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該死,你該死!」重重的耳光從身旁傳來,溫書剛趨於平穩的胸口又不自禁地顫抖了一下。
那樣強烈的怒火,攜著暴風之勢,卷向了在場的每一個人。
被打的人狠狠地跌倒在地上,卻飛快地爬起,跪在沈冰奕面前,什麼動作都沒有,一聲不吭,只是等著沈冰奕接下來又一個耳光。
沈冰奕陰鷙的眼,掃在那人背脊上,一時間,背部就像被萬千鋼針穿過一般,疼得她動彈不得。
「清雪——」千禾倏地跪下,剛毅的背脊挺得筆直,「主子,請饒過清雪吧,所有的罪責千禾願替清雪一力承擔。」
千禾與清雪,從小一起長大,這麼多年,一直跟在永親王身邊。在千禾心中,清雪是除王爺外,他最重要的人。
「下去!」沈冰奕臉色鐵青,好大的膽子,他在教訓奴才,有他插手的餘地嗎?
「主……」千禾還想再說什麼,清雪冷冷地瞥他一眼,目中有著憤怒。她並不需要他為她求情,更不需要他替她承擔罪責。哪怕主子要她死,都與他沒有關係。
在這麼多人面前,沈冰奕即便真的想教訓手下也該收斂點兒,只是這個奴才好大的膽子,居然敢……居然敢這樣做。
怒火燃燒了他向來冷靜的神智,一想到方才那千鈞一髮、她墜崖時的情況,還有那崖下摔得粉身碎骨的馬,沈冰奕就不能冷靜。
並不僅僅是因為對方是一個他感興趣的女人,還是因為,他永親王的屬下這麼懦弱怕死。他交代的命令,哪怕是付出生命的代價,他們也得給他圓滿完成。
這個清雪,看來是自己待她太仁慈了。以至於讓她忘記了自己是什麼身份,居然敢當著眾人的面就來刁難她——他永親王認定的側妃。她半個主子,是誰給她的膽子?!
千禾緊繃著身體退了下去,只是眼中悲傷和擔憂的神色,清晰地傳到在場每一個人心中。
他比誰都清楚。主子的手段,清雪今日犯了主子的大忌,只怕……
這個外表冷漠形容安靜的年輕人,對場中跪著的女子,有著令人心驚的感情。溫書本來就不願多關注永親王的事,這時才發現,人群中還有這樣一個人。他不似那些千金少爺們,一個個存在感強烈,也不似清雪,將愛憎鮮明地表現在臉上。他安靜地站在人群中。跟在永親王身側,沒有引起別人任何的注意。
但此時,他那悲痛擔憂的神情,卻沒來由地觸動了溫書的心。
清雪筆直地跪著,臉上沒有任何的懼色。等待著接下來的懲罰。
一柄長劍扔到清雪面前,永親王背過身,側面對著她,看不清臉上神情。只有那句冰冷蝕骨的話,傳入眾人的耳中。「自裁吧,不要讓我動手!」
這樣的人,絕不能留著。這樣的事。也絕不能再發生。
沈冰奕御下極嚴,底下出了這樣的事,是決計不會輕易放過的。而且,沈冰奕淡淡瞟了一眼站在溫庭旁邊的溫書,臉上一片雪白,目中還有著驚嚇。水霧般的淚光也不知是風大迷了眼還是被嚇的,帶著平時少見的羸弱。
她一定嚇壞了。。
若是其她的姑娘家,遭遇這種事,可能早就嚇得哇哇大哭,或者驚嚇得暈了過去。她這麼快就鎮定下來。而且眼裡沒有一絲瘋狂和怒意,實在是讓沈冰奕有些出乎意料。
但正是如此,在沈冰奕看來溫書這佯裝的堅強與鎮定,更加讓人心疼,也更加讓人無法容忍導致這一切發生的罪魁禍首。
罪魁禍首?不,他或許忘記了一件事,清雪敢這麼做,從某一點而言也是得到了他的默許。不然,只要他一個眼色,縱使清雪有再大的膽子,還能如何?
他承認這是遷怒和愧疚嗎?
因為他差點就因為自己一時的縱容,而害死她?或許正因為此,他更沒有辦法原諒清雪接下來所做的事。
「主主子——」千禾雙膝一軟,嘭地跪在地上。膝蓋磕在石頭上,也渾不自覺。
沈冰奕投來危險地一瞥,千禾立即噤聲,多年的習慣,早已讓他惟命是從,在面前那個人的注視下,他幾乎連氣都不敢大聲地喘一口。他也清楚,如果自己繼續為清雪求情,那麼他們的下場恐怕比現在還要凄慘。
可是,他不能眼睜睜看著清雪死。
清雪沉靜無畏的臉上終於有了裂縫,她大概沒有想到主子真的要她死,是因為她教訓那個女人,還是因為她棄馬逃生?
清雪直到這個時候才悲哀地意識到,那個女人,那個在她看來臭名昭著半點也配不上他們主子的女人,在主子的心裡,可能有著比她想象得遠遠還要重要的地位——
她忽然意識到自己做了一件很愚蠢的事情,而這件事情過後,她會失去她最害怕失去的東西。
只是,她全心全意愛著的、維護的那個人啊,就這樣毫不留情地想要她的命,這樣讓她情何以堪?
她知道自己只是一個卑賤的下人,從她一出生起,自己的生命就不由自主。她也曾反抗過,也曾絕望妥協過,然而,當她見到主子,她就知道了自己這輩子活下去的目標和意義。
原以為自己在主子心裡,終究是有點不同的。原來,這一切都是她自作多情麽,主子他是一個多麼無情的人啊,她這條賤~命,又如何能得到他哪怕一丁點的憐惜?
罷罷罷!死便死吧,反正主子也恨透了她,她還活在這個世上有什麼意思。這麼多年,她從沒有違抗過主子的命令,這一次,她也不例外。只要是主子的命令,她都會堅決執行,不管多艱難她也會毫不猶豫去做。
現在不過是拿這把劍抹掉自己的脖子罷了,並不是很困難,她可以做到。主子就在她身旁,至少,她臨死前看的最後一個人是他。
在她很小的時候,聽餵養她的奶娘說過。在她的家鄉,流傳著一種說法,說人臨死之前,只要走得安心從容,閻羅殿的小鬼勾魂不費什麼工夫的話,他們很可能會完成你一個小小的願望。
如果這個說法是真的,她不會有任何的抵抗,她只希望在來生,能夠再遇上主子。還做她的下人,只是到那時候,她絕對不會做這樣的事來惹他不開心了。因為她真的很想永遠陪在主子身邊,哪怕是卑微的仰望,已經讓她感受到了最美好的陽光和幸福。
她還得告誡自己,要牢牢地關好自己的妒意與瘋狂,因為這是一個女人最不該有的東西。尤其是身為主子的手下,有了這兩樣東西,就沒辦法繼續留在主子身邊了。
長劍已經舉起,慢慢地接近她纖細的脖子。身邊安靜得連風吹動落葉的聲音都清晰可聞,這麼多的人,竟沒有一個人上前求情。
在這樣一個時代里,一個「奴才」的命是這樣的輕賤。只要主子一句話,他們就得隨時死去。
而周遭的圍觀者,那冷漠無動於衷的樣子,讓溫書汗濕的背更加發涼。
這是一條生命,一條鮮活的生命。哪怕她真的做錯了,他們又有什麼權力來這樣輕易判定一個人的生死?
更遑論,她是一個醫者,她做的最多的便是救人,絕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一個活生生的人就這樣死去——
他們看來,這不過是永親王府的私事,他在教訓犯錯的奴才,任何人都沒有置喙的餘地。
而有些人,則是認為那位姑娘的確做得過分了,遭受懲罰是應該的。畢竟,剛才要不是她,郡公府的三小姐真的便已葬身崖底。她想要別人死,自己死也是應該的。
不管出於哪種考慮和原因,他們沒有一個人有站出來的意思。
再說永親王是誰?他的事別人敢插手,尤其是他現在還在氣頭上。誰要是不怕死地衝出去,可能連自己都遭受池魚之殃。
溫書將希望落在溫柔和溫庭身上,在她心中,溫柔是善良的,溫庭是不喜歡血腥的。他們應該會阻止眼前的悲劇發生,他們也有那個能力。
她想,只要他們開口,沈冰奕是會聽得進去的。他們說的一句話,可能比他們這些人說十幾二十句都還要管用。
至於為何不是自己,她怕自己開口,沈冰奕火氣會更大。沒有人會認為她有這麼好心,而不是趁機落井下石,溫三小姐的名頭擺在那裡,她此時出頭,只怕不只其他人,就連沈冰奕都認為她在催促著趕快給清雪一刀。
溫柔緊緊握著溫書的手,搖搖頭,讓她不要想其他。眉目間流露出的暗潮洶湧,是溫書從未見過的陌生。
溫書又將視線投向溫庭,她此時多麼希望溫庭能夠像剛才救她一樣,能夠救救那位姑娘。
她不該死,無論如何,她罪不至死。
溫庭只是看了一眼她,隨即將視線投到了崖邊,臉上的意思已經很明確了。
三妹,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劍下不留情,你太婦人之仁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