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筵厅内,随着时间流逝,皇宫侍从们逐一点亮了蜡烛与油灯,围绕在廊柱与长桌之间的骑士贵族们神色愈发凝重,稀稀落落的交谈声也逐渐减少。
按照帝国传统,“皇帝选举”的流程实际上相当漫长:从在任皇帝宣布退位或驾崩开始,继任者必须立刻着与各大公国的王公贵胄们走动联络,书信拜访自不必多说,名目多样的聚会宴饮更不能少。
平均下来,每次新皇加冕通常都意味着至少两到三个月,涉及大半个帝国乃至邻邦的社交活动;这还是赫瑞德皇室几乎垄断了皇位之后的情况。
这要是换成最早的版本,竞选者甚至还要走遍境内大大小小的城市和邦国,争取到所有人的认同,复刻当年龙骑士赫瑞德“万众欢呼,加冕为皇”的盛况。
就算过程再怎么顺利,至少也得折腾一年左右。
很显然,眼下盛筵厅的王公贵胄们是不可能接受这种繁文缛节的——别说一年,他们仅剩的共识就是今晚必须有个结果!
而这种打破常规也带来不少问题:通常仪式进行到最后“推举皇帝”这步的时候,大家早就心照不宣了,口号和表决基本只是走个形式,根本不存在到这时候还能被翻盘的。
既然没有经验,自然也不可能有什么准备;每个人的表情都是既紧张又无措,哪怕最熟悉宫廷礼仪和帝国传统的贵族,也不清楚究竟该怎么应对眼下这种情况。
留给所有人的选项,似乎就只剩下……
“奉约瑟夫·赫瑞德陛下谕旨!”
掌仪官亚瑟·赫瑞德嘹亮的嗓音响起,将所有人的思绪再度拉回王座:“此次帝国选举,陛下虽然也在被推举之列,但不会参与到诸位被选举人的讨论之列。”
“也就是说,无论发生什么,陛下都不会再在此次选举中发表任何言论。”亚瑟深吸口气,看向台阶下的眼神中明显有几分紧张:
“诸位帝国的骑士们尽可以推举你们的心仪人选,不管结果如何,约瑟夫·赫瑞德陛下都坚信帝国屹立不倒,终将完成她应完成的野望。”
“自冰雪皑皑的野蛮土地,再到富饶温暖的南方港湾,秩序世界将在金色鸢尾花旗帜下安享和平!”
充满力量的话语在廊柱与穹顶之下回荡,也在众人的脸上留下了凝重的阴影。
借着亚瑟开口的机会,安森也顺势将目光望向王座之上的约瑟夫·赫瑞德;皇帝依旧正襟危坐,不算太友善的目光似乎透着几分凌厉,傲慢。
那表情仿佛在说:皇位本就属于我,哪里需要和你们这些叛徒贼子们争辩?
“他还真狡猾呀。”
愣住了片刻的勒文特大公忍不住冷笑,走到安森身侧低声道:“是啊,无论怎么争辩,都不能改变他是一个失败皇帝的事实,否则你我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
“既然没有机会,不如干脆以退为进,这样就算失败了,也至少能保住一丝尊严——至于尊严有什么用,当然是背着人的时候精神胜利咯,哼哼!”
他那刺耳的话语声显然是不打算背着人的,周围的南方骑士们纷纷露出了幸灾乐祸的笑容,引得北方和东部的王公们皱起眉头,脸色那你看。
王座之上的约瑟夫·赫瑞德倒是没有回避众人的目光,甚至还略带挑衅的瞥了眼安森与勒文特大公这一边。
周围的南方骑士们也纷纷回过头来,眼神中带着兴奋和希冀的色彩,期待着勒文特大公狠狠杀一杀皇帝的嚣张气焰。
但还没等勒文特大公表态,就有人抢先了一步。
“既然陛下不准备发言,那还请恕我失礼了。”
王座右下手的人群中,艾德兰的贝尔纳大公缓缓走出,沉稳的面色中流露出些许凝重:“尽管突然,但事关帝国乃至整个秩序世界的命运和未来,无论如何也必须进行下去。”
“艾德兰的贝尔纳家族以海骑士之名,愿于与诸位一道,为捍卫帝国的团结贡献绵薄之力!”
贝尔纳大公的神色十分严肃,用词和口吻也相当诚恳,在场的王公骑士们纷纷发出赞叹的声音,就连不少瀚土骑士也露出了敬仰的神情。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安森挑了挑眉头,毕竟北方贵族们为了推翻赫瑞德皇室,已经计划好几年,再加上皇帝本人在长戟河那场耻辱性的大败,早已是是皇宫内最为热烈的话题。
要不是赫瑞德家族占据皇位百年,根基深厚,实在是想不到德高望重,年富力强,帝国内外都有无数朋友的贝尔纳大公能怎么输?
“自圣徒历九十九年至今,克洛维,瀚土,伊瑟尔,北海三国,当然还有现如今已经在北方独立,自称‘自由邦联’的殖民地,秩序世界动荡不安,战争造成的代价深深伤害着我们所有人。”贝尔纳大公继续着他的发言:
“我说这些不是为了强调仇恨,更不准备在这里争辩谁对谁错;但无论谁从中获益,可以肯定的事,让这场战争再持续下去,对我们所有人都没有任何好处。”
“帝国…乃至整个秩序世界正面临一个选择!是将铁和血贯彻到底,将战争的铁犁翻遍所有的土地,继续摧毁数以百计的城市和村庄,制造数以万计的死亡,无法估量的贫瘠,瘟疫和灾荒?”
“亦或者,让我们刀剑入鞘,与讨厌的邻居们暂时握手和解?”贝尔纳大公慢慢开口道:
“若是后者,无论诸位的最终选择是谁,以海骑士的名义,贝尔纳家族都将竭尽所能,为和平贡献一切力量;即便是鄙人自己,也不例外。”
“若需出兵,我自当亲率舰队,平息北海三国的内战;若要承诺,我也可以用家族乃至自己的性命抵押,奉上亲属为人质,与克洛维和瀚土的朋友们讲和。”
“若还得彰显诚意……”贝尔纳大公缓缓回首,如剑的眼眸射向人群中的安森·巴赫:
“亲赴北方,代表帝国向自由邦联致以诚挚的歉意,恳请他们原谅帝国此前种种不公与蛮横之举,求得他们的宽宏大量…也并无不可!”
话音重重落下,让安森忍不住扯了扯嘴角。
嗯,这就是冲自己来的。
盛筵厅内爆发出一阵阵不小的争论,南方骑士们的白眼和北方贵族们的赞叹声,碰撞的不分高下。
“罗兰家族也一样!”
似乎是嫌此刻众人焦点的贝尔纳大公还不够极端,一旁眉毛胡子花白的罗兰大公也站了起来,继续为眼下的气氛添砖加瓦:
“战争已经对帝国造成太多的残害,是时候让和平降临在秩序世界的土地上了!”
他这边还没有说完,盛筵厅内的声浪一浪又高过一浪,欢呼和争吵此起彼伏;安森甚至不需要全神贯注,就能听到那些面红耳赤的叫喊,激烈赞同的呼声。
眼下的帝国就是一个极端矛盾的联合体,持续数年不见回报的战争让不少人损失惨重,再加上皇帝本人都在长戟河颜面丧尽,无论此前有多高的战争热情,这一会儿都差不多消磨殆尽了。
不过很显然,一个结果不可能只有一种想法:伤痛和耻辱同样还会激发出更多的仇恨,输掉战争那只能,也必须是因为人不行,遭受的损失,终将让敌人和叛徒付出十倍乃至百倍的代价!
但两位大公的轮番表态,也是有着不小的份量的;很快,欢呼和赞同的声响就逐渐压过了反对的嘘声,被“围攻”的南方骑士们脸色开始不太好看了。
可就在这时,贝尔纳大公抬手拦下了身旁打算“乘胜追击”的支持者们。
“我并非不能理解诸位大人内心的不忿,还请别忘了,我也是一名骑士。”贝尔纳大公沉稳的话语声再度响起:
“同理,我也并没有要求诸位放下仇恨,那不可能——就如同我们的敌人,也无法忘记我们曾对他们做过什么那样;家族与传奇骑士们的故事源远流长,这些故事塑造了我们,无论荣誉还是耻辱。”
“就像我时至今日还记得,古老的弗朗索瓦家族曾在千年前统治着瀚土,并且曾与海骑士的子孙有过交集。”
话锋一转,贝尔纳大公突然将视线扫向还在和施利芬伯爵交谈的瀚土王太子:“我说的对吗,尊敬的莱昂·弗朗索瓦殿下?”
“当然!古瀚土王室麾下曾有以‘贝尔纳’为姓氏的重臣,任何一个弗朗索瓦家族的子孙们都铭记着,就像我们不会忘记当瀚土再度统一时,帝国曾经在克林迪亚港,登巅塔的所作所为那般。”
话至于此,不卑不亢的小莱昂突然停顿了下,露出了十分为难的神情。
但很快他就深吸口气,仿佛鼓足了勇气似的沉声道:“不过如果能够恢复往日的和平,瀚土也愿意暂时放下仇恨,与帝国携手,再造繁荣!”
看着他那纠结的模样,旁边的施利芬伯爵忍不住叹息一声。
他肯定知道这位瀚土王太子殿下为什么纠结,当然是因为担心自己表态的话,有可能会破坏安森·巴赫的计划——虽然他并不知道,或者说根本没人知道安森的计划具体是什么。
即便如此,他依然勇敢的表达了自己真正的想法,甚至希望这么做能够为秩序世界带来一线和平的希望。
可惜呀…施利芬伯爵再次感慨,整个盛筵厅内除了小莱昂,再没有谁像他那么单纯,有的只是野心家,以及隐藏的很深的野心家。
“……感谢您的仗义执言,王太子殿下。”
贝尔纳大公微微颔首以示敬意,突然停顿的话语显露出他也很惊讶,完全没料到小莱昂居然如此真诚,以至于有些破坏了他的节奏:
“如果一切顺利,我也愿亲赴金石城,向弗朗索瓦王室致以最真诚的感谢。”
“是是是,您是应该感谢,前提是一切顺利的话——但这可能吗?”
一边鼓掌,勒文特大公一边冷笑着走出来:“向瀚土道歉?您一个艾德兰人向瀚土道歉当然没压力了,反正就算再来一次瀚土和帝国的战争,冲锋在前的也是我们这群南方的骑士们!”
此话一出,周围的南方骑士们立刻昂首挺胸,刚刚被压制的不忿神色顿时清空。
这帮家伙是什么犬科生物吗,变得那么快,心里想什么全都放在脸上…人群里的卡尔·贝恩忍不住在心底吐槽道。
“我无意义与您争论,正如同我最开始所说的那般,我并非是要诸位放下仇恨。”
面对毫不掩饰的挑衅,贝尔纳大公依然不急不恼:“但即便是您应该也赞成,现在的我们应当携手共进,团结所有能团结之人,为秩序世界缔造和平,不是吗?”
“不不不,你讲的也未免太大义凛然了,我敬爱的贝尔纳。”勒文特大公冷笑,笑容中夹杂着些许讽刺:
“大道理谁都能讲,但那没用,因为皇帝的椅子只有一个人能坐,这是事实;我们今晚要做的事情也不是什么放下仇恨,说漂亮话的,而是选出唯一一位皇帝,这也是事实。”
“所以如果你真的打算继续说你的漂亮话,行,我没意见;但在那之前还请你告诉我们大家,你到底打不打算竞争这个位置,嗯?!”
这一下,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到了贝尔纳大公的身上。
被逼到没有退路的他脸色如常,但安森依然看到了那一丝努力掩饰的怒意:
“我当然…有这个打算。”
他的话刚说出口,不少北方贵族的脸色顿时黯淡失色;仿佛看到一枚光辉熠熠的明灯,原来也不过是个反光的玻璃球。
“很好,很好,非常好!”
勒文特大公点点头,看了看王座之上的皇帝,又看了看脸色铁青的罗兰大公,双臂摊开,冷笑着向众人宣布:
“那就扔掉所有的繁文缛节,让我们来争,来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