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琊郡城并不是雄阔大城,但也同样的不好攻打。
此境山丘纵横,地势崎岖多变,往年常常沦为交战之地,境内也多有强梁盗匪流窜,为了防备敌情贼患,乡野民间往往也都要修筑坞壁,大坞小城广泛分布在沂山沂水之间。
这样的连坞防事攻打起来非常的棘手,一如旧年东西之间在洛西关南所修筑的那些城池,而琅琊郡城就被这些大大小小的坞壁包围其中,想要攻打到琅琊城,就必须要将外围这些坞壁都给逐一拔除掉。
唐军在抵达琅琊郡境内之后,便按照惯例先行派人前往那些寨门紧闭的坞壁喊话劝降,然而却是收效甚微。
这鲁南地区本就远离东西之间传统的交战区,民间甚至都不知道唐军究竟是何来历,当将士们在坞壁外喊话劝降的时候,坞壁中却还在大声喊叫着:“淮贼岛夷杀来了!”
如此情景,自然谈不上什么有效沟通。这些乡民们非但不了解唐军的来历和势力如何,对于他们的老乡同样充满排斥和敌意。须知他们口中所叫嚷的淮贼岛夷,往上数几代甚至就是他们的同乡之人。
眼见劝降无果,若干凤便也决定不再浪费唇舌,当即便下令向着这些坞壁发起进攻。而那些之前在淮北投降过来的乡义们便又再次担当起了先锋角色,开始奋力攻打坞壁。
这些坞壁规模虽然算不上大,但却分布的很密集,一条沟谷前后便分布着好几座,小一些的不过容纳十几人,大一些的也不过百十人。看起来有点简陋不堪,真正战斗起来的时候却非常难缠,乡人们拿着自制的钩链农具等改造的武器,有的干脆就是竹木锐刺,他们以这些简陋的坞壁为据点,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退,而当唐军深入沟谷的时候,他们便又反杀回来。
如此交战一番,唐军好不容易才打穿一道数里长的沟谷山道,充当先锋的淮北乡义竟然死伤达到上百人之多。那些被击退的乡人们却并未溃败逃散,而是撤退到后方的沟谷中再次集结起来,探头探脑的窥望着唐军动静,并且选择另一处适合阻击的地点。
“这些鲁南山民当真刁悍,他们难道就不怕死?”
尽管只是一场小规模的战斗,可是也让若干凤领略到了这些乡人的难缠,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这些乡人多么有战斗力倒也不尽然,毕竟连基本的弓刀甲杖都有所欠缺,无非凭借着山势地形反复的聚散纠缠,很难给唐军造成什么明显的伤害,但却大大拖慢了大军前进的速度。
如果有足够时间的话,剿定这些乡野人士也并不算多么困难的事情,毕竟双方本来就不属于一个层次的对手。可是眼下最重要的无疑还是奔赴青州,消灭以高湛为首的这一股北齐残余势力,而非羁留途中与这些乡人们纠缠。
尽管朝廷并没有规定具体的军期,但毫无疑问也是越快抵达战场越好,若干凤实在不愿意受困于此,浪费太多的时间。
“不要再继续与这些乡士纠缠,集结精锐战卒,直取几座郡县城邑!”
在权衡一番后,若干凤便放弃了大军一路向前平推的想法,准备集中力量优先拔除几处枢纽据点。
鲁南地带虽然山岭起伏,但也并不是全无平野,沂水、沭水等河道流经的区域倒也地势平坦,只不过如果不拔除沿途那些连坞据点,坞壁中随时都有可能会冲出乡士武装来对大军进行滋扰袭击,严重影响军事行动。
攻拔这些坞壁劳时费力,若干凤便先率领大军临河扎营、不再急于前进,转而将精锐人马集结起来,直接绕过那些小型的坞壁,继而直攻那些有规模的城池。只要将这些城池拔除掉,那些周遭的连坞即便是仍然在守,但是因为欠缺一个整体的协调调度,只能各自守据一方,便不足以对大军的行动造成阻挠了。
于是接下来,若干凤便着令羊、宇文忻等部将率领军众笔直向前,而他则在大营中集结了一千名精骑随时待命,一俟发现周遭坞壁有调集人马外出袭扰的迹象,他当即便亲率精骑前往恫吓阻拦,使得这些坞壁中的兵勇们难以支援遭受进攻的城池。
如此一来,唐军的优势便又得以发挥出来,此间乡人也难以再凭着地势施加困扰,接连被唐军攻拔下境内的武阳、费县等诸城,使得大军得以顺利的推进到了琅琊郡城所在的即丘。
当唐军推进到即丘城下的时候,琅琊郡境内的守军们也都急如热锅上的蚂蚁,纷纷求问太守该当如何应对危难。
即丘虽然是琅琊郡城,但是作为琅琊太守的羊烈却率部驻扎在郡城西北方向的新泰城。原因也很简单,因为新泰是其乡土所在,也是泰山羊氏的郡望所在。
邺都、晋阳两都陷落之后,北齐政权便可以说是灭亡了,至于高湛在青州所建立起的小朝廷,无论是威望还是号召力都非常微弱。
左近其他州郡官员们为了能够维持住对治下的控制,所以选择投靠高湛的小朝廷,但是羊烈所出身的泰山羊氏乃是当下山东首屈一指的强宗豪族,不需要来自朝廷的授命也能对乡土拥有极大的控制和影响力。
故而当高湛在青州称帝的时候,羊烈也并没有急于奉表归顺,而是暂且从郡城退回了新泰乡里,一方面将乡义部曲召集起来增强势力,一方面则就是守在乡里观望局势的发展。
但天下大势的发展却不会受他一个敌方豪强的心意影响,他这里希望能够自守乡里、与世无争,可是当淮南的唐军向北推进的时候,他所处的琅琊郡便无可避免的要遭受冲击。
“使君,唐军已经连下数城,乡义们尽管极尽阻挠,也难阻其军向前推进。若是即丘城再被攻克,则大半乡土尽为所侵啊!而今城中父老委托下官来问,若仍需战,请使君速速率部前往增援。若不再战,则速告父老开城请降,犹能不失归义之迹。否则若待城破,恐怕满城父老俱为刑徒啊!”
有从即丘奔行而来的郡府官员来到新泰城,见到羊烈之后便作拜说道。
羊烈听到这话后也是不免愁容满面,心中左右为难。之前的他是想要等到局势更加明朗之后再思忖该要何去何从,原本在他想来唐军纵然要征讨盘踞青州的高湛,无非是沿河一路东进、直取青州,不会对地处群山之间的新泰城过多关注。
如果高湛承受不住唐军的攻势而败亡,他自然也就会奉表降唐,使得此境传檄而定,无论是他还是乡人都能尽量避免遭受战争的波及。
可是他却没想到唐军竟然直接从淮南发起进攻,而地处鲁南的琅琊郡便首当其冲的遭受攻击。原本他也不是没有想过顺势降唐,可是几日前青州方面突然派遣使者至此,传达伪主高湛的诏命,将其封授为泰山郡公、北徐州刺史,这又直接将他挤兑的进退两难。
虽然眼下乡中父老们还不是很清楚天下大势的变化,但羊烈如此身份自然有其消息渠道,河北赵郡李氏族人们因为贸然接受伪主高的封授而遭到严酷刑罚,几乎满门处斩,羊烈对此也早有耳闻。
他原本是不打算去搅合高湛那一滩浑水,可是现在麻烦却主动找上了他,他就算说自己不愿意接受高湛的封授,唐军又肯不肯听他解释?
面对来自即丘城的下属求救与请示,羊烈一时间也不知该要作何回答。他当然是不愿意率部与唐军开战,不愿意让自己彻底的没有了退路,牺牲宗族子弟和部曲壮丁为高湛挡灾消祸。
可是就这么直接向唐军投降的话,他又有些担心或会得不到礼遇,尤其高湛刚刚还对他进行一番封授,这会不会成为唐军打击他的理由?
正当羊烈还在满心纠结,不知何去何从的时候,却又下属来告城外有唐军使者前来求见。
“快快有请唐使!”
羊烈得知此事后,心内也是一喜,他虽然还拿不准唐使此来的目的,但既然遣使至此便意味着对方也有沟通的意愿,只要能够有的谈,或许就能谈出一个让双方都满意的结果。
很快,一名身材高大壮硕、年纪在三十多岁的人被引入府中,见到羊烈之后便抱拳说道:“末将乃大唐代国公、扬州总管若干使君麾下部将,奉代国公命前来求见羊使君。久仰使君威名,今日一见,果真不凡!”
“贵使不必多礼,快请入座!”
羊烈也并不倨傲托大,从席中站起身来微笑着对这一名使者说道,可当他视线落到这使者脸庞上时,却依稀有种熟悉感,忍不住便询问道:“请问贵使何乡人士?望来竟如此面善,似是依稀相识。”
此人闻言后顿时神情一肃,举起两手向着羊烈长作一揖,旋即才又说道:“前以公事相见,未暇细述身世。使君明识,竟已得见端倪,某名羊,旧于襁褓即随家父南去投梁,乡土人事多有陌生,不意叔父竟能一眼辨识……”
“你、你是……祖忻兄的儿子?你竟、竟随唐军杀还乡里?”
羊烈听到这话后顿时瞪大双眼,数息之后才确定此人身份,原来竟是他堂兄羊侃的儿子,但很快脸上便又流露出惊疑之色,全无亲人重逢的喜色,反而更露忧色。
羊将对方的神情变化尽收眼底,又欠身说道:“不错,某今正为代国公麾下部将,此番因以公务来见,未具家礼以拜,还请叔父见谅。”
羊烈盯着羊好一会儿没有说话,堂中的气氛也变得颇为尴尬,如此又过了一会儿,他才又望着羊沉声说道:“唐国主将遣你入此,有何言告我?”
在知道了羊的身份之后,羊烈非但没有表现的更亲切,态度反而还疏远冷淡了几分,并且眼神中还蕴藏着深深的戒备。这是因为当年羊的父亲羊侃叛魏南投的时候,羊烈并不支持,甚至还跑到洛阳去进行告发,之后北魏派遣大军前来围剿,尽管羊侃仍然突围南去,但是彼此间的关系自然也就不复亲情可言。
羊自然也清楚羊烈的想法,闻言后便又欠身说道:“当年先父起事南投之时,某仍身处襁褓之中,虽云出身此族,但乡土人事俱不熟悉。今追从代国公于征途,代国公问我乡里诸事,我却一概难以回答,念及叔父久居乡里,故而请缨来见,希望能将叔父向代国公引荐。”
羊烈仍然紧皱着眉头,之前他心情焦灼、左右为难,唐使到来他是既愿意沟通一番,可是到来的竟然是羊,这就让他感到狐疑尴尬,搞不清楚唐军究竟是个怎样的态度。
羊见羊烈沉吟不语,便又再说道:“当年故事,某虽亲历,但却人事未知,多由旁人口中得悉。而今时过境迁,是非或未定论,人事却已了结。先父求仁得仁,叔父则仍安居乡里,也算是各自夙愿达成,无谓更作纠缠。憾我伯父,凡所取舍未竟始终,以至于身为所害,使人叹惋!”
泰山羊氏乃是山东名族,同样也人丁兴旺。羊侃当年准备起事南投的时候,不只有羊烈等人反对,羊侃的亲生兄长羊深同样也反对此事。羊深时任徐兖行台,在收到羊侃派人送去的书信时,竟然直接收斩了羊侃的使者,并主动上表请罪。
后来羊侃南投,羊深虽然受到了一定牵连,但因为泰山羊氏在山东势力和影响颇深,不久后又被任官,等到孝武帝元修时期更是一度官居中书令。但是不久后羊深便在乡里与樊子鹄一同起兵反叛高欢,结果遭到平灭诛杀。
羊烈在听到羊这么说后,也是忍不住长叹一声。的确,当年羊侃矢志投梁,多年前又在侯景叛乱中守卫南梁台城、最终病死,可谓求仁得仁。
至于他自己,当年选择举报羊侃,的确是因意见不合而有明哲保身、断臂求生之意,如今仍然能够保住性命盘踞乡里,也算是愿望达成了。
“你父性情强直南难屈,凡有定计则万死无悔。虽然刚毅可钦,但也不免失于顽固。你这一番见识却是比你父亲豁达得多,吾家有此良嗣为继,倒是让人欣慰。哪怕我今没于世道的变迁,倒也不必担心家势有失传承了。”
脑海中思绪流转一番后,羊烈便望着羊感叹说道。
羊闻言后便又摆手说道:“叔父大不必作此颓言,我今日不计前嫌、至此求见,就是希望能为叔父引领一条康庄大道!旧者天下纷争不断,虽至亲手足亦不免决裂庭中、各寻出路,人情之悲,数不胜数,丧乱离恨,满盈江湖。人情思安、天下渴治久矣,唯是良策难得、英主难逢,天下人仍不免久浸苦难之中。
吾主唐皇今建制关西、有一统寰宇之大志,之前业已攻灭贼齐,弥合东西,而今只需讨定些许余寇,即可养兵蓄甲、南兼江东,宇内一统,社稷大兴!此天下大势之所趋,仁人义士之所愿,凡阻此大势者,必将为苍天所弃、人间所厌!
某虽不才,得遇英主,亦得徜徉于此伟业之中。叔父老成持重、思虑周全,自然明白身趋大势则时通运达,逆水行舟则劳而无功、动辄覆灭。
恳请叔父勿浪使儿郎乡曲性命以抗拒大势,给我家招惹覆族之祸、千载骂名!我今来此,可行亦可不行,但实在不忍血洒乡里、岱宗为赤,故而来此泣请叔父切勿继续执迷,趋吉避凶、顺天应人!”
羊烈听到这一番话后脸色也是变幻不定,过了好一会儿之后才开口徐徐说道:“投强附大,是势弱者人人可为之事。儿郎今日不计前嫌、劝我归义,我若无所表现,委实辜负这一份苦心。
但若就此仓促归附,恐怕也不足补偿日前犹豫不决的拖延之过,儿且暂居于此,待我筹备一份功勋奉献,再共你同趋代国公大营请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