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承渊欠身应了声“诺”,便带着十余名宦官、押着薛禄气势汹汹地去了。
皇帝端坐在那儿,纵使低垂眼帘也遮不住眉宇间的冷冽。那张素日温润的俊朗面孔便平白多了一股狠戾,让人望而生畏。
恭妃仍跪在地上,几度怔怔望向皇帝,似乎想说什么,但都没说出来。
四下里鸦雀无声,因皇帝不再开口,嫔妃们无形之中便有了种默契,全然只当没看见恭妃,无人会傻到非在这时候为恭妃求情。
卫湘大约是现下唯一还能为恭妃开口的,但她自是不打算说什么的。
她知道恭妃对她并无针对,只是冲着丽嫔去的,可一来宫里本就不容两头讨好的老好人,她既与丽嫔交好,与恭妃便注定是敌非友;二来恭妃虽不是冲着她来的,却也不会不知道若这局真成了,丽嫔或是再无翻身之地,她却珍珠手袋的源头才更
是首当其冲的那一个。
恭妃既不在乎她的死活,她又何必在意恭妃的颜面?
她现下只拿不准,在这牵扯众多的一场布局里,恭妃当真只是想浑水摸鱼除掉丽嫔么?抑或是这全然出自恭妃之手?那便意味着恭妃实际也是冲着她来了,或许早在她出面帮丽嫔说话的那一日,恭妃便连她一起记恨上了。
卫湘心下暗暗盘算着这些,其余诸人也各怀心事,殿中安静得针落可闻。
少顷,容承渊带着人回到殿中,众人定睛望去,见除了薛禄之外还押了六名宫人回来,共事两个宫女、四个宦官。
六人进了殿就都跪地问安,接下来自不必皇帝开口问话,容承渊扫了眼宋玉鹏,宋玉鹏便上前道:“说说吧,卫才人真去你们尚宫局换过什么手袋?”
跪在最前头的是位有些身份的女官,叩首道:“是。”
宋玉鹏轻笑:“因天花下旨封存的东西,卫才人要换,你们就给了?”
“奴婢一时糊涂。”那女官很是沉稳,声线听不出分毫心虚,“卫才人得宠,宫人们都想与她结个善缘,更何况她又许以重金......奴婢便想一个珍珠手袋,又不像香囊,吃食一般容易藏污纳垢,就给了她。”
宋玉鹏接着问:“你就没问问她缘何要换那手袋?“
女官回道:“她说自己手里那只不慎勾开了线,脱了两颗珠子,不便再用了。”一边说,一边看向侧旁侍立的一名宦官。
这宦官是御前的人,方才随容承渊前去尚宫局押人,顺便取了证物。现下他见这女官提到了这手袋,就托着托盘行至帝后面前,托盘中果真是一只差不多的珍珠手袋,但正当中开了线,珍珠少了两颗。
凝贵嫔不快道:“也就是说,卫才人去换了这沾染天花的手袋,因是一换一,瑶池那边就不需记档。然后她将此物送给丽嫔,却又是与丽嫔串通好的,所以丽嫔自己并未用过,就拿去送给了敏宸妃,从而使敏宸妃染病。而你们尚宫局??”凝
贵嫔冷笑一声,“你们尚宫局只是‘一时糊涂’给卫才人行了不该行的方便,说破天也就是察觉了异样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呗?倒很会给自己脱罪。”
那女官面对她的讥嘲依旧不慌,目光坚毅,倒显得大义凛然:“奴婢只说自己知道的。至于察觉异样......即便真是有,奴婢们也不能仅凭揣测办差。”
凝贵嫔冷睇着她:“女官真是避重就轻的一把好手。须得知道那批罗刹国来的东西乃是陛下下旨封存的,你即便只是帮卫才人偷梁换柱也是抗旨。”说着又是轻笑,“但你最好还是盼着这抗旨的罪名能坐实,否则你就是欺君了,罪加一等!”
清妃皱了皱眉:“凝贵嫔这话,倒像认定卫才人已无罪了,事情可还不清楚呢。
“还不清楚么?”凝贵嫔冲清妃笑道,“陛下都说不是卫才人了。臣妾才疏学浅,只知陛下圣明,不懂其他。”
“你………………”清妃不由语结,余者因不料凝贵嫔会如此咄咄逼人,一时都神情复杂。
卫湘此时不好说什么,心下却对凝贵嫔很是感激。
因为这虽是后宫,嫔妃们也仍是“人各有志”。譬如她想谋求的是大权在握的高位,清妃在意的则是与皇帝的情分;恭妃、丽嫔更愿守着孩子过活,闵淑女则一心侍奉谆太妃以求安稳。
而凝贵嫔与其说是嫔妃,其实更像朝中臣工,她从来无意争宠,只一味地尽心办差,想通过打理宫闱之事在宫中立足。
这样的前提下,她与各宫妃嫔和睦相处既不难,也颇为必要。因此凝贵嫔平素不大与人争执,纵有意见相左的事,也都是心平气和地说道理,更少见与高位嫔妃针锋相对。
现下凝贵嫔却为着她的事与清妃争了起来,且这话说得也着实让人窝火??有这话在前,谁再质疑什么,便仿佛是在说今上并不圣明了。
这又有谁敢认?
但清妃的话也同样说到了点上。
现下这些宫人虽已是明摆着个个难逃罪责,却不能因此就断定此事与卫湘无关。她若想求个清白,要么证明那手袋不曾换过,要么证明这些宫人是在栽赃。
卫湘思忖半晌,启唇道:“你们那日既有这么多人当值,又个个都见我去了尚宫局,想来总该记得我是哪一日去的、又带了哪些宫人,仔细说来听听。
女官恭肃道:“不是六月初二就是六月初三,娘子带了瑶池苑的掌事女官琼芳,还有一年轻宫女,奴婢不知叫什么名字。但若娘子传她过来,奴婢是识得的。”
卫湘一哂:“我身边的宫人虽不算多,却也有今日不当值的。她们好好歇着假,我没道理都咸过来让你指认。”说着垂眸一沉,“这样吧,你且想想,那宫女所用熏香是哪种?”
女官蹙眉:“这奴婢不曾注意,又如何记得………………”
卫湘笑道:“我宫里近来都用“冷金‘与‘罗浮梦‘,二者一苦一甜,差异极大,你们这么多人,没一个能想起?”
几名宫人面面相觑,猜不出她的意思。
宫中在主子跟前侍奉的宫女宦官都用熏香,份例中各有六种,也可自己花钱置办。
若她只提熏香,熏香种类那样的多,便无从作答。可她偏生提及了“冷金”与“罗浮梦”,这便是宫女份例中常见的两种了,“冷金”味道清苦,“罗浮梦”则稍甜两分,的确风格迥异。
这样分明的差别,若他们给不出个答案,瞧着便很是心虚。
可若是答…………………
他们转而发现,若真答了,反倒不怕什么!
因为那六种香都是宫女们每月份例中会有的,而宫中规矩再细,也不会有人去记录哪个宫女每日用什么香。
卫才人这样问,应是在赌他们心虚之下不敢答复,那就显得他们底气不足。
但只消他们答了,这便是无从证伪的,他们尚宫局可从未克扣瑶池苑的这两种香!
于是便有个宦官急切道:“奴记得,是“罗浮梦!这香比冷金味道好,宫女们用得多,如一贯熟悉!”
卫湘一声嗤笑,美眸一转,望向皇帝。
楚元煜忽与她四目相对,怔了一瞬,忽地大笑出声:“哈哈......小湘!”他连连摇头,眼中既有无奈又有欣赏与宠溺,旁人看得困惑,皇后不解道:“陛下笑什么?”
楚元煜乐不可支,边笑边说:“雪里冰姿破冷金,前村篱落暗香侵。1‘好风吹醒罗浮梦,莫听空林翠羽声。2‘这是“冷金”与“罗浮梦”的由来,都是梅花香。”
皇后缓缓点头:“正是。
皇帝一指卫湘:“她不喜欢梅花香,说那味道闻着孤零零的,连这个味道的唇脂她都皱着眉头说不要。”
皇后恍悟,便也笑了:“那近前侍奉的宫女想是不会用这两种香了。”
凝贵嫔扑哧笑了,朝卫湘道:“瞧把你机灵的!若他们不着你的道,答了另外四种,你可怎么办?”
卫湘轻松耸肩:“那臣妾便在另想法子接着他们呀!衣裳的颜色、料子,首饰的材质、样式,臣妾的喜好陛下所知不少,总有能让他们露出马脚的。”
几名宫人都已面色惨白,方才答出“罗浮梦”的那宦官更是绝望。楚元煜阴沉已久的脸色却好起来,他长舒了口气,复又笑道:“好了,你们都要看卫贵人自证清白,现在看到了。”
他语中忽而变了称呼,众人皆一滞,接着凝贵嫔首先反应过来,心情大好地笑道:“恭喜妹妹。”
楚元煜又睇了眼容承渊,指了指那几名宫人,示意他将人带下去审。容承渊手下的宦官们便将人押出去,那几个宫人霎时都回过神,一时间满殿都是告饶之声,但这番吵闹很快就远去了。
殿中重新安静下来,楚元煜方敛去笑容,淡声道:“宫中纷争从不曾少过,朕大多懒得计较。但今日闹到这种地步,竟有人不惜搭上敏宸妃与皇嗣的性命,只为栽赃陷害,朕想有些话还是该说个清楚。”
众人神色一凛,皇后已先离席,率众嫔妃恭肃跪地。
楚元煜叹息道:“朕待卫贵人如何,不是她能做主的,有人对她如此算计,实在糊涂。这样愚蠢的栽赃便是再有千次万次朕也不会信,但愿莫再有人胡用这样的心思。朕也不想牵连你们的亲族,为了这点后宫妒忌平白落个暴君的名声。”
嫔妃们无不噤若寒蝉,屏息应诺。
他续道:“凝贵嫔,命礼部择吉日晋正四品贵姬。丽嫔………………”他顿了顿,因丽嫔适才险些走出一步欺君的险棋,不得不下旨道,“行止有失,罚俸一年。”
凝贵嫔轻声谢了恩,丽嫔一边谢罪,一边暗暗松气。
他终是睇了眼已跪了许久恭妃,接着又说:“多个人终公主原是好事,却不料你们生母养母之间如此不睦,可怜云安小小年纪便要夹在你们中间担惊受怕。容承渊。”他轻轻声,“传旨,?福公主三百户食邑。”
卫湘一愣,纵使知道现下人人都提心吊胆,还是抬眸看了他一眼,眼底遮掩不住三份好笑。
公主三百?食邑一年的银子,比嫔位一年俸禄还要多些。
他这是前脚罚了丽嫔,后脚就又把这钱补上了。
她知道,他这是冲着她。他想让众人都看到丽嫔护着她便吃不了亏。
今天从头到尾,他对她的偏心都是明晃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