將歸於何種狀態”麽?
李素就給劉備推演一下,讓他知道如果那樣,會陷入怎麽樣一種“導致華夏民族自廢對外武功”的惡性循環。順便警示一下劉備好好做皇帝,好好設計大漢第三輪的權力制度建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