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湘滞了滞,又问:“什么大公?大公可是个官职么?”
凝贵姬本就是冲着这事来的,见卫湘面露好奇,立刻打开话匣子,兴冲冲地与她说起来:“是个爵位,算来该与咱们的国公差不多,又似乎权力更大些,有自己的封地。”
当下大的皇亲国戚都是没有封地的,只有食邑,食邑上的一应税收归其所有,但其余的权力仍只有天子可享,兵权尤其如是。
若罗刹国的大公若有封地上的实权,那不仅比大偃国公的权力大,比亲王都还要大些,只是难说谁更富贵。
卫湘做得一副茫然模样,接着问:“好端端的,怎就死了呢?”说着露出惊色,“莫不是......天花?”
“别怕,不是天花。”凝贵姬摇摇头,表情神秘兮兮的,“你且听我慢慢说。这大公才二十四岁,叫雅罗斯拉夫,和他父亲的名字一样??听说罗刹国的规矩跟咱们相反,没有什么避讳的事,长辈与晚辈名字相同反倒表示重视。”
卫湘笑道:“那这雅罗斯拉夫大公身份不凡,又受家中重视,当是富贵无极的了。”
“可不是嘛。”凝贵姬道,“但昨日晚上不知怎么的.......我听宫人议论说是几个使节都饮了酒,又因政见起了冲突,便打了起来,后又有个叫谢尔盖的气不过,竟趁那雅罗斯拉夫大公睡熟潜入他的屋子,将他捅死了。
卫湘不动声色地追问:“如何就知道是这谢尔盖干的了?他认了罪?”
“他哪里会轻易认罪呢,只说自己什么都没干。”凝贵姬笑叹,“可外国使节死在咱们这里,又离行宫这样近,搞不好就要引来大祸,陛下自然重视,当即命刑部、大理寺、鸿胪寺一并去查,另命禁军与容印从旁协助。这查案的人去了,只见那
大公房里无分毫打斗痕迹,可除了大公本人之外,值夜的两个仆人也都死了,大抵只能是在睡梦中丧了命。”
“他们接着又去问了看守那院子的侍卫,侍卫们都说昨晚并无外人出入,因此疑点也只得在他们自己人身上。”
“刑部与大理寺熟谙审案手段,当即将余下的使节分开了,这般一问才知他们虽都出自罗刹国,政见却大不同,基本可分两派,一派支持新君,另一派则对他极为厌恶。”
卫湘追问:“死去的那大公是哪一派的?“
凝贵姬道:“他反对他,但那谢尔盖支持。他们同时也是这使节团中观点最为尖锐的,可称为两派之首。在昨日之前他们已起过数次争执,个中矛盾不仅他们罗刹人自己清楚,咱们的官员也都有所耳闻。再者,那谢尔盖昨日喝得酊大醉,虽然
他自己一再辩称他喝醉了便只顾睡觉,但那取了大公性命的短刀就在他衣柜里,搜出来时血都还没擦,他又哪里逃脱得了干系?“
卫湘这般听下来,只觉各种人证、物证都齐全,这案子不该另有隐情。
只有一点??那就是太巧了。
她昨日才与容承渊出了个主意,当夜就出了这事,实在太巧了。
但这些自不能与凝贵说,卫湘只做出兴致勃勃地样子,与凝贵又探讨一番。虽说深宫妇人左右不了其中结果,却不妨碍这是个极适合解闷的话题。一个多时辰过去,两个人聊得都很尽兴。
凝贵姬走后,卫湘便差傅成去御前传了话,请容承渊得空时过来见她。
她知晓他今日必然很忙,但她被此事惹得既亢奋又好奇,太想知道是不是他做的,更还想将凝贵姬所不知的细节都问个明白。
清凉殿。
刑部与大理寺的重臣勘查完山脚下的院落便来回话,鸿胪寺则姑且留在了那里,安抚罗刹使节。
殿中四下无声,君臣神情都沉肃之至。楚元煜翻着奏章,就连纸页划过空气的那一丁点声响都令人不安。
直至翻完最后一页,他阖上册子丢在案头,身体靠向椅背,阖目按着眉心,吩咐道:“那个谢尔盖,姑且单独关押。但他是使节,此事又只是罗刹人之间的纠葛,轮不着咱们定罪。一应用度仍按先前的定例供应,不得怠慢。朕即日便向罗刹国君
去信,由他定夺。”
“诺。”几名朝臣躬身应下,楚元煜道了句“退下吧”,几人就都施礼告退。
等退出清凉殿,几人直起腰身,都神清气爽起来:“啧,困局至此即破,可谓天佑我大偃啊!”刑部尚书拈须而笑。
他们几人皆是文官,都不主战,但先前的困局也令他们懊恼。如今忽而有了这样的转机,无不松了口气。
大理寺卿设想细由,更是畅快:“如此一来,咱们可算不用在朝堂上和将军们争得脸红脖子粗了,只管让罗刹人自己先分个是非曲直去!”
一旁的大理寺丞笑道:“那罗刹的糊涂国君不知要如何头疼,我都想去罗刹国看看了!”
众人哄堂大笑,忽见一人身着甲胄穿过不远处的宫门,又不约而同地收了笑音。
只见那人走得足下生风,只几息工夫就已来到几位文官面前。于是那人抱拳,这厢文官作揖,客客气气地相互见礼:
“各位大人。”
“陶将军。”
客气之余,双方都有些尴尬。因为最近他们文武双方为罗刹国之事立场不同,关系实在不太好。
只是现下碰面了,总还要维持表面和睦。
大理寺卿便问:“陶将军这是有事觐见?”
陶德辉突然大笑,笑得那满脸的络腮胡子都颤:“哈哈哈??我原在军中操练,听闻罗刹使节间出了大事,饭都没吃就赶回来了!我要跟陛下请旨,押送那个什么盖回去,也好看看罗刹人的热闹!”
他气沉丹田,气势豪迈,一股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劲头又与几人不谋而合,先前的尴尬消散大半,关系瞬间就拉近了。
刑部尚书上前两步,郑重其事地提议道:“若陛下准了将军所求,请将军派人来我府上知会一声,我当给将军推荐一个翰林学士。”
陶德辉一时不解:“我押人回罗刹,要翰林学士做什么?”
刑部尚书笑道:“这位翰林学士文采极佳,将军让他将此行的细节记录下来??尤其是罗刹国君的反应!回来也好教我们同乐。”
“哈哈哈哈??陶德辉又大笑起来,拊掌连声答应,“好好好!若陛下允我前往,我必办好此事!待我还朝,咱再请个说书先生,好好将此事说上一场!瓜果茶点尽由我出便是!”
“将军大气!”几人拱手。
“哪里哪里!”陶德辉大手一挥,复又往清凉殿去了。
约莫一刻之后,得偿所愿的陶德辉自清凉殿中告了退,一路小跑地出了行宫,自去准备押解事宜。
殿中,楚元煜见一时无人再来觐见,长舒一口气,抑制已久的笑意终于在唇边漫开。
他知道此事应不是巧合,但心下明白探究不得,只得心照不宣地不去过问。
但这也并不妨碍他为此感到痛快。
这不仅是因为此案打破了僵局,布局更精妙得令他回味。
细节之处,此人拿捏精准。
那雅罗斯拉夫大公不仅身份尊崇,还是家中独子。他的父亲老雅罗斯拉夫对其宠爱到明明自己还身体健朗,就将爵位让给了他。
其家族又是罗刹声名显赫的贵族,如今因政见不合的缘故死在谢尔盖手中,他的家族只怕要将罗刹国闹得天翻地覆。
而谢尔盖是很难洗脱嫌隙的。
因为罗刹人本就酷爱豪饮烈酒,谢尔盖又是个人尽皆知的酒鬼,听闻每晚都要痛饮一壶才会入睡。
这样一个人,在他醉中有人丧命,晨起后又从他房中搜出原属于死者的带血短刀,谁又能证明他无辜?
抛开这些细节不提,布局之人的胆大更令楚元煜欣赏。
安排细节只需心思缜密,敢做出这等筹谋却需令人咋舌的勇气。满朝文武中不乏善用诡计者,但因事涉番邦,他们争了这么多天,谁也未敢从罗刹使节的性命下手。
他因而虽知不可深究,却还是忍不住地猜测是何人所为。但将上上下下都猜了个尽,竟不觉得有任何一位朝臣敢如此棋走险招。
实在想不出眉目,楚元煜只得作罢,转而起了身,向外走去。
承渊举步跟上,并不问他要去何处,但行了约莫小半刻他就看出来,这是要去清秋阁。
正好,他原也要抽空去一趟清秋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