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真是被栗晶带到大雷音寺取真经来了。
上了三楼,迈进门牌上写着东南飞的包厢大门,一阵清雅甘甜的熏香扑鼻而来,似沉檀之中酿了梨的汁水。
紧跟着是除了穿的精雕细琢,没个正形靠在门框边的假和尚她见过但不认识之外,里面或坐或站的个别面容,戚之星或多或少都隔着报章杂志或网络网媒识得,但没见过。
“嗨,这位妹妹瞧着有点儿眼熟啊。”假和尚歪着头朝戚之星挥手,笑的像他身后展示柜上那尊开屏的瓷孔雀,“你是不是演那个……”
“演你妈。”栗晶一巴掌拍在光头上,用听就能听得出没留手。
“嘿,小丫头片子,敢在太岁头上动土了你,等会儿你……”
“出家人请不要打诳语。”
梅开二度的栗晶别说正眼,连斜眼都没给一个,拽着戚之星径直往里走。
“好久不见呀哥哥们。”还是标准的栗式开场,一改前一秒仇人见面分外眼红的态度,笑得乖巧又沁甜。
川剧变脸都不带这么纵享丝滑的,戚之星佩服的想竖大拇指。
随即,栗晶礼仪小姐似的平移手势往旁边一搁,“这我姐们儿,戚之星。”
名字本就是拿来社交的,戚之星答应来这儿的目的也大差不差,是不喜欢拍马溜须,但也耳濡目染出了一张见人见鬼的脸皮。
毕竟用钱堆出来的金融世界,不谈清高,只认青云。
当她礼貌且粗略地扫过一张张笑脸,视线终止在依旧没挪地儿,只是换了个面向他们方位的顾启身上。
隔着层珠帘,隐隐绰绰间只见他在低头看手机,后腰倚着窗台,西装裤完美包裹的那双长腿,一条伸直,另一条松散微曲。那盏搁置在窗台上的压手杯此时在他嘴边,一口茶喝的似乎毫无情绪。
而原本搁置杯子的地方,安静地躺着一枚小小的金色折纸,有棱有角却看不实在具体形状。
戚之星注意到介绍到她名字时,他甚至都没掀一下眼皮,像一股淡漠的仙风,应该是不记得她了。
“他叫顾启,帅毙了吧。”栗晶凑到戚之星耳边与她耳语,“不是我吹哦,我打小阅帅哥无数,这绝对是顶顶顶到没顶的级别了。你运气好呀,这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我都第一次见。”
这话确实言之有物,看这一屋子帅哥就能切实体会到何为栗晶严选。至于她口中帅到没顶的顾启,“帅”这个字其实不足以达到形容他外表的上限。
她还记得当年刚进校时,同桌让她快看楼下路过的颜王,不看悔终生。
戚之星背脊发凉:“阎王?你该不会是有阴阳眼吧?”
“哎呀不是,是颜值的那个颜。”
同桌耐心同她科普:“前年底,咱们学校建模班参加xx游戏公司主办的3d人物建模大赛,不负众望拿了金奖,而其中主角人物原型就是顾启。我跟你说啊,我活这么大唯二见过二次元打不过三次元的,一个是大熊猫,一个就是顾启。你见到就知道了,一个男生精致到了漂亮的地步,也因此落了个顾颜王的称号。”
戚之星瞧着栗晶。
就是吧,她这话怎么听起来有些别扭。
就像是……
走进了那种特殊高级夜店里选少爷,妈妈桑在金钱的驱使下格外自豪地召唤出了镇店之宝……的那种感觉。
只不过,这里面的的确确都是名副其实的真少爷。
往回算算,寻常百姓哪怕是从冰河时代开始攒钱,估计到现在大概率依旧包不起在座的任何一位。
作为有男朋友的自觉性,戚之星不太好评价别的男人,快速回到社交礼仪第一条,颔首微笑大家好。
“你好。”假和尚朝戚之星伸手:“我叫power。”
“装什么洋鬼子。”栗晶毫不客气地拍开他的手,将人打回原形,“这光头叫李逸亮。”
团结就是力量的力量?所以英文名叫power?
可真是接地气。
也可能是字不一样,戚之星寻着音译,礼貌地回:“厉先生,您……”好。
“叫谁光头呢?”看样子并不太好的李逸亮打断了她。
话毕,他还能腾出自己的绅士风度在戚之星这儿续上:“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妹妹。我不姓厉,我信李,木子李,旷世逸才的逸,高风亮节的亮。李、逸、亮。”
声声递进的文雅时间结束,眼睛又回到了栗晶的脸上,态度三百六十度大转弯:“来,你有本事再说一遍。”
戚之星叹为观止。
好,行云流水。
栗晶双手一环胸,仰头直视李逸亮:“再说百遍千遍都行,我可不是那些需要哄着你的莺莺燕燕,光头李、逸、亮。怎么玩过了,被你爸剃光头了吧,该。”
“不服气啊,羡慕我有人哄你没有,找你水中挚友……”
“什么啊?”
“王八呀。”
“你才王八,你还癞蛤蟆,你全家……”
“哎哎哎,打住,骂不及家人啊!”
“……”
比起早就见怪不怪看戏的其他人来说,站在两颗“原子弹”中间的戚之星明显尴尬的想要一张隐身符。
这是干嘛呢。第一次见面统共还没说上三句话,就这么不拿她当外人了?就不怕她传出去?不会杀人灭口吧?
她暗自抬起右手,不动声色地摁了下怕发出声响的空胃,她不想当饿死鬼。
中午忙的没时间吃饭,就囫囵吞了几块小饼干。下班以为回家就能吃饭,没想到被栗晶截了胡,一晃到了这个点。
哎,真的好饿。
“你俩差不多行了,别太丢人。”
声音是从珠帘后传来的。音量其实不大,却如一捧清冽的冰泉很轻易地便浇熄了两团火球。
丢?人?
李逸亮诧异的甚至一张嘴都还没来得及合上,愣在原地,目光迎着反手随意拨开珠帘,闲庭信步朝他们走来的顾启。
不是,平时你明明爱看热闹第一名,就怕吵不到大结局。今儿吃错药居然嫌丢人劝上架了?拿奖拿多了,还想拿诺贝尔和/平奖了?
而栗晶的想法就比较字面了。
习惯了见面就掐,一上头忘了家丑不可外扬。她是真打算跟戚之星交朋友,可这毕竟第一次出来玩,形象还是需要先维持维持。
还得是启哥,把她拉李逸亮那儿的智商给捡了回来。
顾启顺手将茶杯搁在一旁紫檀月牙桌上,收手插兜,朝偏厅罗汉床前的茶几抬了抬下巴,示意栗晶:“知道你喜欢这儿的甜点,某人特地给你点的,跟你朋友去尝尝。”
戚之星眼睛刷地一亮,虽然目标人物不是她,但是她还是得在心里特别鸣谢一下顾启这位活菩萨,实在是雪中送炭啊。
“我才没特地给她点呢。”李逸亮当即反驳。
“我应该没指名道姓吧。”顾启微微一扬眉。
“就是,谢谢启哥。”偃旗息鼓的栗晶不痛不痒地补了一句,挽着戚之星去吃东西。
“好好好,你们一家亲,就我一个外人是吧?”李逸亮作势要走,“我走,我走还不行。”
人义无反顾行至门口也没一个人去拉,都在茶室喝茶事不关己。
简直腹背受敌的他给气笑了:“是不是兄弟啊你们?”
“让上菜吧。”顾启见栗晶在疯狂投喂戚之星,笑意淡淡地对李逸亮说,“饿了,兄弟。”
李逸亮吩咐上菜后回来,就着顾启旁边的圈椅坐下:“真不下去见见人啊?”
顾启悠哉地靠着椅背,右手曲肘随意搭在扶手上,左手百无聊赖地转着顺手从博古架上摘下来的折扇,轻描淡写地“嗯”了声。
“你不是不知道今儿有多少人冲你来的吧。”
另一旁的向博丰说完,林桥接下话茬:“可不,不过只是听说你今晚可能会来,就跟狗见了骨头似的。”
顾启正展开折扇欣赏哪位大师名作,一听这话往后一靠慢悠悠扇起了风:“挺会骂啊。”
林桥笑着纠正:“那就是纣王见着了妲己。”
可惜眼前这位看上去身经百战的男妲己,皮囊下偏偏住了个四大皆空的和尚。
顾启:“你这词汇量还挺崇洋媚外的。”
林桥:“那到底是谁一出国就十年啊?”
顾启:“身在哪儿不重要,心在哪儿才重要。”
李逸亮扑哧一笑,一副你忘了没人说的过他的表情。
林桥深有所感,笑着点了点头。
李逸亮随即收起不太正经装一本正经:“所以你看你回来这么久都在家里蹲也不现身,这不好不容易给你约出来了,别那么无情啊启少。”
顾启“哦”了声,打趣:“怎么,查我岗?那你得找我家老太爷老佛爷说理去,顺便提醒他们法治社会软禁人犯法。”
李逸亮噎了一下,就说说不过说不过,非得惹他。
“得。”他摆摆手,“老虎的屁股我可不敢摸。”
还是一对姜那么老辣的老虎。
众人皆笑,看向顾启。
渝江顾氏历史悠久,家世显赫,底蕴更是深不可测,较之圈中世家豪门却是极其低调的存在。
低调归低调,它存在的本身却是一座让人仰望的高山,人人都看得见它,却无人能征服它。
而顾启作为顾氏未来的掌舵人却出人意表的在国外一呆就是十年。虽说也会回国,也都是来去匆匆,不做采访不上报,声名在外却不显山露水。以至于人人都听说过顾家二公子,真识得他庐山真面目的人实则及少。
如今刚回国也没多久,圈子里的传播速度便能赶上光速,谁都想攀一下这根往下深不见底,往上参天可见的高枝。
顾启回来至今一直在老宅住着,至于他父亲那边以及公司的门槛都快被踏平这件事儿没见过倒也有所耳闻,毕竟他这边也推掉了不少所谓的接风宴请。
今晚谈不上什么正式场合,来这儿的目的也说的很明确。
他是来叙旧的,不是来应酬的。
“我的意思是……”李逸亮双眉抬了抬,一脸坏笑,“说不定缘定今晚,偏偏就能遇见那个让你破戒的王。但前提条件是你得去遇才行,是吧。”
“是吗?”
顾启收回四处乱逛的目光,慢条斯理地合上折扇丢进李逸亮怀里,坐直身子,在茶台上翻开两只茶杯搁置在一侧俩空位前,颇为闲情逸致地摆弄起茶道,调侃的像从壶嘴蹦进盖碗的茶汤那样妙趣:“那不应该是冲着咱们亮师父重回红尘来的。”
有人笑:“咱亮师父有那么大魅力吗?”
李逸亮“嘿”地一声,手指点了点桌面要茶,顾启没搭理他,他也没什么所谓地自吹自擂:“怎么就没有了呢?各位,光头是检验帅哥的唯一标准。而我,抗住了这个严厉的检验标准。”
“你真自恋是真的。”身后栗晶字字珠玑的戏谑如铿锵有力的鼓槌,敲进大家耳中。
李逸亮咬牙切齿地抬头看向身后的姑娘:“不是,吃都堵不上你的嘴,哪儿都有你是吧?”
“是。”栗晶拉着戚之星往剩下的俩空位上一坐,没时间喝顾启倒来的茶,忙着嘴仗,“有你的地方就一定有我的嘲笑。”
填了五脏庙的戚之星也入乡随俗般开始习惯这俩针尖对麦芒的相处模式。
顾启手里的公道杯也从栗晶桌前的杯口顺移了过来,明黄茶汤热气缭绕,清香淙淙入杯。
刚才被栗晶塞了不少糕点正好口渴,她食指中指并拢略显鬼祟地敲了三下桌面。鹰嘴断水离开杯面,她抬眼,顾启似笑非笑地换手,在给李逸亮添茶了。
李逸亮和栗晶还在吵,大家笑的好不热闹。
戚之星端起茶杯呷了一口,目光来回在吵闹的两人脸上转悠,想起了刚才吃东西的时候栗晶跟她聊起的李逸亮,也证实了她一进门就基本断定他并不是出家人还俗的想法。
她说李逸亮就是个不折不扣的花花公子,谈过的女朋友没有一百也有九十九。
戚之星认为这应该是夸张比喻。
说是这一次李叔叔是真气的够呛,亲自给他剃了光头丢菩镜寺里去的。也是他运气好正巧启哥回来,又正好得知此事帮忙劝了个架,李叔叔才渐渐松口,同意让他下山的。
说到这儿,戚之星回想起来,难怪那天会在菩镜寺看见顾启,原来他是去找李逸亮的。
至于剃光头的原因,栗晶认为可能确实是丢脸吧。她说李逸亮不愧是在庙里进修过了,那张破嘴突然严到可以进保密局的地步。
随即又告诉她他名字的来源。
是因为李逸亮爸爸年轻时的理想是当兵,可惜天不从人愿,他爸爸天生扁平足,含泪下海吞金,结果风生水起。为了纪念自己曾经的理想,才给孩子起了这名儿。
栗晶说:“其实他该庆幸自己是弟弟,不是哥哥。”
戚之星当时其实有些呼之欲出,还是下意识地问:“为什么?”
“因为,他哥哥叫李团捷。”
这名儿戚之星就有些耳熟能详了,天韵集团的总经理,果然是一家人。只不过这背后的故事……只能说,他们的父亲到底还是爱他们的。
一想到这儿,戚之星一个没忍住无声地笑了起来。
与此同时,隐约察觉到有一道目光好似停在了自己的身上。
她稍一侧目,不偏不倚地对上了顾启的眼睛。
这一双桃花眼,眼角尖锐,双眼皮弧度延伸至眼尾,深邃却难掩干净清澈,像倒映在清泉中刚露头角的小树,终能长成平衡一方水土的茂密林木。
而他的眼瞳却不是纯正的黑,是棕咖色,情绪不外露的时候矜贵清冷的距离感就格外明显,又像月上三更的孤狼,无声无息锁定猎物,时机一到一招毙命。
正如此刻。
戚之星感觉她被锁定了。
她默默地,佯装镇定地敛下眼皮继续喝茶,就当一切都没发生过。
李逸亮一扭头就瞧见牵起唇角喝茶的顾启,更是无语。
好好好,我就是个笑话呗。
眼瞧着毕恭毕敬的经理领着鱼贯而入上菜的服务员们,他还得招呼大家入席。
真为自己以德报怨的优良品质而感动。
*
戚之星也没想到今晚的饭局真就是纯粹晚餐。
在她参加过的社交排行榜中,这场如果排第二,那就没有能排的上第一的。
偏偏在座的各位分明都是这渝江城里非富即贵的人,却全然没有纨绔子弟高人一等之姿。哪怕是玩世不恭的李逸亮,对什么都不是的她也很友好。
她就像是误闯入狮群的弱肉,却意外没有被驱逐或虐杀。
这感觉就如随处可见的寻常人家朋友聚会,只谈风花雪月,聊你我之间。没人炫富,没人拿圈内八卦下饭,没人当优越的上位者,以调笑像她这样的普通人为乐。
她真的很久很久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
久到,她早已默认这个世界从来就是高位者对低位者的蔑视。
情况是这么一个情况。相反要是一如她以为的商业饭局,反而能豁出去好歹先混个脸熟。
现在,这不按想象出牌的场面,她提什么都是扫兴,只剩下无可奈何的拘谨。
她也没办法主动掺和别人的话题,除了身旁的栗晶时不时照顾她与她聊上几句,大部分是在吃与沉默中度过。
戚之星在心里叹了口长气,今晚大概率算是废了。出了这扇门与他们再相遇,有造化能是甲与乙,没运气便是天与地。
来都来了,那就老老实实让五脏六腑见见好久不见的老朋友们吧,却也难掩局促。
秉承礼貌不打扰只专注于服务员一对一为他们上的单人菜,以及停在眼前的大菜,不太好伸手去推转盘。
不过运气好像还不错,随机转到自己面前的都是她比较爱吃的菜。
就好比刚一上桌的法式?蓝龙坐落于黄花梨转盘上,在山水景观的雾霭中栩栩如生,吸引她多看了两眼。
也就低头喝了口汤的时间,热气腾腾裹着淡奶香的蓝龙就顺着转盘停在了她的面前。
执着公筷与蓝龙失之交臂的李逸亮瞧了眼隔壁绣花似的挑东星斑并不多鱼刺的顾启,见对面俩姑娘在夹蓝龙,又瞅了眼面前的开水白菜,嫌弃地去抢挑出来的嫩鱼肉。
另外一边的林桥顺嘴问顾启:“对了,你去医院复查的怎么样啊?”
“是哦,怎么样?”李逸亮的公筷还在跟顾启的打架,“我还没来得及问我小舅。”
顾启不疾不徐地搁下公筷:“就那样。”
一个阑尾炎,弄得他像是得了绝症似的。
栗晶吃饱了纯属逮着话题没事找事:“启哥,你就该带李逸亮一起去,让他小舅给他结扎了,一劳永逸。”
吃饱了闲的又来了是吧,李逸亮接招:“我说你一小姑娘一天天对男科倒是挺感兴趣,回头我拉个线,你敬杯酒拜我小舅为师,男科女大夫,你有眼福。”
“呸呸呸,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彼此彼此,狗才听得懂狗语。”
“……”
戚之星的耳朵忽然开始嗡鸣起来,不太听得见他们在说什么,却比谁都听得明白。
男科。
顾启。
是她当年那一球造成的吗?
要是没听错的话……
大概率,是的吧。
本来以为当年无论如何还欠他一句面对面的正式道歉,如今看来他确实已经不记得她了,想必也没这个必要。
无心之失一晃十年过去了,现在她要突然提起来,总是掺着一种迟来的歉意比草贱的意味,加上如此不对等的身份地位,很难不让人误会她的别有用心。
可是事情已经发展到,十年了还在看男科的地步。
还,就那样。
到底是有多无望,才让顾启他看上去貌似已经坦然接受了这个残酷的事实。
戚之星此时此刻难以抑制的心虚感生出无数藤蔓般将她缠绕,愈发沉重的仿佛后背被顺势捆上了荆条,压得她只能默默地与面前这大虾头大眼瞪小眼。
如果真与她有关,那这貌似不是一件小事儿,也不是一声对不起的事儿。
这是,一生对不起的事儿啊!