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明,楚元煜醒得早了些。见卫湘还睡着,宫人们才要上前侍奉就被他挥手握了出去。他轻手轻脚地披上件衣服,便出了门,穿过堂屋,去了与卧房相对的书房。
昨夜的事他本不在意,抑或也可以说,对这些后宫争端他原都不大在意。在他看来,这不过是后宫女人闲得无趣,便会因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惹出纷争,多是哄一哄便罢了;若是惹到昨夜那样大动干戈的程度,就杀一儆百,再有不安分的,见了好
事者的下场也自会安分下来。
可现下想到卫湘流下的泪,他心有不忍。
他想让她安心,想让她不必在与他相伴时担惊受怕,便愿意费心做些安排。于是待到卫湘起床时,圣驾虽已走了,她却听琼芳禀道:“陛下晨起吩咐说,瑶池苑的一应宫人都须严查一遍,由容掌印亲自办。
卫湘才刚起床,本还昏昏沉沉的,一听这话直接清醒了。
这话于她而言可谓“双喜临门”。一则意味着皇帝对她用了些心,这番吩咐虽看起来似乎与昨夜之事全无干系,实则很掐要害??如昨晚那样的事,倘若她身边的人不可靠,里通外敌,她恐怕真的会有理说不清,而若身边之人都是可靠的,便是她这
里送出去的东西中真有什么,疑点也被挡在了外头,仅凭告状者的一张嘴不足以扭转是非。
二则是,他既将此事交给容承渊去办,可见是真的信了她与容承渊并无干系,因而也不曾想过她宫里的人本身就是容承渊??过目的。
再深想一步,这般吩咐或许还意味着他虽对容承渊有所不满,但信任并未减少,否则大可换个人来办这差事。
………..这对卫湘而言,也不失为另一个好消息。因为她与容承渊已是板上钉钉的盟友,若容承渊地位不稳,甚至可能要被换掉,她现下的处境便有些滑稽了。
卫湘于是心情大好,连早膳都吃了些。早膳后才刚命人将残羹剩饭撤下,成就来禀话说:“凝姬娘子来了。”
凝姬此前从不曾来瑶池苑走动,卫湘闻言不由一怔,还是马上命人将凝姬请进了屋。待见过礼,二人一并往茶榻处落座,凝姬端详着她,见她眉目间犹有色,不免叹息:“唉......你胆子也太大了。便是要除褚氏,也不该这样铤而走险。”说着
不禁连连摇头。
卫湘听得心惊,并非凝姬所言的可能令她后怕,而是她未曾料到凝会来与她说起这些。昨夜凝帮她之时,她只当凝姬是信她清白而已,现下看来,凝却是什么都清楚。
她惊疑不定地打量着凝姬:“姐姐不喜这些阴谋暗算......不怪我害褚氏么?”
凝姬好笑地看她一眼:“我是不喜这些阴谋暗算,可我又不是个菩萨,这宫里也容不下菩萨。若是你蓄意谋害褚氏在先,我自要疏远你的,可如今是褚氏动手在先,既动了手,便也没有就此收手的道理,你与她必要拼个你死我活,我又何须与你
计较这些?”
卫湘在她的话中安心下来,凝姬的笑容淡去几分,苦口婆心地劝她:“下次切不可如此了。你当明白,这宫里头,吃食上的东西最易出事。花汁是从你这儿端出去的,褚氏与木莲只是信了你的话便罢了,若她们多个心眼......为求稳妥往里添些什
么,你又如何说得清楚?“
卫湘抿唇,轻轻道:“我也怕这个,所以反复木莲说了那药会让褚氏虚不受补,还拿了方子给她看,才让她尽信。
凝姬一叹:“总归这回有惊无险,也就罢了。我只盼你多留些意,总归不能为了这些事把自己搭进去。”
卫湘点点头:“多谢姐姐关照。”
这句谢是真心实意的,在姜玉露走后,她就再没指望宫里能有人真心实意地为她担忧,凝姬之言让她心生暖意。不过感动归感动,她并不打算因为这份感动就将自己的谋划与凝姬和盘托出。
………………因为在这场谋划里,还有一个看起来最不打紧的姜寒朔。
无论凝姬还是姜寒朔自己,大抵都只认为她与姜寒朔乃是“同谋”,唯她知道不是??或也可说,自此之后自然是了,但在昨夜那一场戏里还不是。
在那场戏里,褚氏与姜寒朔并没什么分别,都是被她算计的人。
因为,她早在姜玉露死后不久就将她的死因散播去了太医院,姜寒朔却直到腊月才来见她。这之中隔了三两个月,便是按她得封来算也已有余。她又一直在明面上,无论是宫女还是嫔妃,姜寒朔若想来见她,都从来不是难事。
是以他耽搁了这样久,无外乎只有一个缘故,那就是他这个人并没有太多胆识。
因而他瞻前顾后、畏首畏尾,最后虽还是因放不下姜玉露来到了她的面前,她却不得不多一份小心了。
宫中尔虞我诈,她又立志要爬到高位上去,还想为姜玉露报仇,那身边的太医就不能是懦弱之人,至少不能是个出了事就轻易将她供出去的人。
所以她用昨晚那一计,将褚氏与姜寒朔都算计在了里面。
因事关人命,着太医来验那陶罐里的东西是必然的,姜寒朔牵涉其中,也必定要被喊来问话,不论哪一方,只消明白轻重都不会耽搁。
而四位御医里最年轻的也年过半百了,来的断不会比姜寒朔这年青人更快。
是以姜寒朔必定来的比御医更早,可他本就沾染嫌疑,帝后不会先让他碰那陶罐,他也就无从得知陶罐里并非他交给卫湘的药。
所以,他没招供,才是如今这样皆大欢喜的结果;二若他一时怯懦供出卫湘,等御医到场验过,众人再知晓那陶罐里并非他和木莲所说的补药,而是花水,他就成了褚氏、木莲就成了同谋。
到时别管花水有毒无毒,与实情对不上的口供都足以让皇帝认定是他们相互勾结,栽赃卫湘。那么不仅褚氏要落罪,姜寒朔这隐患也将被一并除去。
......现下,卫湘很庆幸他过了这一关,她姑且可以信他一些了,姜玉露的在天之灵大概也会多些欣慰。
至于若姜寒朔过了这关,而褚氏与木莲为求稳妥的确往那花水里添了东西,那其实也没什么。凝姬担心的“有理说不清”从来不会发生,因为重要的从来不是有毒无毒,而是她们所说的“补药”与御医验证的结果对不上,露出的蹊跷就足以让她们身
陷泥潭。
凝姬在瑶池苑小坐片刻就告了辞,她离开后傅成进了屋,轻声告诉卫湘:“褚氏已挪去冷宫,木莲也已杖毙,草席一裹丢出去埋了。”
“嗯。”卫湘点了点头,凝神想一想,又道,“冷宫的事......我倒不太清楚,像褚氏这样病中之人送进去,会如何?可还有人会为她治病么?”
傅成笑道:“循例是有的,只是拨下去的钱不多,用不得什么好药。可实际上,这钱又哪会用在冷宫废妃身上呢?十之**都要进管事的荷包,余下一成也就是做做样子,是让太医走过场的辛苦钱。更何况,褚氏本就已是强弩之末了,全靠每日
还能醒来的那一两个时辰吃点东西续一口气,入了冷宫既没人伺候,吃得又粗糙,时日必是长不了的,娘子放心便是。”
卫湘听他这样讲,略微松了口气。
说起来她本不必紧张。因为本朝从无废妃出冷宫的先例,褚氏只要进了那道门,应就再翻不出什么花。
但她心里总在反反复复地想木莲昨夜所说的几句话,一时觉得是自己疑心太重,一时又觉多留个心眼也没什么不好,终是吩咐成:“你这几日每天去冷宫走一趟,记下褚氏的情形,前来回我。记着,这事不可外传,多拿些钱打点冷宫的管
事。”
傅成一愣:“每日么?”
卫湘颔首:“每日。”
傅成虽不解其意,但还是应下了。
又过一日,就是除夕,这日是整个年关之中年味最足的一日,不过后宫嫔妃倒不甚忙碌,晨起时只消先按规矩去长秋宫晨省,回来后便可自行?趣儿贺年,大半日都没什么正事,直至傍晚再赴宫宴即可。
这宫宴又分前后三边,前头的宴席设在含元殿中,有帝后、皇子、公主与百官和家眷,至于嫔妃,则只有正四品贵嫔以上的主位才去赴那正宴,余者则都在后宫之中,有一家宴。太妃太嫔们本也该来这家宴,但谆太妃不想因她们在场惹得嫔妃
们拘谨,便在慈寿宫另外设了宴席。
这后宫家宴依祖制是皇后赐宴,各宫主位再各赏一两道菜,算是与小嫔妃们同乐。宴席较前头的正宴礼数也不算多,众人饮酒、游戏、观烟花,其乐融融。
至于褚氏那样的晦气事,在这样的一团和气里自然没人会提。宴席的主角只有两个,一是年后就要行册礼晋主位的凝,二便是正值盛宠的卫湘了。
临近子时,殿外放起烟花,众女都出去看。五光十色的烟花窜上夜幕,檐下廊中就掀起一阵阵欢笑,放眼望去,嫔妃们服饰亮丽,环佩叮当,一如烟花绚烂。
额而闻得宫女喜滋滋地说吉祥话,举目望去,只见张为礼领着四名御前宦官正往这边来。那欢笑声就轻了大半,人人都好奇地忘过去,却见张为礼径直行至卫湘面前,欠身笑道:“御媛娘子安。”
“张公公。”卫湘边颔首边下意识地看他身后随着的那几人,他们各自端着托盘,但因院中昏暗,不易看清是些什么。
张为礼气定神闲道:“前头也正赏烟花呢,陛下出了紫宸殿,觉得冷,想起娘子身子正虚,命如即刻过来给娘子送些东西。”
他话音一落,那四名宦官已会意上前,虽只前行两步,但廊下笼灯的光映照上去,卫湘就瞧明白他们端着的都是什么了。
自左首起,头一位的托盘里是件厚实的青狐斗篷,第二位的是只翡翠手炉,卫湘隐隐看出那上面雕着的乃是龙纹,便知是天子日常所用。第三、第四位捧着的似都是吃食,盛在青瓷与青瓷盘中,其上有盖,下又有空槽,槽中置有火烛,温着
盘中膳食。
张为礼讲道:“这是金丝蜜枣花生酪与赤豆栗子糕,娘子一会儿可先用些再回瑶池苑,胃里暖着,也就不受冻了。”
这话一说,旁边就有人笑起来:“陛下可真是偏疼卫妹妹,咱们羡慕都羡慕不来。只盼卫妹妹肯分咱们一块糕点,好让咱们都沾一沾这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