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景这样的人,不说无所畏惧,起码也是胆大包天,绝难受人恫吓。能够让其感到惊惧的,必然是已经触及到根本、人力所不及的难题。
当下这个时节,侯景可以说是整个天下所受关注度最高的人物,其人一举一动都牵连着天下大势的变化,但在这一份高关注度之下却隐藏着一个致命的问题,那就是天下人所关注的最根本的还是河南这片土地的归属,至于侯景则仅仅只是一个不怎么讨人喜欢的赠品。
眼下侯景是巧妙的利用了诸方各自力有未逮又彼此牵制的局面,将自己与河南之地绑定起来,营造出一种其人归属何方、河南自然就会归于哪方的假象。
但实际上,侯景投靠谁和河南归属于谁本身就是两个问题。如今的侯景早已经不能有效的控制河南地区,甚至就连独立存在于这片土地上都非常困难,所以其重要性远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重要。
事实上除了南边颅内**的萧老菩萨将侯景当作一个宝贝疙瘩,北边谁也没把侯景当一盘菜。西魏这里压根就不相信侯景会真心投诚,至于东魏这边,侯景也不重要,没有侯景才重要。
虚张声势的人最怕别人看破自己的伪装,侯景本就以狡黠着称,又怎么会不清楚自己的真实处境?包括周边诸方势力对其态度如何,他也是经过了诸多权衡设想。
李泰所描述的这种情景,对侯景而言无疑是最恶劣的情况之一。
他与东朝的矛盾是最尖锐、最不可调和的,双方之间全无和平共处的可能。而南梁与他之间的矛盾最小,彼此间有着极大的相同利益诉求,也是最容易走到一起的。
可如果西朝拒绝他的诱惑,转而武力干涉阻拦他与南梁之间的军事合作,那对侯景而言不异于灭顶之灾。
原本这样的情况发生几率极小,毕竟三国政权中西朝势力最为弱小,再与南梁交恶也不符合自身的利益诉求,只是给东朝平叛提供了便利而已。
可是随着西朝在河桥方面获得巨大突破,已经享有河洛方面的战略主动权,那么侯景之前所抛出的诱饵也就变得不再香甜,甚至成为一个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
李泰与王思政之间的争执,所体现出来的就是这种路线之间的矛盾,一者对于河南局面已经失去了耐心,并且不想再继续进行时间和精力的投入,一者却仍贪图侯景给画下的大饼,希望能够继续接收侯景所让出的势力范围。
但侯景之前不为所动,因为这本身就是西朝内部纠纷,而且王思政已经将他所抛下的饵吞下大半,哪能说退就退?
对于李泰这个近来声名鹊起的西朝少壮,侯景自然是知道的,哪怕是不认识,在听两人一番争吵之后也已知晓其身份。
虽然其人近来战功赫赫,侯景却并不觉得其人有质疑和对抗王思政的资格,故而只将两人争执当作做戏,并不怎么放在心上。
可当李泰矛头直指王思政贪功冒进,并且指出可有另一种应对方案的时候,侯景是真的有点慌了,不只是因为害怕李泰所指出的那种情况,更是因为眼前这小子在西朝的话语权似乎是大的超乎他的想象。换言之,这小子说要干自己可能真的有能力干过来!
对于侯景而言,他眼下就等于是站在了刀尖枪刃上,只有努力维持各个方面的平衡才能存活,任何一点微小的变量都有可能将这一平衡打破,故而需要小心翼翼的维持。
若在平时,侯景自然不会将区区一个后生晚辈的威胁放在眼中,也乐得给予对方最为残酷和深刻的打击,可是如今他所处形势危若累卵,自然不愿再盲目树敌。
李泰这会儿是深感目中无人的快乐,当他肆无忌惮起来,哪怕是侯景这混世魔王也不敢随便对自己吹胡子瞪眼。
当他听到侯景问话的时候,登时便将眼皮一翻,一副深受羞辱的模样愤慨道:“侯某竟不知我是谁人?哼,怪不得势孤力穷、难能自保!天下大势譬如奔流,浩浩汤汤、人莫能阻。你等镇人诚然桀骜一时,但今仇怨内结、不能相容,自给天下英雄出头之地!你不知我,但我足下的尸骨却多你的同类故交!”
侯景听到这话后便也冷笑起来,视线上下打量着李泰:“李伯山的名号,我确有闻。本以为应该是一位教养得体的名门君子,却不想小小年纪便目中无人、骄狂可厌,不只羞辱门风,也连累你丈人独孤如愿识人之能为群众所笑!”
李泰闻言后也不羞恼,只是又大笑道:“我岁当少壮,志在立功,余年修德未迟。侯某人虚名早着,运蹇途穷之际却仍食言而肥、亏败德行,这才是真正的人间笑料!
太原公受你欺诈蒙蔽,我却不会。河南本非我功业之地,无利可图,心智自明。三日之内,若不交出长社城,我必来邀战。先叛于东,再恶于西,一旦开战,天下自知侯景全无信义,而你所部群众必也知你无意于北、实望于南,势力崩溃必也不远!”
“哼,一派妖言!”
侯景听到这话后,脸上表情虽无明显的变化,但望向李泰的视线却更显冷厉,继而转头望向王思政并怒声道:“我本以为王使君识得大体,可以相共大计,所以今日才拨冗应约。但相见以来,王使君无一言事声辞致我,唯此小儿诸多狂言,谤伤人情。王使君若是不能制之,我为制之,勿留此子妨害大计!”
说话间,他更将手用力一挥,便要着员入前将李泰擒拿下来,看得出的确是急了。
无论是否假戏真做,王思政当然都不能容忍侯景在自己面前将李泰捉走,见状后便站起身来,入前几步拦在了侯景与李泰之间,望着侯景沉声道:“今日相见未能庄重议事,的确是我处事不够周全,有累上谷公徒劳来见,实在惭愧。
但这李伯山乃是受宇文丞相派遣率众来援之大军督将,我的确不能制之,也请上谷公高抬贵手,切勿妄伤两方和气……”
两人说话间,李泰的随从们也早已经持刀走进了帐幕之内,将自家郎主团团保护在其中,对于这样的场面应付起来不能说熟能生巧、但内心也已经是毫无波澜。
听到王思政的回答,侯景顿时便有些气急败坏的顿足怒声道:“是我在妄伤两方和气?分明是这竖子恃强欲来攻我,老子忍气吞声……”
侯景真是感觉有些委屈,从他们见面以来,他不说委曲求全,也是颇有忍让,换了其他时候,就李泰这种骄狂无礼的年轻人,他早不知收拾多少次了。
随着彼此交谈下来,他也发现李泰不只是单纯的骄狂,关键是对他的底牌和处境也都了解得很,所以态度才如此强硬。
这小子不像王思政,对河南的地盘和势力是真的不感兴趣,所以懒得跟自己虚与委蛇,甚至巴不得双方赶紧打起来,从而给自己再添一辉煌战功、彪悍事迹。
侯景这会儿才明白什么叫做乱拳打死老师傅,他对诸方反应盘算诸多,却没想到西朝会派这么一个愣头青过来。也不能说是愣头青,毕竟人家是把他的底线踩的死死的,就是笃定他不敢在此际贸然与西朝开战。
“我本无意交恶西朝,之前递交降表足见诚意,宇文丞相肯作包容让我感恩不已、欲为效力。但今却遭遇强徒攻讦排挤,使我不能自安,虽然不欲河南百姓生灵涂炭,但也绝不会生受如此羞辱。若此战果真无可避免,我亦绝不退让!只不过……”
沉默了好一会儿之后,侯景眸中狠色流转,沉声说道:“三天时间太短了,我部属不能尽数撤离,须得五日!而且,你等不得明言逼我出走,只能相告群众我欲出巡别境而相邀代镇!”
李泰听侯景说的那么狠恶,还以为这家伙果然顽强、看来是威胁不了,结果却没想到他话锋一转。他对此自然没有什么明确的要求,于是便转头望向王思政。
王思政听到侯景愿意撤离长社,眉头才舒展开来,略作沉吟后便点头说道:“我军本就应邀来援,代镇长社也是理所当然。只不过为保此边民生少受兵事伤害,请上谷公不要挟民出走!”
长社周边无险可守,唯一可称的战争潜力就是周边士民。侯景听到王思政这一要求,皱眉沉吟片刻,又瞥了两眼站在一边的李泰,这才缓缓点头答应下来。
双方约定城池交接的时间和步骤之后,这一场会面便结束了,侯景自引所部归城,而王思政和李泰一行也快马加鞭的往阳翟方向赶。
“若是此番侯景不受胁迫,伯山你是否真的敢兵逼长社?”
归途中,王思政回想李泰之前那刚强蛮横的模样,忍不住微笑询问道。
李泰听到这话后却摇了摇头,实话实说道:“长社得失与否,不在末将计议之内。末将奉命南来,只是确保河南情势不要蔓延滋扰河桥战事。侯景若仍据城不去,末将唯固守洛南关隘,并为太原公助威。”
公事上,李泰固然没有要与王思政共进退的义务,而在私交上,唯一可称就是那头把李泰硌的屁股生疼的瘦驴。所以在公在私,他都不会与王思政捆绑太深。侯景刚才真要强硬到底,那他就得自罚三杯了。
王思政听到这一回答,不免有些哑口无言,沉默了一会儿后才说道:“先前临事所需,言辞有激,伯山你不要介意。”
“岂敢岂敢,末将也有失态之处,言不由衷,请太原公见谅。”
李泰听到这话后,便也连忙抱拳回答道。
王思政听到这仍然有些言不由衷的话语,忍不住便翻个白眼,但或许是因为李泰刚刚帮他拿到了长社城的缘故,心情倒还不错,于是便又对李泰说道:“伯山少年果敢,行事率性,实在是让人羡慕。但今河洛确非寄身谋功的良处,未能留参后续战事,于你未必是遗憾。
若是不喜拘束于关西,其实荆襄也可称得上是少年英雄建事之所。你丈人河内公旧也曾经于彼处多积人脉事迹,你若能因循此情而统合荆襄情势,那也是一大创建啊!”
李泰听到这话后,眸光也不由得一亮,他的确是有点迷茫接下来该去哪里搞事情,王思政倒是给他提供了一个好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