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家门前空旷,只偶有下人进出。
冉漾脸色略微变了几分,她默不作声地带着姜翎朝偏僻之地挪了挪,确信没人听见他们说话之后才询问:“………………怎么回事?”
姜翎摇头,他这几日对宴席上的事有所耳闻,却没想到会跟自己父亲扯上关系。
“不知道他们怎么就查到了我父亲身上,二话不说就把人带走了,现在我父亲还在刑部大牢里。”
“冉姑娘,我爹对先帝从来都一片忠心,为官多年一直清清白白,这事定然有蹊跷,希望季大人可以秉公处理。”
冉漾垂眸思索。
首先季绪肯定不会滥用私刑。
其次倘若姜涣真跟当年的事有关系,那小和尚一事查到姜涣身上,季绪这个关头把他带进刑部大牢,未尝不是一种保护。
“你爹临走时跟你说什么了吗?”
姜翎摇头,“我回来时他已经不在了。”
少年脊背微弯,平静的嗓音在扑面的冷风中显出几分孤寂。
他低声道:“我想知道他现在好不好。”
冉漾安慰他道:“季绪不会轻易动刑的。
姜翎不语。
他对季绪不熟悉,但京官在他眼里都大差不差,他爹几年前就遭遇过不公,如今被带走,恐怕又是凶多吉少。
贬官倒无所谓,私自让那小和尚进宫,一个不好没准会被按上行刺帝王的罪名。
冉漾无声叹了口气,这件事说到底跟她有几分关系,迟疑片刻,她道:
“要不我跟你一起去找他。假如季绪在的话,可以求求他让你见见姜大人。”
刑部徐大人不在,衙门诸事都由季绪做主。说来是件好事,但问题在于她只认识季绪,他又不是想见就能见的,这样贸然前去说不定跟姜翎一样连门都进不了。
“如果他们撵人的话,我们就一起在衙门门口等季绪出来。”
姜翎神色动容,但又自责颓败。
如果不是万不得已,他不想来找再漾,可是他没有朋友,年纪又轻,没人把他当一回事。
他道:“我又给你添麻烦了,再姑娘。”
冉漾已经转了身,干脆道:“没关系啊,我们不是朋友吗,快走吧,那儿才不近呢。”
“......7.“
两人路上话不多,姜翎心里藏着事,再漾不会聊天,专心赶路大概不到一柱香左右就抵达了位于皇城西侧的刑部衙门。
这条街根本没几个行人,刑部大牢就在衙门不远处,遥遥看过去,几个古朴的黑字印在已有百年历史牌匾上,屋头低矮,从外面就能感受到一股腐朽破败的气息。
碰巧此时正是散班时候,偶有官员从里面走出,再漾在旁边站了会,然后挑了个面善的官员追了上去。
“这位大人请留步!”
男人回头,看见冉漾有些许惊讶,他局促道:“冉姑娘啊,有什么事吗?”
冉漾挠挠脑袋:“你认识我?”
“我们在秋猎时见过一面,你那时来问我季大人,想起来了吗?”
冉漾根本全无印象,她啊了一声,然后心虚道:“......想起来了。”
一次是偶然两次就是缘分了,男人红着脸试探道:“冉姑娘,有什么事吗?”
冉漾立即道:“我想见一下季大人,你可以帮我跟他说一下吗,我在这里等他。”
又是季大人,真烦。
“......”他站直身子,脸上的红褪去几分,干巴巴地道:“姑娘稍等。”
男人走后,再漾放下心来,她转身安慰美翎:“放心,没事的。季绪人很好的。”
两人说话之际,一辆简朴马车从道路中间驶过,马车上没有标识,车帘严密地垂下。
刑部与都察院挨在一起,这条街大多百姓说好听点觉得庄严肃穆,难听点就是有点晦气,一般很少朝这来。
冉漾遂而不由多看了两眼。
马车稳稳停在牢狱门口,一个身披斗篷的女人从里面走出来,门前有人来接,恭恭敬敬的请女人进去。
虽然她遮的很严实,但再漾还是凭借身形认出了她,长公主。
“冉姑娘,我们在旁边等吧。”
冉漾应了一声,收回目光。
在她转身之际,不远处的扶循朝这边扫了一眼,一旁的领路的主事道:
“殿下,里面气味可能不太好。”
扶循声道:“无妨,进去吧。”
她这几日偶然听到个离谱至极的传言,居然有人说周书禾不是她亲生女儿,她亲生女儿早在十几年前就丢了。
头一次听说时,她只觉得可笑。
有些人为了那点钱权什么谎话都编地出来,当年她皇兄还在,又正是勤政时,谁会顶着欺君的罪名做那种事。
而且周书禾刚回来时,那双眼睛的确很像她,怎么可能不是她亲生的。
好在这传言只在小范围内流传,知道的人不多,稍微压一压就没人说了,不会对她女儿造成什么影响。
前几日周书禾也听说了,她那时不知怎么,还特地观察了下周书的反应。
错愕,荒唐,愤怒。
比她还觉得这件事离谱。
所有的反应都在她意料之中,好歹是养了十几年的女儿,她能看出没有半点作假痕迹。想来也是,周书禾性子偶尔怪了点,但根本不是那种心有城府之人,怎可能跟她装十几年。
这越发让她觉得传言不可信。
但时间过得越久,她便越难受,这事像一根软刺刺在她心口,不疼,就是隔应。
每每她看见周书,她都会忍不住生出这么个疑问。
她真的是她的女儿吗?
她一这样又觉得对不起周书,每日都在自我折磨。
那个姜涣,到底图什么,编造这么一个故事对他有什么好处。
梅念卿也不对劲。
姜涣入狱还传出这么个离谱至极的谣言,她自己都没那么在意,梅念卿却总劝她诋毁皇室的罪名处死他。
圣上年幼,除却那几位顾命大臣,皇后是最能说得上话的,而皇后又是沈家人,算来周书未父亲的三妹。
只要她发话,姜涣是绝对活不了的。
她一问,梅念卿给出的理由也跟说得过去,就说当年周书禾是她护送的,他那么一闹不是变着相的弹劾他吗。
但她仍觉得心有不安。
所以今日,她思来想去,还是瞒着周书禾,打算来听听这个姜涣如何为自己辩解。
主事在前,因为提前有交代,所以她没领扶循进朝房,而是直接进了死牢。
来时天色已晚,牢内不见天光更是昏暗,长长的甬道狭窄低矮,两侧隔一段距离就有兵士持刀而立。
火光昏暗,扶循被浓重的血腥味熏地掩住口鼻,低声问:“你们也对他用刑了?”
主事道:“回殿下,这人季大人亲自命人捉拿的,人虽关在死牢,但没他的命令,我们底下人不敢对他擅用刑罚。”
“您若是需要……………”
“不必了。”
没过一会,主事停在一处牢房前,让人把姜涣带过来。
出乎意料的是,身处这么个地狱般的地方,对方倒还算的上体面。
一身布衣松垮垮挂在身上,两颊瘦削,两鬓斑白,蓄着长长胡须。
姜涣对扶循行了个礼,然后道:“殿下见臣,也是因为方和的事吗?”
方和是小和尚的法名。
扶坐在主事搬来的椅子上,她开门见山道:“我记得你当年没跟梅大人一起去榆山,你是怎么得知这些的。”
姜涣笑笑,他也不遮掩道:“臣的确没去。但臣的弟弟去了,他在梅大人手下当值,因为办事不力在榆山被处死。”
听到这已经不想再听了。
她道:“所以你记恨他,就编了这么个故事来污蔑他?”
姜涣道:“臣的确记恨他。”
“所以我那胞弟身死的消息一传来,臣就开始打听他是办了什么事,因何惹得侯爷不高兴怎么就到了得被处死的地步。”
“这本也不难,臣当时官居四品,打听这事能有多难?”
“你没查出来?“
姜涣摇摇头:“查出来了。’
“说是他路途上跟一帮兵士一起强占了个姓何的少女,侯爷震怒,把他们都处死了。”
“这里且不说我弟弟是不是那样的人,怪异之处在于,臣问得所有人,都能准确说出少女的姓氏,事件发生的地点,时间,结果,参与人员的数量以及每个人的名字。”
说到这里,他抬头看了扶循一眼,“殿下,您长在深宫,应当知晓倘若一件事完美到毫无破绽,那本身就是破绽之处。”
他当时问了有十几个人,从高官到小兵回答如出一撤,竟然无一人记错。
简直像提前商量好然后背的一样。
他由此起疑。
两年后,古寺走水,见过小郡主的人又死伤大半,几乎坐实他的猜测。
好在,他在寺庙烧毁前曾不远千里去过一趟,由此得知小郡主曾被弄丢过。
两天都没找到,后来出了榆山反倒说找到了,然而却不给人见,连养大小郡主的方丈要见都被拒绝。
他偷偷查了很久,最后在山麓处一家村户打听到,几年前他们村里有个老人,曾独自抚养一个五岁的女孩,后来有几个官爷带走她,他们都说那小孩去当凤凰去了。
扶循听完,半晌冷笑一声:“所以就凭这你就能推论??“
姜涣又道:“带走那个女孩的时间,与小郡主失踪的时间完全一致。殿下,那年夏,榆山只进过侯爷那一批士兵。”
扶循握紧扶手,以上她都未曾考据过,是真是假还不一定。她脸上看不出情绪,最后道:“证据呢?”
“姜涣,我来这里不是听你讲故事。仅凭你一面之词,你就让我相信这样荒唐的事,不觉得可笑吗?”
姜涣摇头,无奈道:“没有证据了。”
别说旁的,就连当初他问话的村民,在不久后都病死了。
扶循冷嗤一声,道:“那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姜涣摇摇头,抬头直视妇人,反问道:“那殿下,你又有什么证据证明周书是您女儿呢?”
“我??”
有什么证据呢?
假如梅念卿不可信的话,古寺人差不多死光了,玉佩也丢了。
而幼时的周书未曾说过,路途上她生过一场病故而不记得寺庙诸事。
还有什么。
她突然道:“季家长子。”
“季云澹住过寺庙,他是跟茴茴一起回来的,他可是一路看着茴茴的。”
姜涣神色难辨,幽幽道:“殿下,季家长子是梅念卿亲外甥。”
“那又如何?季家可无需为了利益攀附梅念卿,为了那点可怜的亲缘,就来淌这趟浑水,他们不傻。”
姜涣沉默半天,突然低声道:“殿下,您从一开始就不觉得疑惑吗。为什么郡主会突然失踪。”
扶循突然哽住,胸腔一阵憋闷。
梅念卿与她无冤无仇,不至于是故意做这种事,那他是怎么把她女儿弄丢的?
那么多人护着,在没外人劫掠的情况下,他们怎么会连个小女孩都看不住呢。
除非她女儿是自愿跟着走的,而且带走她的人,不会让人警惕。
一个匪夷所思的猜测浮上脑海。
她呼吸急促,意识到自己真的在跟姜涣的思维,骤然从椅子上坐起来道:“姜涣,你编这么个故事是想说服我,然后借此让我给你弟弟报仇?”
“我告诉你,我一点也不信!你未免也太异想天开,拿我女儿开玩笑,你是想死吗。”
扶循指责了半天,姜涣都没出声。
直到扶循安静下来了,他才在鬼气森森的死牢中静静道:
“殿下,您如果真的半点都没起疑的话,今日就不会瞒住众人来找我了。”
约莫一刻钟后,季绪才从衙门里走出来,在进出往来中鹤立鸡群,被衬的更好看了。
冉漾立即冲他笑起来,腿脚不听使唤朝他跑过去。
季绪旁若无人地握住她的手,同她解释道:“方才我在跟人议事,等我出来他才告诉我你在外面等我。”
冉漾突然想起旁边的美翎,她匆忙收回手,正色道:“没关系,我有事情找你。”
姜翎走上前来,目光从冉漾手上扫过,然后才道:“季大人。”
季绪上下看他一眼,先是道:“你俩一起走过来的?”
冉漾嗯了一声:“姜大人还好吗?”
季绪唇角绷直:“好的很,放心。”
冉漾这才自信道:“姜翎,你看我就说吧,季绪不会随便用刑的,放心。”
姜领心中仍焦急着,他询问道“…………季大人,那我可以见见我父亲吗?”
季绪朝刑部大牢那看了一眼,那辆马车还静静停在门口,他道:“先等会。”
冉漾也朝马车处看了过去。
没过一会,扶循低头从里面走出来,帽檐遮了她半边脸,女人深有所感地抬起头,在寂静的冬日长街,与再漾对上目光。
冉漾不躲不避,坦荡的站着。
扶循步伐慢了些许。
她望着那双澄澈的双眸,晦暗天光下少女的轮廓被孤灯映照明显。
在这个平静的傍晚,她竟再次借那有几分相似的气质与轮廓,想起了亡夫。
清冷出尘,前途无量。
他看起来好像也不是很爱她,但娶她后却又自愿放弃仕途,甚至同意让唯一的女儿随皇室姓。
她也不是很爱他,但他死去多年,她从未接受过别的男人的心意。因为总觉得世间旁的男人比起他,都差了点儿。
扶循静静看着她,她叫冉漾。
一个偏僻地方出身的姑娘。
那日出宫时,沈夫人走在她旁边,两人一向不算亲近,那天沈夫人却主动与她交谈。她说:“殿下,那位姑娘,长的很像我兄长。您还记得我兄长的模样吗。”
季绪垂眸问:“过去打招呼吗。”
冉漾转过身:“不去,又不熟。我只是在等她离开好让姜翎过去。”
“殿下?”
身侧的嬷嬷低声询问。
扶循收回目光,脑中一团乱麻,她有些后悔今日来刑部大牢,甚至觉得对女儿起疑的自己面目丑恶。
区区一个姜涣的胡言乱语,在全无证据的情况下如何能当真。可是.......怎么就这么巧,玉佩丢了,古寺的人死了,孩子也不记得寺中事了。
这每个疑问,都像个种子,这几日在她心里不断生根发芽。
可她甚至都不知从何查起。
最后,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只是面无表情想着沈夫人的那句话,然后道:“先去派人查查冉漾的来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